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想過,我的日子如何過。一個人,他必須學(xué)會忍受,就像托爾斯泰那樣數(shù)十年來必須忍受家庭的紛擾——那些塵世的訊息令他煩惱不已,但他似乎無處可逃。我也是如此。
什么時候才能開始我的小說寫作呢?我這一停,足有大半年,甚至不止??偸且阅撤N微不足道的借口慵懶地拖下去,一個很小的臺階可以使自己心安理得,玩一些掩耳盜鈴的小把戲。在這個世界上,我不知道還有什么可以追求?除了自己對世界的表達,除了自己的思索,其他的統(tǒng)統(tǒng)是日常必須要完成的頌經(jīng)儀式,因為只有按部就班地完成頌經(jīng)儀式,生活那強悍的生活才容許我與他繼續(xù)簽訂契約。
王小波是一個救贖情結(jié)很重的作家,很多人看不到這一點,只看到他幽默、嬉笑怒罵的一面,看到他精神層面上的反叛和對抗。某種意義上,他懷有一種基督的情懷,在作品之下掩蓋著中國人的宗教情感。當(dāng)然,這也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宗教情感,而是傳統(tǒng)的知識分子的正義感和責(zé)任感。這種情懷雖說千年而下,一直延存,但真正能在一個人身上體現(xiàn)出來,就少之又少了。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和黑鐵時代顯然是一種象征,對應(yīng)數(shù)十年來中國社會和這里的人們所發(fā)生的變化。這種標題甚至包含了強烈說教意味。
今天人們似乎也不再熱衷對王小波的閱讀和談?wù)摿?,這是一個薄情的時代。我甚至懷疑過王小波的書是否真的被人們傳誦過、討論過。王小波的作品正被消費文學(xué)時代所拋棄。內(nèi)容貧乏空洞、見識淺薄、格調(diào)低下的垃圾正成為一種時髦,成為一個時代一代人民的選擇。
如果王小波在的話,也許我們能成為好朋友。
讀《十力語要》,深感自己學(xué)識之淺薄。以前總有一種輕視國人(作家和學(xué)者)的不經(jīng)意的看法,但熊先生真大儒也。其學(xué)識與胸襟不讓西方聲名卓著的哲學(xué)家。
要寫一些東西,但是不知道寫什么是好。是技術(shù)能力的喪失,還是對題材的把握不定,或者是自信的丟失?巴別爾曾經(jīng)評價過納博科夫,他知道怎么寫,但不知道寫什么。而我現(xiàn)在的情況似乎是既不知道怎么寫,又不知道寫什么。我一向?qū)懙煤苌?,是一個極端理智的寫作者,這也無可厚非的。可是不寫作的寫作者有嗎?要么就做一個述而不作的隱士,對這個世界能夠冷眼旁觀,能夠不動聲色,齊是非,那也是一種選擇。然而,我自己清楚,我的責(zé)問我的懷疑從來就沒有停歇,我的雙眼我的心靈仍是無限開放的,它們要求述說和表達。寫作是一種宿命,并不是說說而已,對我而言,多么真實而又不容逃脫??!
