我相信我在不明就里的情況下被文學宗教控制了。那時候,我還很年輕。
文學宗教帶來的是盲目的熱情,甚至巨大的野心。同樣,也可以說,文學宗教的目的就是煽動寫作者的宗教狂熱。這種宗教狂熱讓他們幻想著終身致力于文學事業(yè),不惜把自己的生命作為犧牲奉獻給文學女神。文學宗教甚至明顯地出現(xiàn)一些類似于傳統(tǒng)宗教的特征,這個最大的特征就是信仰的力量。宗教信仰者通過對教主、圣徒的崇拜,相信宗教本身擁有巨大的力量。文學宗教的信奉者也相信他自身短暫的生命只要在文學力量的推動下就會獲得無限的意義,他的寫作將為這個龐雜的世界劃下一道藝術(shù)的痕跡,并且是深刻而恒遠的。
文學宗教似乎是一個寫作者青春期的荒唐行徑。文學青春期與生理青春期不是一回事,一名寫作者可以沒到生理青春期的時候就度過了文學青春期,雷蒙·拉迪蓋(1903—1923)必然是這一類型寫作者,一個早慧而同時早逝的天才,以至于在他死后,比他大14歲的讓·科克托悲傷地說:“他的死亡讓我失去了方向,我無法處理自己的事情,提高我的作品。”誰都有文學青春期,這沒有什么值得害羞。事實上,這是少不了的。當這位寫作者開始慢慢長大,甚至斷奶,他需要的是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眺望。他坐在自己的書房里,眺望那些遠去的寫作先輩,或者在空間上不能輕易相交的同代人。這時候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再是上帝與選民的那種盲目崇拜的關(guān)系。寫作者變成一名閱讀者,他通過眺望,以一種松弛而平凡的姿態(tài)閱讀其他寫作者。
菲利普·勒吉尤對格拉克的訪問就是這樣一種眺望。他把這次訪問過程寫成了一本書——《盧瓦河畔的午餐》。勒吉尤也許有他的功利想法,他也許想訪問將有所得。正如被訪者朱利安·格拉克說:“我們通過書從大部分作者那里得到了他們最好的東西。有一些作者,我們希望認識他們;還有一些作者,通過私人的接觸,我們得到了額外的東西?!崩占?,這位年輕的寫作者,他從對格拉克的文學崇拜漸漸發(fā)展為一種長久的眺望。而格拉克是否正成為一種象征了呢?這個被譽為20世紀法國純文學的最后一位作家,是不是正成為被寫作者釘在寫作版圖上的耶穌呢?距離正演繹著神話,勒吉尤決定去拜訪格拉克,一探這個神話的真假。他與所有的崇拜者一樣,把格拉克看作一個傳奇:
“長久以來,我夢見他如此遙遠。他在他的傳奇里,頭帶光環(huán),不可企及。一個偉大的魔術(shù)師。他不是人們可以隨便認識的人,說些雨季和晴天,說些逝去事物的無意義。他的傳奇,人們口中的傳奇,以及我對他的書的無盡敬仰,使他離開日常關(guān)系的游戲,他并不一定高高在上,只是離得遠遠的,在某個近乎神圣的門檻的另一邊?!?/p>
勒吉尤的造訪讓我輕輕地走到格拉克的院子里。他長期孤獨地生活和寫作,他的狀態(tài)是憂郁的美。他輕聲地說,“我偶爾度過了憂郁不堪的白日”。他作為偶像的形象坍塌了,我們相信他作為一名寫作者,也是一個凡人。格拉克對勒吉尤無不動情地談到他和安德列·布勒東的友誼,他對布勒東似乎懷有一種悠遠的宗教情感,布勒東已成為詩的殉難者和詩的懺悔者,但那個時代和傳奇過去了,他沒有焦慮沒有自豪地回憶著,他在眺望他的友情。
在《盧瓦河畔的午餐》之前,我看過格拉克的書,叫《林中陽臺》。這部小說充滿了殘酷的詩情畫意,從類型上說是一部“二戰(zhàn)”題材的作品。但事實上,這部小說把讀者遠遠拋離類型作品的窠臼,他幾乎未用一字來描寫戰(zhàn)爭,它無法用簡單的語言來描述故事的內(nèi)容、情節(jié)或者人物形象,因為這些傳統(tǒng)的小說價值體系已遠遠退居二線。按文學術(shù)語說,它是超現(xiàn)實主義作品。但我又堅決地反對術(shù)語和文學史對作品的粗暴解讀,它們只能帶給讀者以誤讀,或者說它們只是懂獸醫(yī)的醫(yī)生,但卻自命不凡要給人瞧病。作品呈現(xiàn)出復雜細密的面貌,抒情、思考、虛幻與現(xiàn)實均交織在一起,這里縈繞著一種綜合感覺的氣息。這讓我想起奧爾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做紅》,書中的土耳其細密畫大師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
格拉克的寫作不為掙錢,他不靠文學收入維生,這一直讓我心儀不已,他坦言道,“老早以來,文學就是我的第十三個月……”勒吉尤深深傾倒于他的姿態(tài):
奢華、功利、陰謀從來不曾玷污過他的雙手??是舐牨?、渴求賣書,他的圈子絕非如此。圣·弗洛朗的孤獨,無以倫比的作坊式書店、遲來的合作、親和力的不可征服,他將永遠追隨自己的道路,猶如一個頑固的異鄉(xiāng)人,煩惱著有人會關(guān)注他——任何出版人、任何外界存在。這不是想要趕時髦,不是想標新立異。這是處于審美的公正。
我,一個被世俗纏身的寫作者,在這個夜晚,正以一種深契于胸的心態(tài)來眺望格拉克的寫作與生活的方式。我被他的“第十三個月”的說法所迷醉。我渴望文學活動成為自己的“第十三個月”。我在眺望勒吉尤的時候,看到了格拉克,如今我的目光越過了這名中間者,直接落到格拉克的身上。在格拉克眼里,文學宗教徹底地被瓦解了,他可以說普魯斯特也過于輕盈了,他可以說法蘭西學院毫無用處了,他在批評讓·科克托……我努力尋找他身上發(fā)出矯情的氣息,但一無所獲,他是那么澄明,如一片湖面,清澈見底,但又深邃無限。格拉克站在開闊處,也許并不是頂峰,眺望遠方,目光憂郁明晰。而我站在大地的另一端,踮起腳尖,眺望著他……燈火闌珊之夜,我也許品嘗著憂郁悄然度過,就像格拉克偶爾度過那些憂郁不堪的白日一樣,恬靜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