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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摟著冬瓜跳舞(中篇)

        2013-12-29 00:00:00樊健軍
        山花 2013年21期

        我有項絕技,就是刀削冬瓜皮。在鄉(xiāng)村酒吧,在半月形的舞臺中央,我一手握刀,一手旋轉(zhuǎn)冬瓜,冬瓜皮就像飄帶一樣在舞臺上飛揚起來。我削出來的冬瓜皮不寬不窄,剛好一指寬,我有一群美女伴舞,她們牽著這根飄帶飄來蕩去,做著各種夸張的表情,取悅客人。無論多么肥胖的冬瓜,在我的刀下都只有一根冬瓜皮,無非長短不同。我沒有別的殺手锏,只不過刀不一樣,我用的不是菜刀,也不是水果刀,而是剃刀,老式的剃刀,刀把是骨頭的,現(xiàn)在的市面上見不到。剃刀上了年紀,刀身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打磨后越來越窄,越來越薄,刀口卻越來越鋒利。只要碰到刀口上,不管什么東西它都會噬一口,留下一道血口子。有些事物就是這樣,上了年紀反而不依不饒,對自己都不放過。

        我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就依賴這把剃刀活著。每周我用它表演一次削冬瓜皮,一般都在周五的晚上。沒有表演的時候,我就用它幫客人削水果,賺些小費過活。我削蘋果,梨,哈密瓜,也有別的水果。不管削什么水果,我都把水果皮削成一根飄帶,又細又長。每次從客人手中接過水果之前,我會洗凈雙手,向客人深深鞠上一躬。將削好的水果還給客人后,我又會深深鞠上一躬。他們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沒理由不尊重他們。他們不一定需要我來削水果皮,他們?yōu)榈牟皇撬?,而是視覺上的享受,觀看我削水果皮是彌補不能觀看我削冬瓜皮的損失。他們要的就是那根飄帶一樣的水果皮。喂,冬瓜。他們揚起手朝我招呼,聲音一般壓得很低,上這里的客人很少喧喧嚷嚷。我從他們嘴巴的翕動就知道叫的是我。我不叫冬瓜,我叫楊志高。第一次客人喊我冬瓜時我就糾正過,但不管用,后來的客人仍舊叫我冬瓜。老板看我同客人理論生怕影響了他的生意,冬瓜就冬瓜,不就是個名字么,你出了酒吧仍然叫楊志高,你就當冬瓜是你的藝名。冬瓜,冬瓜,剛開始聽著別扭,慢慢聽著也就習慣了。

        間或有個粗魯?shù)目腿?,也不會太放肆。碰到過一個,剃著一個小短發(fā),頭發(fā)一根一根硬茬似的豎著,胳膊上紋著刺青。冬瓜,削個蘋果。短頭發(fā)沖我嚷嚷。我沒有因為他的粗魯而放棄對他的尊重,我對他鞠上一躬,接過蘋果,蘋果在我的掌心轉(zhuǎn)了三四個圈,那根飄帶就飛了出來。狗日的,你的刀子那么巧。他的眼睛都直了,不接蘋果,反而向我討要刀子。我將刀子藏在身后,短頭發(fā)睜圓了眼睛,他的瞳孔中藏了殺氣。給他瞧瞧吧。旁邊一個客人替他求情。我將刀子遞給短頭發(fā),他接在手上,用大拇指去試它的刀鋒。別!我警告他。我一個字未說完,他就哎喲一聲,刀子從他的指頭間跌了出來。我不能讓刀子跌在地上,半道里將它捉了回來。我的剃刀闖禍了,我白著臉站在那兒,短頭發(fā)卻瞪了我一眼,滾吧,這不關(guān)你的事。

        有一天晚上,我遇上了另一位客人,藍眼睛,白頭發(fā),整張臉都是慈善的皺紋。是位外國老人,但我不知道他是哪個國家的。我在舞臺上剛削了一只冬瓜,洗凈雙手,從后臺轉(zhuǎn)出來,他就將我招呼過去。我朝他深深鞠上一躬,接過他遞給我的一只雪梨。你在你的家鄉(xiāng)練習削冬瓜?老人做著手勢問我。是的,我的家鄉(xiāng)有好多好多冬瓜。我將削干凈的梨還給他。那是件十分美好的事情。老人臉上有了沉醉的笑意。我沒有驚擾他的微笑,深深鞠上一躬,悄然走了。我不敢在他面前停留太久,我說了謊,我練習過削冬瓜,但不是為了削冬瓜,而是為了做另外一件事情。十多年前我就開始練習削冬瓜了,五年前我才依靠削冬瓜來謀生。五年之前我在一個叫水門的小鎮(zhèn)上生活,那兒發(fā)生的事情,對一位外國老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說得清楚。就算說清楚了,也不知道他能否理解。我有我的顧慮和隱私。他將我削冬瓜當做一件美好的事情,這就足夠了。

        我有兩個姐,一個弟。娘生下我后,本來打算不再生,可我是個羅鍋。娘不想生爹不答應(yīng),他不指望一個羅鍋能娶妻生子,將楊家的香火傳承下去。娘就生下了弟。有了弟,爹對我就不聞不問了,全當我是個廢物。娘卻憂心我日后的生活,她活著還能照顧我,倘若他們都死了,我能不能撈碗飯吃就是個問題。的確,我肩不能挑擔,手不能提籃,整天背著羅鍋,除了趕鴨放羊,什么事也做不了。球球啊,你上輩子造了什么孽,得罪誰了,遭這個罪。娘只要閑著就會抹眼淚,向著我嘆氣。我的小名叫球球,不知誰給取的名字。你這個死女客,球球能得罪誰,還不是你當了婊子,讓哪個野男人日的,才生下這么個怪胎。娘嘆氣爹就罵人,有時捋拳揮胳膊想揍人。報應(yīng)啊報應(yīng)啊,你整天灌那狗尿,只顧你痛快,卻讓球球來受罪。娘以為我的羅鍋全是爹喝酒給害的。爹是個酒鬼,一頓飯少了酒就活不了。娘捅了爹的軟肋,爹的眼睛血紅血紅的,盯著娘,恨不得一口將娘吞了。娘見狀不對,趕緊溜了。有時溜不及,臉上就挨了巴掌,青一塊紫一塊。娘臉上青紫時我就安慰娘,娘,別為球球擔心,餓不死球球。娘怨爹,爹怨娘,我誰也怨不了,怨誰也不管用。

        我長到十幾歲,什么事也沒做。爹終于敵不過娘的嘮叨,不喝酒的時候,將我的前途多少放了一些在心上。放我學木匠,我掄不起斧子,木匠也沒什么出路。放我學泥瓦匠,拋磚摶泥的,我沒那個氣力。我瞧瞧自己,除了背上一個羅鍋,吃飯的一張嘴,再有就是一雙手。我的手指細長,很靈巧,會掏泥蜂窩,會探黃鱔洞。我就指望這雙手來養(yǎng)活自己。