寫書,這是多么偉大的事業(yè),我一直在從事這項事業(yè)。內(nèi)心甚為自豪。對書籍,我一貫是敬畏的,書的尊嚴是不容褻瀆的,因為很多書,幾乎是無限的書,我是寫不出來的。而今天則把這種敬畏化作了恐懼。我出過幾本書,可那是怎樣的書?。恨o不達意,淺顯直白,還有若干校對上的嚴重錯誤。有人說這是一個總結(jié),這是什么樣的總結(jié)呢?一個羞恥的總結(jié)。
2
佩索阿總是我無法忘懷的作家,不管身在何處,我總是不自然的想到他。佩索阿,這是一個詩人的名字。如果我需要獨處,一個人的話,我一定會帶上他的書。他的書不僅僅再是留下,而是存在,一種嵌入讀者生命的存在。
德語作家一般而言是嚴肅的,他們有強烈的人類責(zé)任感。馬丁·瓦爾澤也不例外?!秵踢w》是一篇好小說。他的短篇小說,有一些充滿了卡夫卡式的荒謬。一方面,我認為他的寫作受到了卡夫卡的影響;另一方面,這種特點來自那個特定德語文學(xué)氛圍,從霍夫曼就可以看出這種軌跡?!妒詹丶业臍w來》、《假如沒有貝爾蒙特,我們會怎樣……》顯然都是最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如果實在要談聲望的話,我想瓦爾澤在世界文學(xué)中的聲望還有待提高。但對于他的作品而言,這純屬戲外之言,是多余的贅話。
有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一個有著強烈的個人喜好的讀者。我對很多所謂偉大作品和聲望卓著的作家漠然視之,也許有偏見,但并非在多數(shù)情況下。譬如一直被人們奉為民族文化精華的某些東西,比如宋詞,我覺得它們都是它們時代里的流行歌曲。
要想成為一名真正意義的作家,他必須不再為公眾而寫作。一群普通作家已經(jīng)在為傳播普遍的價值而工作,因而他就不必加入其中了。大合唱是集體智慧,是共同法則,而只有獨唱,這個世界才能清楚地聽到,哪怕是一些尖銳的噪音。作品就像一個人,他“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有一個計劃(其實我有數(shù)不完的計劃),寫一個比較文學(xué)方面的論文,比較曹雪芹與普魯斯特,當(dāng)然在事實上是對《紅樓夢》和《追憶似水年華》的文本比較。有趣還是無趣不重要,似乎打發(fā)時間浪費生命才是最重要的。
小說的美術(shù)方式。一個偶然的想法。
一種為散點透視:即平行的多視角的寫作手法,這種事例太多了,《尤利西斯》、《喧嘩與騷動》都是極其鮮明的表現(xiàn),這也是現(xiàn)代主義小說的主要技術(shù)手段之一,但這并不等于說現(xiàn)代主義的小說就是存心要通過各種不同于以往的寫作方法來實現(xiàn)其寫作目的。散點透視可以實現(xiàn)作家多角度對同一事物的描寫,比如他要寫一個性格復(fù)雜的人,他可以通過若干人講述這個人的種種行狀來實現(xiàn)。對于同一時間里發(fā)生若干件事,也可以通過這種手段取消傳統(tǒng)寫作的時間歷時性問題,把這在同一時間發(fā)生有用(作者認為的)的事件一一描述,以實現(xiàn)作者復(fù)雜的寫作意圖。
一種為焦點透視:通過細致不厭其煩地交待故事或人物的背景,通過小心翼翼地劃出比例使一切變得和諧,讓讀者確信某種事實或人物形象,這種透視的目的就是要調(diào)用一切可利用的因素實現(xiàn)作者目標的立體化。這種立體化也就是人們所要的真實感。故事和人物必須給人以真實感,這種目標更多是古典主義、自然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作家所有意或無意追求的。
3
蘇州是一個什么樣的城市?確是如俗語所說的那樣,是天堂。顯然,我還沒有居住到天堂的條件,那里不需要想思想,只要學(xué)會享受就可以了。痛苦、絕望、悲傷在那里都沒有立足之地。天堂一片光明,身居其中的人不會感到世界上還有黑暗存在。而事實并非如此。只是過于甜蜜的光明使他們的眼睛處于失明狀態(tài),他們不想去看,不去想。我喜歡的是我目前的這個城市,一座名副其實的煉獄,紛繁、雜亂,文明與罪惡、寧靜與悸動相互交織在一起,在這里,一個人不會停止他探索世界的腳步,他的思索之路也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只有在這里,他才可以從容地寫作。
不管在什么時候,都不能淡忘托爾斯泰。他的一生和他的精神生活遠遠不再是作家意義上的,而是上帝的一部分,人類靈魂的一部分。他不是令人炫目的作家,但一經(jīng)出現(xiàn),他和他作品便有人類意義。就如同普羅米修斯和他的火種的出現(xiàn)一樣,對于人類也許可以繼續(xù)等待,但是必須要靜坐在黑暗中。這里包含著一種勇氣,一種承擔(dān)。我想到佩索阿。若熱·薩拉馬戈評價佩索阿時說:“沒有任何葡萄牙當(dāng)代作家追求佩索阿那種偉大?!辈粌H是葡萄牙,即便是全世界也沒有幾個作家有能力有膽識追求那種近乎絕對的偉大。薩拉馬戈所言的“那種偉大”是什么呢?無疑是面對世界坦開胸襟,以大無畏的精神穿行在人世的荊棘中,是因?qū)κ澜缗c人無私的愛才能產(chǎn)生的勇氣與承擔(dān)。