        我在村子里閑到十六歲,忽然有一天,爹卷了我的鋪蓋,讓娘灌了兩瓶酒,裝了半袋米,捉了只雞,雞是母雞,正下蛋,娘舍不得可依舊用舊布條綁了雞的翅膀,將它塞進蛇皮袋。我追著爹的屁股走了十幾里山路,到了鎮(zhèn)上。進了鎮(zhèn)子,爹才告訴我,等會兒見了人就叫表伯父。鎮(zhèn)子不大,熱鬧得很,哪兒都是走來走去的人,我不知該叫誰表伯父。鎮(zhèn)子就一條小腸一樣彎彎曲曲的街道,轉(zhuǎn)幾個彎,拐幾個角,從上街頭到下街頭,頂多兩支煙的功夫。在下街頭,一扇虛掩的木門前爹停住了腳步,拿眼睛覷了我一眼,讓我別忘了喊表伯父。屋子臨街是個鋪面,正中擺了張椅子,椅子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塵,椅子正對面的墻上掛了面鏡子,鏡子也蒙上了灰塵,鏡面晦暗不清。鋪面的一角有條通道,很窄,很幽暗,垂直向內(nèi),爹大概來過多次,毫不猶豫鉆了進去。通道里有股霉?jié)竦臍馕?,再添上爹的汗臭,沖得人透不過氣來。我捂著鼻子走了好半天,才豁然開朗。通道盡頭是個半畝見方的院子,院子空蕩蕩的,靜悄悄的,什么也沒有。表哥。爹在招呼。唔,來了。院子的一角有人接話,聲音是沙啞的。我才轉(zhuǎn)過頭,發(fā)覺院子靠墻的一角有棵桔子樹,樹下有個人半坐半躺在樹蔭里。表伯父。我向著樹蔭叫了一聲,內(nèi)心怯怯的。你壯點聲,表伯父沒聽見。爹讓過身子,拿眼睛瞄了我一眼。我沒聾,聽得見。樹下的回答沙啞得像硌了沙子。

        三月的陽光有些晃人眼,表伯父的臉跟著有些恍惚。爹拱著我近了前,表伯父才從躺椅中坐起來。他的身子干瘦,很像一只風干了的老絲瓜,不過很硬朗。臉上溝溝壑壑,頭發(fā)花白了不少。只有兩只眼睛亮著,像兩簇直勾勾的火苗。表伯父。我亮開嗓門喊了一聲。咦。表伯父瞧了瞧我,又轉(zhuǎn)臉瞧了瞧我爹。我敢肯定爹沒同他說過我是個羅鍋。叫什么名字?表伯父將眼睛里的火光藏了起來,朝我噴出了一嘴酒氣。小名球球,學名叫楊志高。爹替我回答。以后就叫我伯父吧。表伯父皺了皺眉頭,對爹搶了我的話頭好像不滿意。球球,聽見沒有?以后就叫伯父。爹仿佛受了鼓舞,將兩瓶酒遞給伯父。自家釀的,將就著喝吧。伯父將酒接過,擰開一瓶,仰起臉,倒了一口,咂了咂嘴。浸了冰糖?伯父問。嗯,半斤冰糖呢。爹說。伯父又仰起臉倒了兩口酒。爹撒了謊,其實浸在酒里的不是冰糖,而是爹從山上摘回來的金櫻子。球球,快把雞放出來。爹吩咐我。我將雞從袋子里捉出來,怕它亂跑,在院子里尋了只舊解放鞋,拆了綁雞翅膀的繩子,將鞋系在了雞的一條腿上。雞就老老實實拖著鞋子尋食去了。

        爹同伯父嘀嘀咕咕說了幾句話,說的什么我沒聽見,我放雞去了。我回來時伯父正對爹說,我這兒簡陋,就不留你吃飯。爹讓伯父打發(fā)走了。球球,會下面條吧?爹走后伯父問我。我不會。我埋著頭,用手絞著自己的衣角。我沒做過飯,娘從來不讓我進廚房。球球,你多大了?伯父嘆口氣問我。十六歲。我回答。都讓你爹娘慣壞了,什么事都不會做將來怎么過活。伯父努努嘴說,進廚房吧,什么事都有第一次。我跟著伯父進了廚房,瞧著伯父往鍋里添水,瞧著面條下鍋,伯父還下了兩個雞蛋。我走了十幾里山路,早已饑腸轆轆,這頓面條吃得十分香甜,印象中再也沒有比這更有味的面條了。

        球球,將院子里那幾鋤地挖了,種上冬瓜。吃過飯,伯父沒讓我閑著,交給我一包冬瓜籽。我只有硬著頭皮接過瓜籽。那時候,我并沒有想到冬瓜就這么進入了我的生活。去吧,這活還得你自己干,誰也幫不了你。伯父揮揮手,又坐到了桔子樹下。他的躺椅邊有塊石板,石板上擱著半瓶酒。我挖地,他喝酒,我手中的鋤頭越來越沉,他的臉卻越來越紅。我暗暗埋怨爹,放我到伯父這兒挖地,還不如在自己家里挖地。我盼著日頭早些下山,明天挖吧,明天有的是時間。溜一眼伯父,他躺倒在椅子上,鼾聲如雷。我正好歇一會兒,就一會兒,喘口氣,蓄點氣力,再接著挖。

        黃煙,黃煙。有人嚷嚷著進了院子。酒鬼,酒鬼,你個老不死的酒鬼。嗓門粗爆得很,像個大大咧咧的男人。我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他的腳步極快,聲音未落人就進了院子。是個男人一樣的女人,牛高馬大,粗胳膊粗腿,腿很長,每一步都邁得很闊。她好像沒有看見我,三步兩步,直接奔到了伯父的椅子邊。你個老孱頭,你就貪那豬不吃狗不食的貓尿,都醉成一坨泥了,總有一天你會死在酒里。女人罵罵咧咧,蹲下身子,將伯父從躺椅上抱了起來。別動我,別動我,我在做夢呢,我見著我的剃刀把了。伯父掙扎著,女人將他摟得死死的,不讓他動彈。這掙扎間,伯父一腳將酒瓶踢翻了,我趕忙跳過去,將酒瓶捉在手里。該死的,你將酒瓶踢翻了。女人回過頭丟了我一眼,說,塞緊蓋子,別跑了酒性。也許聽到酒瓶翻倒了,伯父才終止了掙扎,任由女人抱著進了屋子。屋子在過道的旁邊,臨著院子。我握著酒瓶跟過去,在門口我收住了腳步。蘭花,我的牛蘭花,你半輩子都沒親我了,讓我親一口,就親一口。伯父像個孩子一樣雙手吊在女人的脖子上。伯父的話讓我臉熱心跳。你個風流鬼,親你個頭,你親過多少女人的嘴,一把老骨頭了,還亂嚼舌頭,難怪剃刀把沒學個好樣。女人將伯父摔在床鋪上,在他屁股上鞭了一掌,順手拉過被子替他蓋上,伯父哎喲一聲,縮在被子下沒了動靜。

        女人出門時臉上有抹紅暈,假意朝地上啐了一嘴。造孽呀,你個駝子挖什么地,死鬼就會折騰人,去吧,把酒瓶收起來,這個嗆不死的明天還要嗆。你叫什么來著?女人問我。我叫球球。球球,那地別挖了,明天我來替你挖。

        過了一個夜晚,伯父的酒醒了,老早就將我喊了起來。吃過早飯,伯父吩咐我繼續(xù)挖地。我一邊挖一邊期待著牛蘭花的出現(xiàn),眼巴巴熬了一天,不見她的影子,也許她只不過隨口說說,并不當真。那塊地我挖了整整三天,手掌磨起了好幾個血泡,摸著鋤頭把手掌就痛得要命。我咬著牙將地挖好了,伯父說過誰也幫不了我,我只有自己拯救自己。瞧你的地挖成什么樣子了,我的剃刀把都比你能干。伯父對我挖出的地不滿意,我瞧著也不是滋味。地垅高低不平,土塊石頭一樣磕磕碰碰。再搗一遍。伯父說。我只有拾起鋤頭,有一鋤沒一鋤敲打著土塊。沒敲到一半,牛蘭花進了院子,見我握著鋤頭站在地垅上,愣怔了一下,拍拍腦袋,就來搶我的鋤頭。啊呀呀,球球,快點把鋤頭給我。眨眼間鋤頭就讓她奪了去。牛蘭花,你發(fā)什么騷,一邊呆著去,沒看球球干正事呢。伯父喝住牛蘭花。酒鬼,你喊什么喊呀,你折騰一個駝子就不手軟?她不示弱。駝子怎么了?不缺手不少腳,什么活不能干?不讓他干活才是害了他。伯父將鋤頭搶回來,重新塞到我手上。

        我受不了他們左一個駝子右一個駝子,打人不打臉,我忍住淚水沒讓它流出來。我在伯父的監(jiān)督下用了兩天時間才平整了土地。我將冬瓜籽一粒一粒摁進土里。這些冬瓜籽,如果都結(jié)了冬瓜,不知該有多少。那么多冬瓜能有什么用,當飯吃?我再也沒有氣力琢磨這些。我的骨頭快散架了,背上的羅鍋就像塊沉重的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想歇息幾天,可伯父不讓我閑著。灶房的一角碼了一大堆紅棕,伯父扔給我一把梳子,讓我將棕絲梳理順了。別把梳子弄壞了。他叮囑我。我握著梳子,不知該從哪兒開始。紅棕打著小捆,碼得高過了我的腦袋,什么時候才能梳理干凈啊。我揣摸不到爹讓我來學什么。種冬瓜,梳理紅棕,這些對我有什么意義。這樣的手藝,我在哪不能學習,非得上這兒來,純粹折磨人。也不見伯父做什么事,一壺茶,一瓶酒,喝醉了睡,醒了接著喝,半醉半醒過著日子。這么下去,我不喝酒,也會被熏成一個酒鬼。

        我慢騰騰梳理著紅棕,一邊胡思亂想。我的手腳不能快,快了棕絲就絞結(jié)成一團,怎么也撕不順。我只有耐著性子輕梳慢理。我放慢速度它們才聽話,慢慢柔順起來。安靜地過了幾天,一天上午,突然有人來找伯父,是個同我爹差不多年紀的中年男人。黃師傅,黃師傅。男人在入口處叫喊著伯父。么事?伯父懶洋洋地應(yīng)聲。永春伯走了,請你去一趟。男人說。永春走了?什么時辰的事?伯父從躺椅上翹了起來,一臉懷疑盯著來人。昨夜的事,吃晚飯還有說有笑的,躺到床上就不行了。男人說。走的不是時候啊,這大好的春光才開始,還永春呢,拿性命同閻王爺較什么勁,永春呀永春,就是你的名字斷了你的活路。伯父嘆惜。走吧,走吧,那邊等著呢。男人催促。急什么,都已經(jīng)走了,不在這一時。伯父從躺椅上站了起來。他的臉鍍著暗紅,一身酒氣,步子卻穩(wěn)穩(wěn)的,一步也不歪。他進廚房舀了水,將水盆端到陽光下,用肥皂搓了手。他的雙手間泛起了許多泡沫,五顏六色的泡沫。他還孩子似的舉起手,吹了一下泡沫,無數(shù)的泡泡飛了起來。洗過手,伯父又換了身衣服,是件黑色的長衫,從肩膀到腳脖子都罩住了。好好撕你的棕。臨走之前伯父叮囑我。之后才由來人背了只木頭盒子,一前一后離開了院子。

        伯父一去就是大半天,直到半下午才回來。他好像喝醉了,腳步歪歪扭扭,走路不著調(diào),鼻頭都紅了,張嘴就是熏天的酒氣。球球,球球。還沒進門他就叫喚我,幫我燒桶水,我要洗澡。等我燒熱水時,他已躺倒在椅子上,打響了呼嚕。伯父,伯父,水開了。我叫醒他。他坐起來,揉揉眼睛,瞧瞧我。去,將東西送給牛蘭花。他身邊的石板上放著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她住哪兒呢?我提起塑料袋,不知該往哪里去。傻蛋,她也住在下街。伯父嘲笑我。出了門,往下街頭沒幾戶人家,我就朝上街的方向走。我很想知道袋子里裝了什么,街道上卻沒個安靜的地方,沒法拿出來看看。我只有挨家挨戶察看,往東走,拐了兩個彎,終于找到了她的住處。她開的是間冥貨鋪,階臺上擺了兩個花圈,鋪子里是紙花,紙人,紙馬,紙屋子,香火和紙錢。球球。牛蘭花倒先看見了我。伯母,伯父送給你的。我將塑料袋放在柜臺上,柜臺不算高,夠得著。誰讓你這么叫的?牛蘭花愣住了,眼睛死死盯著我。我才知道上了當,這是伯父教我這么叫的。我低著頭,不說話。死酒鬼,嘴巴還不積德。她嘴上很憤怒,手上卻拆開了袋子,是金黃的油豆腐。這死鬼。她又罵了一句,轉(zhuǎn)而問我,他喝醉沒有?伯父沒醉。我搖搖頭。你騙我,他哪天不喝醉。她不相信。他沒醉呢,在洗澡。伯父說讓你多編幾個花圈,編扎實一些,永春走了,他愛熱鬧,眼里容不得沙子,最恨別人偷工減料。我將伯父交待我的話轉(zhuǎn)告她。哦。牛蘭花長長嘆了一聲。