西藏人很幸福,他們豐富而充實。而我們的心靈貧乏、萎縮幾至干枯。如果可能,給我選擇,我會信仰藏傳佛教。就事實而言,我永遠不會皈依任何宗教,雖然我毫不懷疑地稱贊宗教對人類的凈化作用。朝圣就是超越自身的樊籬,超越世俗的障礙。一個人如果沒有朝圣之心,那么他內(nèi)心的干涸是遲早要發(fā)生的事。
我經(jīng)常夢見我在我的夢之外。
4
在蘇州,我見到了刻碑的手藝人。有很多把詩人看作手藝人的比喻。雕刻的說法很流行,雕刻時光,雕刻內(nèi)心,雕刻靈魂……藝術(shù)家手里總是拿著斧鑿,人們相信這種無望的勞作……
寫作必然是一種道德。
作品必然恪守自己的道德。詩是一種人世與語言的道德。小說的道德是呈現(xiàn)。作家同樣恪守這樣的定律,讓·科克托的道德是在無限的謊言中說出真相。
這兩天,我寫了兩篇關(guān)于對批評的批評??雌饋韮瓷駩荷?,像滿天而降的飛鏢射向那些平庸的評論家。但事實呢,我知道它們毫無力量,作為文字它們是多么虛弱而又虛偽啊,因為一場仇殺帶來的最多是勝利的血腥和曇花一現(xiàn)般的臣服,決不可能是沁入生命的向往和信奉。
我覺得寫一篇文章是相當(dāng)痛苦的,雖然于我言,這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寫文章首先考慮到報紙的版面和人數(shù)眾多的讀者的眼光。要把文章寫得像文章,要作一種姿態(tài),一種表白,要以說服者的敬業(yè)精神進行一種傳道,或者像潑婦一樣去罵街。更可恨的是,還要有一個能夠展開話題的開頭,一個嚴謹敘述或論證的主體,一個意味深長或花哨的結(jié)尾。這些東西都是我反對的,因而我痛苦地寫了好多篇文章。其實,這就是煎熬,也是釋家所言的“業(yè)障”。而那些最能給我們震撼的文字都不是文章,是文章規(guī)則所不能容忍的,那些文字天生就是文章的背叛者?!痘倘讳洝?、卡夫卡日記、《要塞》、《哲學(xué)研究》就是這樣的文字。
我的朋友在北京采訪了新小說的傳奇——羅伯-格里耶。這顯然是一種幸福。如果我在北京工作的話,也許也會有這樣會面。但我不知道我要講什么,我跟他必然是無話可講。我們的交談是單方面的,我讀過他的書,他沒有讀過我的書。雖然在同一個時空中,他和我仍然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相交的機會留給了下一代讀者,他既看羅伯-格里耶的書,也看我的書。一個可以寫作的地方必然是放棄繁華和名人見面誘惑的地方。如果我在巴黎的話,我和羅伯-格里耶顯然不可能熱情地走到一起。文人之間有天生的警惕,據(jù)說喬伊斯和普魯斯特在巴黎見過面,但很冷淡,他們之間不是人與人的關(guān)系,而僅僅是《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作者的關(guān)系。
5
在家里,聽到外面工地上連續(xù)不斷的敲打聲,像一種自我鞭笞。如果我是一個物體上的巨人的話,我就會站在空曠的空氣中,實行自我鞭笞。這倒不是說我犯了什么罪,而是因為根本上我在表達對這個世界的歉意。我總是在一味地索取,索取這個世界上別人對我的關(guān)心、一些一次性情感,而我給予的總是空洞的回復(fù),或者僅僅是漫不經(jīng)心的反應(yīng)——幾乎不會挪動身體和思維。電話響了幾次,在我休息的時候,也許不該接,可真可以那樣嗎?朋友的電話,如果沒有這些電話,我一定會想自己被人們忘記了。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變形記》中甲蟲的命運,雖然就在身邊,但都形同陌路。我想像過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漫游,在歷史遺跡、大街小巷、高山大川,沒有一個人認識我,我將是何等的坦然!只是那樣的人還沒有生長出來,也許他僅僅在我的念頭里一閃而過,或者在某本書的陰影里徘徊,如驚鴻一瞥。一旦我休假,我總是愿意一個人呆在家里,畢竟這可以使我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自己遠離人群的愿望,部分地在狹窄的空間里實現(xiàn)自己作為世界陌生人的夢想。
對于書籍的乞求是為了最終棄絕書籍。
對寫作的專注是為了最終遠離寫作這種行為。
6