        返回時,牛蘭花抓了一把花生塞給我。我回到院子,伯父洗了澡,將罩在身上的長衫也洗干凈了,晾在院子一側(cè)的竹架上。他蹲在石板邊,埋著頭在擦拭什么東西,聽見我的腳步聲頭也不抬,問我,話說了沒有?說了。我靠近他,他正拿了紗布擦拭一把剪刀,剪刀細長,閃著銀光。擦亮了,抹了油,放進木頭盒子。木頭盒子里有梳子,齒密的,齒疏的,好幾把。有剪刀,都是刀身細長的,長長短短,四五把,有一把長著牙齒。有剃刀,刀把有骨頭的,木頭的,也有塑料的,有好幾把,刀口吐著銀色的火苗。石板上還擺著來不及擦拭的,幾把推子,兩只耳挖,耳挖是銀子的。球球,你為什么認我做師傅?伯父瞄了我一眼,問我。我爹讓我認的。我回答。那你知道我有什么手藝傳給你?他又瞄了我一眼。不知道。之前我不知道,但現(xiàn)在我知道了。你是剃頭匠,你有剃頭的手藝。喔,我是剃頭匠。他抬起眼,很認真地盯著我,伯父是給死人剃頭的,你就不怕?我對死人是好奇的,長這么大,我從來沒接觸過死人,不知道人死了會是什么樣子。村子里誰家死了人,爹和娘從不讓我接近,我遠遠見到的,就是許多人將一個巨大的木頭盒子抬到山坡上埋了,某個人死了,某個人在村子里就見不到了。伯父的話好像對死亡潛在了某種恐懼,我忽然覺出了陰森森的寒意,身上莫明其妙長生出了雞皮疙瘩。你一個羅鍋,不干這個又能干什么呢,你爹的眼沒醉瞎。伯父嘆口氣,將推子耳挖收進了木頭盒子。

        冬瓜籽發(fā)芽了,冬瓜抽出了藤條,冬瓜開了許多黃色的花朵。院子里有了花香,有了嗡嗡嚶嚶的蜜蜂。我梳理棕絲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順手,棕垛一天天矮下來。我漸漸明白了伯父的用心,將棕絲當頭發(fā),再糾結(jié)的頭發(fā)也沒有棕絲糾結(jié)。棕絲梳理干凈了,伯父讓我掏雞蛋,將雞蛋煮熟了,開個小孔,讓我用耳挖將蛋白蛋黃掏出來,不能將小孔掏大了,更不能將蛋殼掏壞了。我必須小心翼翼。相比梳理棕絲,我更愿意掏雞蛋,掏出來的蛋白蛋黃比米粒還細小,都進了我的嘴巴。掏到后來,我都不好意思了,將蛋白蛋黃聚攏了,給伯父當下酒菜。后來熟雞蛋換成了生雞蛋,伯父讓我用耳挖將蛋清蛋黃舀出來,用碗盛了,煎了下面條,面條格外香。

        我梳理紅棕時伯父就坐在石板邊喝酒,我掏雞蛋時他仍舊喝酒,從上午喝到下午,伯父最終不勝酒力,倒在躺椅上呼呼大睡。我搬不動他,只有找件東西蓋住他的身體。然后我去喊牛蘭花,將他抱上床。有時也不用我喊,她自個來了,照例要將伯父罵一頓,再抱上床。伯父會說幾句醉話,牛蘭花每次離開時都免不了會臉紅。就是這臉紅,證明她還是個女人。

        我漸漸熟悉了伯父的生活,沒事的時候他就在院子里喝酒,曬太陽,或者享受蔭涼。每次出門他都會洗個臉,洗干凈雙手,穿上長衫。由來人背著木頭盒子,或者自己背著。每次回來必定滿身酒氣,腳步歪歪扭扭。球球,燒水。他老遠就叫喚我。之后洗澡,洗長衫,擦拭剪刀推子,上油,讓它們保持一種干凈的光亮。有一次,我想給他幫忙擦拭剪子,手還沒伸進木頭盒子就讓他擋開了。去去去,別弄臟了我的東西。伯父瞪著眼,不容我插手。球球,將東西送過去。有可能他覺得太嚴厲了,緩了口氣。有時他會讓我給牛蘭花送東西,有時也空著手,什么也沒有。干完這一切,他就蒙頭大睡,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有時就坐在椅子上,接著喝酒,邊喝酒邊嘆氣。走了好啊,走了好啊,走了什么事都不用管了,什么揪心的事也沒了,一了百了。有時會突然問一些讓我無法問答的問題。球球,人活著到底貪圖什么?他問我話,眼睛卻朝向天空,好像我在某片云彩上站著。我沒想過這個問題,就算想過也想不出答案。我沒話來回答他,只有跟著他眼睛朝向天。天上空蕩蕩的,連云朵也沒有。他找不到答案,又埋下頭喝酒,一杯杯往肚子里灌。伯父,少喝兩杯吧。我勸說他。球球說不喝就不喝了,最后一杯。他仰起臉,將酒倒進嘴里,丟下酒杯,歪歪扭扭回屋子睡覺了。

        也有反常的日子。突然有一天,伯父天不亮就起床了,在屋子里折騰來折騰去。隔了一堵墻,我仍然被他吵醒了。他在翻箱倒柜,又像在捶墻,敲桌子,跺腳,還夾雜著長吁短嘆。我縮在被子里,支著耳朵,一動也不敢動。他像個瘋子一樣嗬嗬吼叫,沙啞的嗓音硌得我的耳朵生痛。折騰了老半天,后來安靜了。我起床時伯父正抱著酒瓶,一身酒氣往外走。我去看我的剃刀把,我去看我的剃刀把。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告訴我他的去向。但他沒做絲毫停留,瘦小的身影鉆進通道很快被幽暗吞沒了。

        伯父走后,院子突然空空蕩蕩了。我很想替自己找點事情做。紅棕梳理了,我手上也沒有雞蛋。我就給瓜地除草。瓜架上吊了不少冬瓜,大的有碗口粗。我將草拔了,扔在瓜蔸下。在家時我見爹這么干過。我邊拔草邊想,剃刀把是誰,他是伯父什么人?他是男的還是女的?我在瓜架下找不到答案,就拿眼睛盯著門口,巴望著有人進來。院子里靜悄悄的,什么人也沒有。

        中午,伯父沒有回來。半下午了,伯父沒回來。日落西山時,依然不見他的身影。我著了慌,跑去找牛蘭花。牛蘭花聽了我的話趕忙將正在編扎的花圈扔了,站起身就往大街上走,走到門邊又收住了腳步。她不知該往哪兒走了。我告訴她伯父說要去看他的剃刀把。她在自己腦瓜上拍了一掌,說,該死的,我忘了,今天是剃刀把的忌日,他肯定去后山坳了。她拔腿就往外跑。她的腿長,步子闊,我腿短,步子窄,我追著她的屁股跑,卻怎么也追不上。她跑得氣喘吁吁,我追得上氣不接下氣。畢竟她的年紀大了,腳步漸漸慢了下來,我和她的距離慢慢縮短,在進入山坳時我追上了她。山坳里藏了好多個小山頭,我跟在她身后爬上了一座矮塌塌的山包。爬了不到二十步,就見著了一座土墳,墳前立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兩行字:兒黃宏偉之墓,父黃煙立。墳上的草稀稀落落的,像有鋤動的痕跡。伯父就躺在墳溝里,呼嚕不斷。死老頭,哪兒不能睡,偏偏睡到這個鬼地方,你愁著累不死人啊。牛蘭花嘟嘟嚕嚕,罵了伯父幾句。伯父并不應(yīng)聲。她扶住他,讓他坐直身子,可手上稍微松點勁他又躺下了。伯父醉成了一坨稀泥,臉上沾滿了塵土,幾乎瞧不出了人樣了。球球,還不過來幫我一把。牛蘭花呵斥我。我架住伯父的一條胳膊,才將伯父扶起來,靠墓碑站著,牛蘭花蹲下身子,將伯父馱到了背上。

        回來的路上,牛蘭花的氣力似乎不夠,走一段歇一段。每次歇息時,她都忍不住罵罵咧咧。你個酒鬼,就怕折騰不死人,我前世欠了你的債。她嘴巴大張著,額頭上汗水在淌。又走一段,又歇一段。她的力氣越來越弱,伯父的身體直往下滑,最后咕隆一聲掉在了地上。你個醉不死的,就死在這兒吧。她氣惱了,甩出了狠話。別罵了。我勸慰她。我就要罵,罵不死他,他個豬腦子不長一點記性。她依舊憤憤的。無論她怎么罵,伯父沉醉不醒。罵過,牛蘭花就慢慢安靜了。我很想趁著她平靜時問件事,幾次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爝M院子時我忍不住了,問,牛阿姨,黃宏偉是什么人吶?我不敢叫她伯母了,怕煽起她的怒火。你管他是什么人?老畜牲,死畜牲,扁毛畜牲。牛蘭花轉(zhuǎn)過臉,橫了我一眼。我噤聲了。其實我還想問她,她同伯父什么關(guān)系,我能不能叫她伯母。

        我將話藏在肚子里。過幾天,爹背了一袋米,提了一兜雞蛋來看望我。就相同的問題我在院子里問爹,爹瞪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你自己背上的心都操不了,管那么多閑事干什么,你只管學習你的手藝。臨走時,他將我拉到僻靜處,狠狠地訓了我一頓。末了,他叮囑我,球球,你手腳勤快一些,嘴巴不要亂說話,不該你知道的事情不要多嘴,你一個駝子過問什么世事,好生討伯父的喜歡,他沒兒沒女,都一把年紀了,還能活幾天,將來這院子就是你的。爹的話里藏了陰險。我懷疑爹送我來學剃頭是假,貪圖伯父的院子才是真。

        伯父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星期才起來。牛蘭花請了醫(yī)生,給他打了吊針,吃了藥片,他的臉色才漸漸明朗。她給他洗臉,洗衣服,做飯,買水果。球球,你什么事也不懂啊。女人埋怨我。我的確什么也不懂,長這么大都是別人照顧我,我照顧不了別人。如果不是伯父逼著挖地,種瓜,撕棕,燒水,下面條,那我什么活也不會干。我就是個廢物。

        伯父起床后照例坐在躺椅上。幾天不見陽光,他的臉白了幾分,人卻更單薄了,像片冬瓜葉,哆哆嗦嗦。他抱著膀子,抬頭瞧著天,好半天都沒動彈。我對伯父突然有了一種憐憫的感覺。我跑進屋子找了件衣服,給他披在身上。球球,這幾天沒有人來找我?他拿衣服裹緊了身體,扭頭問我。沒有啊,伯父。我回答他。當真沒有?他好像不相信。除了伯母沒誰來。我在心里嘆口氣。伯父在椅子上坐不住了,在院子里兜來走去,不安靜了。有只雞在瓜架下咯咯叫了兩聲。這個院子除了牛蘭花和我,很少有其他人進來。如果有張生面孔出現(xiàn),必定有人死了,來請伯父去給死者剃最后一次頭。伯父這么問,莫非他預(yù)感有人死了?或者他在盼望有人死去?后一種猜測讓我打了一個寒顫,我覺得不太可能,伯父不是那樣的人,也許別人找他有別的事。

        幾天之后,伯父的預(yù)感應(yīng)驗了。那天,原本什么事也沒有。伯父在桔子樹下躺了半個上午,我想找點事做,在院子里找來找去,什么事也沒找著。我空著手站在瓜架前發(fā)呆,瓜架上到處吊著冬瓜,大的快有水桶粗,開始上瓜粉了,小的還長著毛茸茸的細刺。這些冬瓜摘下來,怕能碼下一個柴垛,能派上什么用場呢。我暗暗琢磨。球球,將我的剃頭箱抱出來。伯父不知什么時候坐起了身,在身后喚著我。我給你剃個頭吧,瞧你的頭發(fā)亂成了什么樣子。伯父的聲音沙啞得有幾分低沉。我將前屋椅子上的灰塵抹干凈了,又將墻上的鏡子擦出了明亮。伯父給我罩上圍裙,端著推子,給我剃頭了。球球,對著鏡子。伯父端了一下我的下巴,讓我的臉抬起來。他的臉就在我的上方,臉上有些灰暗,下巴下吊著幾根胡須。咔嚓咔嚓。他推動推子,頭發(fā)紛紛往下落。他的手松動了一下,我的頭立刻低了下來。瞧瞧你,連個坐相都沒有,你就是個駝子。伯父嘆口氣,也不是你的過錯,誰愿意生成一個駝子呢,只能怪老天爺不長眼睛,你抬起頭對著鏡子,看清楚我的手勢,手要穩(wěn),推子要端平,用力要均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頭發(fā)像影子一樣飄落。酒鬼,酒鬼。伯父才替我剪了半個腦袋,牛蘭花就慌慌張張沖進了屋,嚷嚷著,杏兒娘去后山坳了,杏兒娘去后山坳了。伯父比牛蘭花還要慌張,啪嗒一聲將推子扔進了剃頭箱,抽身就往屋外跑。等我脫下圍裙,他們早不見了人影。