當(dāng)一個人始終還沉浸在各種優(yōu)秀作品中時,他一定會喪失理智和創(chuàng)造力。他其實學(xué)會的是享受,而不是痛苦的承擔(dān)。膽怯的寫作者無法抵擋其他作品的誘惑。他沒有力量善始善終。這是道德上隱秘的要求。很多從事寫作的人忽略了這一點。另一面是一些無知的家伙,他們不值得談?wù)摗K麄兠勺‰p眼,以說明世界上沒有高山,也沒有大川。
對于我個人而言,我不認為有不公正存在。但對于別的人呢?我總是義憤填膺,總是覺得缺少正義和公理,難道對于他人的熱忱是我內(nèi)心的另一種表白?
我喜歡科克托的表達。感性,不失理智;智慧,不失嚴謹。他是藝術(shù)家的典范,即便關(guān)于他的流言蜚語是鋪天蓋地的。在他身上,呈現(xiàn)出是一種可愛,直面世界的坦誠。在世俗讀者和觀眾的眼中,他不過是個長不大又喜歡奇思妙想的孩子,他甚至是唐·吉訶德的孩童版。他所有的作品都是他自身的隱喻,都是這個世界的寓言。他的寫作和他的電影可以辜負所有的讀者和觀眾,但沒有辜負他自己。在一個人們都不在詩歌的年代里,科克托的所思所為仍然不離詩歌半步。因而也可以說,他是一個詩歌的人(絕非我們常說道的詩人)。
死亡必然是一首詩。如果認識不到這一點,我們的生活永遠會處在陰霾的狀態(tài)下。于詩而言,不再是由痛苦、絕望、美好、恐怖等詞語,而是遠遠地超越這些。成為在空中飛翔的事物,鳥或白云。詩人去乞求死亡,是因為他要寫的詩只剩下這最動人的題材了,他世俗的生活完全被超越了。海子的死也是一首詩。但是他所希望的卻是奢望,死亡帶給他的是虛假的聲名和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并非是人類道德與情感的進步。從苛刻的角度說,海子的死是孩子式的游戲,是詩的初級階段。這首詩是苦澀的,并且夾雜著詩人的自以為是。然而,責(zé)備已聽不到,逝者的歌聲依稀還在飄蕩。
時間是我們唯一的房屋。但我們并不知道身在其中。總是有人很自信,說要戰(zhàn)勝時間,打破時間的枷鎖以打破歷史的桎梏。這難道有一點點可信之處嗎?人們從各種角度來表達自己的狂妄,戰(zhàn)爭、屠殺、破壞、政治這些是行動,而哲學(xué)、宗教、學(xué)說等則是思維上的。
人,永遠都是“寂寞中的獨體”(牟宗三)。文學(xué),就是這寂寞獨體所發(fā)出的聲響。
7
一個長長的夢,像一部長河式小說。一群人在進行漫長的拉練或遠征。過程極其復(fù)雜,走過很多丘陵地帶。像一部默片,影片中的情節(jié)相對淡化。我認真一想,又好像是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夢難道是對缺乏信仰之人的折磨嗎?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人堅定地信奉什么,他就會得到信奉事物來自心理上的保護。他的夢不再游移。而我的夢表現(xiàn)的是不確定,是對世界的狐疑。
受臺風(fēng)登陸的影響,刮起了大風(fēng),“呼呼”穿過城市,那種架勢完全不把人的活動放在眼里。我坐在馬路邊的辦公室里,幾乎聽不到汽車的聲音。世界的聲音從身邊呼嘯而去,留下的是內(nèi)心從未停止運動的波瀾。因而,我們必須明白,一個人的大海就在他內(nèi)心。尋找不僅要面向世界,還要勇敢地面向自己的內(nèi)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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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坦然接受疾病的時候,就是接受命運。對生命沒有敬畏的人,他的生命中無生無死,生與死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而你一旦明白生命也是一種禁忌之時,你才能發(fā)現(xiàn)生之光輝、死之詩意。電影《禁忌游戲》是平白的,但震撼人心,正體現(xiàn)了導(dǎo)演的態(tài)度,對于命運對于生命殘酷事實的揭示——以抒情的詩意的方式來表達。
《格格不入》,書名非常好。作者也是我書架上絕無僅有的巴勒斯坦人。一種由全球化快速傳媒建立起來的國家和人的印象在這里得到細化、瓦解和顛覆。一些與政治與戰(zhàn)爭與苦難與人道主義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人們?nèi)绾尾拍芙o我們一個清晰的圖像呢?一切在等待中,一切都在懷疑中,誰也說不清楚。期望逐步深入了解和思考復(fù)雜的事實與情感于我們而言已不再現(xiàn)實。我們能夠做的就是享受娛樂,了解一些簡單而快餐的新聞報道。
假如人生的規(guī)劃是寫一本本書,是否合適呢?或者,一個個地名構(gòu)成一個足跡世界?或者,一個接著一個的男人和女人?還有,一首首詩劃成的地圖?追尋就意味著責(zé)疑,責(zé)疑就意味著否定。