        我跟著他們朝后山坳奔跑,可是比他們晚了一步。我還未進入山坳,就聽見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叫喊,是個女聲,聲音尖銳扎耳。你是個挨槍子的畜牲,魔鬼,你給我出來,你以為躲在這兒就沒事了,你給我滾出來,你還我杏兒,多好的杏兒啊,你這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嗬嗬嗬。女人嘶喊著,還裹挾著嚎啕大哭,你們別抱著我,我要扒了這個畜牲的皮,抽了這個畜牲的筋,我要吃他的肉,我要喝他的血。你這個老畜牲,別抱著我,滾開,你滾開!尋著聲音望去,幾個人影在矮山包上扭結(jié)成一堆,分不清誰是誰。我爬上去,場面狼籍不堪。土墳的一側(cè)塌了,石頭滾得到處都是。墓碑翻倒在地,一只女人涼鞋正砸在墓碑上。連墳上的草都被揪起來了,草屑散落在泥土和石頭間。他們?nèi)齻€人似乎都累壞了,伯父蹲坐在泥地上,大口大口吐著氣,眼睛卻死盯著兩個女人。她們靠著墳邊的土坎半站半坐,牛蘭花雙手箍著杏兒娘,杏兒娘的身體還在不停地抖動。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杏兒娘。她蓬頭垢面,全然沒有女人的模樣。一只腳赤著,手指上沾滿了血跡,身體就像一把干枯的稻草。也許因為激動,她的臉一塊紅一塊黃,黃是染上了泥巴。眼睛一片死灰,見不到光亮。我看著她時,她癡癡地盯著天空。她的視線低落時遇上了我,她的瞳孔突然迸出了火光。你這個狡猾的畜牲,原來躲在這兒,我讓你禍害我的杏兒,我掐死你,掐死你!杏兒娘掙脫了牛蘭花的束縛,跳過來,掐住我的脖子,將我撲倒在地。我的羅鍋撞在石碑上,骨頭幾乎撞碎了。我掐死你這個畜牲!掐死你!杏兒娘的臉扭曲著,眼珠子鼓得像牛卵子。我的喉管扼死了,透不過氣來。如果不是伯父和牛蘭花撲過來,掰開杏兒娘的雙手,我肯定會被她掐死。我從地上爬起來,好半天都沒有醒過神,眼前金星飛舞。狗日的剃刀把,你別跑,我要殺了你!剮了你的皮!杏兒娘左沖右拽,想朝我壓過來。球球,快,躲一邊去。伯父示意我。我顧不得疼痛,趕忙溜到了墳背后。杏兒娘失去了目標,才漸漸安靜下來。牛蘭花摟住杏兒娘坐了好長一陣子,杏兒娘扭動著身體,緩緩直起了身。我要去看看我的杏兒,我要去看看我的杏兒。杏兒娘說。杏兒娘讓牛蘭花攙扶著下了山。

        山包上靜了下來,有風吹過,揚起了塵土。球球。伯父的聲音有些哽咽。伯父,您怎么了?我問伯父。眼睛進沙子了。伯父用手掩著眼睛。我?guī)湍荡?。我走過去。不用吹了。伯父揉著眼睛,吩咐我,球球,去扛把鏟子來。我離開時伯父開始往墳堆上搬石頭,等我扛了鏟子回來,墳邊的石頭已經(jīng)砌好了。伯父接過鏟子,在墳前挖了個坑,將墓碑重新豎起來。剃刀把,又將你吵醒了。伯父將崩塌下來的泥土一鏟一鏟揚到墳頂上,用鏟子夯踏實。造孽啊,都是我的罪過。伯父拍著鏟子嘮叨,改天要用水泥漿一遍,杏兒娘就掰不動了。石頭砌過了,墳堆上添了新土,整個成了一座新墳。球球,給你哥磕個頭吧。伯父說。我站著未動,除了給去世的奶奶磕過頭,我還沒給別人磕過頭呢。球球,來吧,你不給他磕頭就沒人給他磕頭了。伯父催促我。我跪在地上,朝著墓碑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球球,愿意給伯父當兒子不?伯父彎下腰,替我拍打膝蓋上的泥土。給伯父當兒子,我就得喊他爹,我已經(jīng)有一個爹了,我不想有兩個爹。你不愿意?球球。伯父追著問。這要問我爹愿意不愿意啊,伯父。我搶過鋤頭扛上肩,徑往山下走。

        伯父動了當?shù)哪铑^就揪住不放。不過,他沒有逼迫我,而是直接找我爹商量。在后山坳,我讓他逼急了,才拿爹做了擋箭牌。我是個傻瓜蛋,以為他不會同爹說,這正是爹巴不得的事情。有表哥當?shù)?,是球球的福氣。爹迫不及待?yīng)下了,球球,叫爹,叫爹呀。我抿著嘴不吭聲,從內(nèi)心說我并不是不愿意伯父給我當?shù)俏医胁怀隹?。我叫伯父當?shù)?,正好合了爹的歪心眼,坑了伯父。球球,你啞巴了?叫爹啊。爹威逼我。我偷偷溜了伯父一眼,伯父正眼巴巴盯著我,好像在企求我的叫喊。我依舊不吭聲。別逼孩子,只要心里認我當?shù)托辛耍槐貟煸谧焐?。伯父很失望,可仍舊替我解了圍。爹礙于伯父的面子,當時沒有懲罰我,過后找個機會狠狠地將我教訓了一頓。我不相信你喊一聲爹舌頭就斷了。爹險些將我的耳朵揪下來當了下酒菜。

        冬瓜成熟了,瓜身鍍了一層粉白。伯父送了把剃刀給我,供我練習削冬瓜。我沒喊他爹,他卻將我當做了他的兒子。其中的變化,只有我感覺得到。伯父摘個冬瓜,用剃刀剃了瓜刺,刮了瓜粉。接著削冬瓜皮,他右手握著剃刀,左手轉(zhuǎn)動冬瓜,瓜皮就像飄帶一樣從剃刀下流了出來,寬窄如一,厚薄如一。我操刀時他不再喝酒了,眼睛一眨不眨盯著我,生怕我有個閃失。夾緊刀把,用刀從容一些,別傷著瓜皮。伯父告誡我。刀口傾斜一些,對,再傾斜一些。伯父仍舊不滿意,要過剃刀,又給我示范了一遍,球球,看清楚我的手勢,這樣的角度下刀,用力溫和一些。不管伯父如何示范,剛開始的幾只冬瓜,剃瓜刺就讓我破了相,瓜身刀痕累累。你真夠笨的,不如剃刀把。伯父搖著頭,直嘆氣,去吧,去吧,換過一只,冬瓜遭罪了。冬瓜能遭什么罪?我反駁伯父。你劃自己一刀試試,會不會流血,會不會痛。伯父板起了臉。冬瓜是冬瓜,人是人,我又不是冬瓜。我繼續(xù)頂撞他。你就是只傻冬瓜。伯父掉過頭,不理睬我了。

        瓜架上有摘不完的冬瓜。用伯父的話說,我糟蹋一只,又糟蹋一只。造孽啊,冬瓜前世得罪你了,讓你千刀萬剮的。伯父還慨嘆。該糟蹋還得糟蹋,糟蹋到后來,剃刀在我手上越用越靈巧,越用越自如。老冬瓜讓我糟蹋干凈了,瓜架上只剩下嫩冬瓜。嫩冬瓜我一樣能對付,剃刀在瓜身上走一遍,瓜刺就干干凈凈了,不傷冬瓜一絲一毫。我像伯父一樣,一手操刀,一手壓著冬瓜,瓜皮就飄了出來,甚至比伯父的手藝更薄更勻稱。伯父又抱起了他的酒瓶,嘴對嘴喝得爛醉,躺在桔子樹下等著牛蘭花。

        冬天時,我無所事事了。伯父躺在椅子上曬太陽,我跟著守在院子里。我比伯父還悠閑。很多老人敵不過冬天的寒冷,一個個搶著走了。隔三差五,就有人來請伯父去剃頭。伯父走后,我就睡到他的躺椅上,睡到日頭西下,寒風四起,才回到屋子里。我渴望伯父帶我出去剃一次頭,可每一次他都一聲不吭走了。我就剩兩件事來打發(fā)時光,給伯父燒熱水,他回來后幫他搓洗那件黑長衫。他剃頭的工具從來不讓我染指,我也懶得討沒趣。

        一場大雪下來,我更無處可去了,只有整天龜縮在屋子里,守著一爐火光。伯父將躺椅搬到了爐火邊,酒也在爐火邊溫著。屋子里到處彌漫著煙火氣和酒氣。伯父偶爾會起身走動一下,步子總是歪歪斜斜的,埋在醉態(tài)中。這樣的日子,牛蘭花也不是天天過來。她不來,伯父就在躺椅上過夜。有一天,天剛黑下來,有人在院子里喊著伯父。黃師傅,黃師傅,河灣里的肖叔公走了,請您去一趟。來人摁著手電筒,在院子里掃來掃去。光亮映在窗子上,帶著寡淡的雪色。聽到喊聲,伯父一骨碌從躺椅上爬了起來,那動作不見絲毫醉態(tài)。球球,誰在叫我?他的眼睛里有火光在跳動。門吱呀一聲開了,冷風和光亮同時撲了進來。黃師傅,河灣里的肖叔公走了,請您去一趟。手電筒泛著光暈,耀得人眼花。怎么不早些來叫我?天都黑了。伯父咕嚕說,什么時候走的?可能是昨晚上,肖叔公一個人嘛,半下午才發(fā)現(xiàn)他走了,肖叔公的兒子從縣城趕回來,才到家,怕誤了入殮出殯的時辰,就趕緊來請您了。來人說。球球,倒水,我要洗手。伯父指揮我。黃師傅,別洗了,肖叔公的兒子著急呢。來人催促說。著急什么?走都走了。伯父說。肖叔公的兒子擔心誤了時辰,觸了霉頭,影響他在外頭的生意哩。來人說,黃師傅,您快些吧,到時讓肖叔公的兒子多給您幾張票子,他有的是錢。錢錢錢,狗日的,養(yǎng)個兒子還不如養(yǎng)條狗啊。伯父恨聲說,造孽啊,這下雪天都不讓老人在屋子里多呆幾個時辰,當破爛給扔到冰天雪地里去啊。伯父不再說話,慢慢吞吞洗了手,慢慢吞吞換了長衫。來人去接剃頭箱,伯父卻撇過了,將箱子塞到我手上。球球,拿著箱子,跟我走。

        出了鎮(zhèn)子,就是沉靜的雪野。雖是夜晚,不見月光,雪地依舊依稀可見。我跟在伯父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往雪野的深處走。來請伯父的人幾次想挑起話頭,都被伯父堵了回去,這一路走得異常沉默,只有腳步發(fā)出咯嚓咯嚓的響聲。路程并不遠,走個三五里地,過座橋,往燈火輝煌的地方走。近了,才看出是幢高聳的樓房,廳堂里有不少人,嘰嘰喳喳說著什么。見了我們,空出一條道,穿過廳堂向屋后走,肖叔公就躺在矮塌塌的后屋。屋子很窄,靠墻是床,床前擺著一口鐵鍋,幾個女人領(lǐng)著孩子在燒紙錢,一邊咿咿呀呀哭。這是我第一次見著死人的臉,他的臉不過巴掌寬,黑而瘦,頭發(fā)糾纏,胡子拉碴。拿炷香火來。伯父說。給黃師傅拿炷香火來。有人高聲往外傳話。話傳出去許久,就是不見香火傳進來。香火呢?伯父問。給黃師傅拿炷香火來。傳話的聲音震得屋子嗡嗡響。買香火的去鎮(zhèn)上還沒回來呢。屋外的人回答。球球,箱子。我將剃頭箱遞給伯父,伯父打開箱子,在暗格里找到三根備用的香火,在鐵鍋里點燃了,彎腰作了三個揖,將香火插在床前的一只瓶子里。拿條毛巾,打盆熱水來。伯父說。熱水很快端進來了。伯父將毛巾撈起來,擰干了,一手托著肖叔公的頭,替他擦了一遍臉。剃頭時遇著麻煩了,肖叔公的身體已經(jīng)僵硬,沒法坐起來。幾個人抬著將他架在床頭架上,腦袋杵到床外。造孽啊,都僵成冰鐵了。伯父嘆口氣,替死者卷起衣領(lǐng),圍上圍裙。之后弓下腰,半蹲著身體,剪刀咔嚓咔嚓,斷發(fā)如雨下。接下來刮胡子,伯父用一把細毛刷給死者的胡須涂上香皂沫,用手揉啊揉啊,胡須柔軟了,才下刀。刮了胡須,整了眉,剪了鼻毛,修了臉,死者的臉漸漸清朗。黃師傅,完成了么?屋外有人催問。伯父好像沒聽見,從箱子里拿出根竹管,從竹管里倒出銀耳挖,給死者掏起了耳朵,左轉(zhuǎn)三圈右轉(zhuǎn)三圈,掏了左耳再掏右耳。肖叔公仰起臉,閉著眼,那神情像是無比享受。收了耳挖,替死者吹拂散落的斷發(fā),收了圍裙,伯父吩咐,端盆熱水來。熱水上來后,伯父擰了毛巾,替死者凈了一遍臉,梳理了一遍頭發(fā),這才收了手。此時的肖叔公仰著臉,豎著一頭短發(fā),多了幾分精神。老伙計,您走好啊。伯父朝死者作了一個揖,退出了屋子。他的嗓音沙啞中夾了幾許哽咽。