所有關(guān)于痛苦和歡樂的記憶被蒸發(fā),他面對的是空蕩蕩的曠野,一個無限的宇宙,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內(nèi)心。在很多情況下,記憶蒸發(fā)的說法是不真實的,一切是人為的,他不過試圖不再沉溺過去,愿意成為一個俗世生活的囚徒。他的夢想恰恰與此相反。有一個世界被他無情埋沒了,就像一場颶風(fēng)夾帶著海嘯就可以讓一個城市在地球上徹底消失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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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張不同于正常色彩的臉一直是我夢想能夠?qū)崿F(xiàn)的形象。綠色,藍色,紅色,黑色……蒙克早在100年前就實現(xiàn)了我的這種想法。但我總覺得這是一種遺憾,我為什么不能拿起畫筆呢?我曾經(jīng)在小說中寫過一種臉,是沒有臉的臉,是一個人丟失了臉之后的臉,顯然是一種空洞,一種喪失。但是,其實應(yīng)該有多種色彩的臉才對。
只有寫作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這對我而言也是一種病。病的定義難道不就是非正常嗎?一旦習(xí)慣性地接受某種非正常的狀況,這個人當(dāng)然也就認為理所當(dāng)然的,病也為自己和大家所接受。藝術(shù)家顯然在一生中必須時時犯病,否則他就必須回到庸常人的狀態(tài)中去。
有一天,我們終究會明白,對于世界的愛與恨都是以不傷害自己為前提的,這就是所謂的自私。一個知識分子,持一種觀點也不過是以不傷害自己的主要利益為本能性反應(yīng)的,如果傷害超出他所設(shè)想的,也不是他愿意的。有些原因是生活太殘酷,有些原因是他自身太幼稚,或者是他在歷史機器的巨大慣性前一切掙扎都是無力的。不管是政治上的大清洗,還是經(jīng)濟利益的驅(qū)動,都能實現(xiàn)這樣的本能發(fā)生。從這個層面上說,人的行為不具備道德性,高尚和卑劣只是為作品中的人物準備的,而不是為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準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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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越來越懷疑我是否是一個寫作的人了,這種懷疑越深,自己的痛苦越深。因為我不可避免地落入生活的俗套之中,我在這世俗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但我不知道哪里有光亮。我試圖逃離這一切。但是我能成功嗎?一個作家的日子過得一點自由都沒有,我真不知道這種狀況將延續(xù)到何時。我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第一天起,就想脫離社會工作,但至今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是一種可能。相反,我的社會工作越做越好,也不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完整的人來看待,而把自己作為一個面目猙獰的分裂物來看。屈指算來,我已經(jīng)參加社會工作近十年了,我又寫出什么東西呢,幾首詩和一本有缺陷的小說集。因為糊口,我花在俗務(wù)上的時間太多了。一個三十多歲的人了,難道還要喊出自我勵志的豪言壯語?即便喊出來,又有什么用呢?一種矛盾……一種死死抓住我不放的瘟疫……我想過,難道不能打破現(xiàn)在秩序,建立一種新的生活嗎,像王小波那樣?想到這里,我總覺得自慚形穢,一個缺乏勇氣的人,一個懦弱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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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人站在畢加索的畫前,更多的是父母帶著孩子。似乎是一種朝圣。有一些人站在一塊很大的噴繪前,拿著紙和筆,他們在抄寫畢加索的語錄。這讓我驚奇不已。一個藝術(shù)家的生活和思考難道真的可以改變庸常生活中的人們嗎?如果改變又將以怎樣的方式加以實現(xiàn)呢?或者,這種改變到底又有多大的程度呢?
無疑,這些問題我是無法探知的。這么說,我的寫作真的會在某種程度上改變某些人的觀念?就是說,從事某種藝術(shù)活動歸根到底對于他人也是有好處的,最起碼讓人們有一種需要改變自己一點點的想法。
一個偉大藝術(shù)家勢必因為影響力的原因改變?nèi)藗兏喔?。但這也不確定。有一些偉大的作品永遠只被少數(shù)人所欣賞,那么這么認定功效顯然是實用主義和物質(zhì)主義的。藝術(shù)的真正動力是藝術(shù)家實現(xiàn)和改變自我,而非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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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說,我們是沒有故鄉(xiāng)的。那些歌里,那些詩里……呈現(xiàn)的是虛無。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訊息越來越少,老是重復(fù),如果有新消息,往往是一個人又故去了。這些訊息并沒有改變故鄉(xiāng)的容貌。故鄉(xiāng)之所以存在,僅僅是一種信念,它是彼岸的代名詞,也許是我們想像中的“天堂”。曾經(jīng)以為自己的故鄉(xiāng)在地圖上——精神的地圖上,比如一種哲學(xué)的慰藉或者一種思想上的固守。但是,真有這樣的地圖存在嗎?即便有這樣的地圖,那么那一個點又在哪里呢?當(dāng)我們明白一切乃是虛妄時,我們似乎要慶幸自己的明智;但是在此之后,我們還必須去追逐這種虛妄,這就是荒誕了。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說法是荒誕的,但是我們?nèi)耘f要荒誕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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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尊嚴被踐踏即產(chǎn)生恥辱。維特根斯坦在《戰(zhàn)時日記》中表達了他的恥辱,一個人在一種體制下、一個集體中的卑賤。
我常深感恥辱。在日常工作中,為小官吏的頤指氣使讓步,為白癡的野蠻行徑開道……一時間,我對他們充滿了蔑視,我?guī)缀醪话阉麄儺?dāng)人看待,而只是承認他們是龐大機器中的若干個無意識的螺絲釘,最大的悲劇是他們不這樣認為……甚至我的一些同窗好友也加入其中,想到這里,我覺得有一種痛……人的精神、人文的尊重都在急劇地墮落,就在我的眼前。
孔子說,待人嗎,做到一個恕字就可以了。我一直信奉此話。但在很多時候,一個具有正常情感與是非判斷的人就會憤怒,魯迅所言“一個都不饒恕”并非刻薄之言……
一名藝術(shù)家必須面對恥辱。恥辱帶給他的是仇恨的力量,是對世俗力量的絕地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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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必然是一種賭博。阿蘭說,它(賭博)漠視……重要的過去,而這正是工作所依靠的東西。寫作是一種沒有過去沒有歷史的冒險。在未知的叢林里,你的經(jīng)驗和過去所依靠的東西正成為一種障礙,我們要擺脫這種障礙越來越不易。這里蘊涵一個寓言,那個古老的西緒弗斯神話正在上演。因而我們也可以說作家每一天都是一名新作家,每當(dāng)他停止前進,他就回到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