        那個晚上之后,只要出去剃頭,伯父就將我?guī)г谏磉?。也許是走的人太多了,也許是天氣的原因,每次剃頭回來伯父的情緒都很消沉,坐在火爐邊幾天都難得說一句話。球球,第幾個了?伯父問我。他的臉堆滿了灰暗,連火光也照不亮。第九個。我掰著指頭數(shù)下來,差一個就滿十個了。都走了,都走了。他喃喃自語。屋子里煙熏火燎,加上酒氣,伯父的嘆息,憋悶得讓我透不過氣來。球球,伯父哪天走了,你幫伯父剃頭吧。伯父仰臥在躺椅上,兩眼直勾勾地瞅著屋頂。我不做聲,不知該怎么回答他。來吧,現(xiàn)在你就給伯父剃個頭。他突然坐起身,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伯父,我,我還不會剃頭呢。我有些興奮又有些慌亂。來吧,伯父教你。伯父躺倒在椅子上。上香。伯父說。我就著爐火燃了三根香火,作了三個揖,又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將香火插在一只盛了爐灰的罐頭瓶里。接下來,我給伯父卷了衣領(lǐng),扎了圍裙,洗了臉。我拿起推子時手止不住顫抖,不知該從哪開始。剪吧。伯父說,剪壞了也沒什么,頭發(fā)還會長出來。推子咔嚓咔嚓走著,頭發(fā)一朵一朵落下來。我努力將推子推得平穩(wěn)一些,可剪出來的頭發(fā)高高低低,起伏不平。換了剃刀就更啰嗦,我剃過冬瓜刺削過冬瓜皮,刮胡子修臉卻是頭一回,手一抖,真就將伯父的嘴角劃拉一道血口子。伯父的嘴哆嗦了一下,很快安靜了下來。我第一次剃頭刮過師傅三刀呢。伯父說,手別抖,接著剃。修了臉,刮了胡子,掏了耳朵,給伯父凈了臉,解下圍裙,就完事了。咦。伯父卻咦了一聲,球球,你還缺一句話。什么話?我納悶。你想想。伯父說。我很快就想到了,那句話在我腦子里蹦跳個不停,就是說不出口。你該送送我,我等著呢。他催促我。伯父,您走好啊。我作了個揖,傻乎乎地將話說了出來。駝子作揖,伸手就是。伯父呵呵笑著,從躺椅上直起了身。我的鼻子卻突然發(fā)酸,眼睛里有淚水滾動。

        我剃頭的手藝漸漸有了進步,手腳雖然緩慢一些,但剪出來的頭發(fā)慢慢齊整,刮胡子時再不會劃拉血口子。多剃幾次就熟練了。每一次伯父都這么說,可每次外出剃頭,他都不讓我沾手,我只能做個旁觀者。球球,同伯母多親近一些吧。有一天,在剃頭回來的路上,伯父突然對我說。我沒接他的話頭,因為琢磨不到他話里的意思。讓她將扎花圈的手藝傳給你,僅僅剃幾個頭,你將來拿什么討老婆養(yǎng)孩子。他在憂慮我的未來。伯父的話讓我臉紅耳熱,我是個駝子,也是個小男人,對討老婆的事情有些朦朦朧朧的感覺。爹從來沒將我當男人看,我就是個駝子,駝子能養(yǎng)活自己就前世積德了,談什么討老婆生孩子。

        伯父的話讓我對將來充滿了某種憧憬。我試圖朝牛蘭花靠近一些,沒事的時候就去她的鋪子坐一坐。在鎮(zhèn)上,我也沒其他的地方可去。球球,來來來,坐這兒,那個老不死的又喝醉了?牛蘭花嘟嚷著,讓我坐在她身邊。伯父沒喝酒。我回答她。你又騙我。她拿指頭在我額頭上裝腔作勢戳了一下,并不生氣。伯母,教我扎花圈吧。我斗膽請求她。準是那醉鬼的餿主意!她大瞪著眼睛,嗓門都炸開了,你別聽他胡說,他是醉糊涂了,什么手藝不好學,什么手藝不能養(yǎng)家糊口,你一個孩子家成天跟死人打交道,他不嫌晦氣我還嫌晦氣啦。不關(guān)伯父的事,是我自己的主意。我替伯父推脫。她卻不信我的話,三步兩腳跨出了門,直往下街頭跑。我晚一步回到院子,她同伯父已經(jīng)爭吵開了。球球是我兒子,也是你兒子,你就不能用點心?伯父在說話。你就是個木瓜,你在死人堆里摸爬滾打,你讓球球也像你一樣一輩子葬送在死人堆里?虧你還好意思說是他爹,你從來就不是個好爹。她在指責伯父。死人就不是人?死人就是瘟疫?我不同你扯這些屌蛋,你就說教還是不教?伯父嫌她啰嗦。我不教。她的回答斬釘截鐵。牛蘭花啊牛蘭花,看你死了誰給你梳頭,誰給你扎花圈,你就將手藝帶到棺材里去。我算是看穿你了,還說要同我好一輩子,好個卵,騙鬼去吧。伯父對牛蘭花冷嘲熱諷。我死了有沒有人送花圈用不著你操心,我有我的女兒,不像你就是個孤老頭子。牛蘭花也不嘴軟,專挑傷人的話說。你女兒跟香港佬跑了,不回來了,你別笑話我,你也是個孤老婆子。伯父更不留情了。伯父的話音剛落,她就從屋子里沖了出來,紅著眼,三步并做兩步,跑出了院子。你滾吧,能滾多遠滾多遠,永遠不要進來了。伯父還在屋子里咆哮。

        爭吵過后,牛蘭花好長一段時間沒進院子,伯父繼續(xù)喝酒,像是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只有一個習慣變了,喝醉了之后他不再睡在躺椅上,而是歪歪斜斜回到臥室,自己爬上床睡了。球球,送過去吧。有一天伯父不知從哪拿來的幾個雞蛋讓我送給牛蘭花,別說是我叫你去的。伯母,我送幾個雞蛋給你。我對牛蘭花說。球球,下次不許叫我伯母了,我比你娘長幾歲,你就叫我姨娘吧。牛蘭花接過雞蛋,回了我一小袋花生。我將花生交給伯父,伯父接過放在膝頭上,什么話也沒說。去吧,叫你伯母扎兩串花,過兩天就要。清明節(jié)前夕,伯父又讓我去了一次牛蘭花的鋪子。我將伯父的話轉(zhuǎn)告牛蘭花,她讓我捎回兩句話,叫那老不死的自己來拿花,他不缺手不缺腳,別讓一個駝子跑來跑去。過兩天,伯父領(lǐng)著我去拿花,牛蘭花卻將兩串花束塞在我手上,板著臉,轉(zhuǎn)身忙別的事情去了。走吧,球球。伯父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們?nèi)ズ笊桔辍?/p>

        在后山坳,我照例給那座孤墳磕了三個響頭。伯父掏了墳溝,給墳添了土,插了花,放了鞭炮。我還握著一串花束。球球,去看看你杏兒姐吧。伯父領(lǐng)著我上了另一個山頭。我見著的也是座土墳,連墓碑都沒有。有人上過墳了,墳頂?shù)碾s草清除得干干凈凈。球球,將花給我。伯父將花要過去,插在墳前。球球,替你哥給杏兒姐磕個頭吧。伯父說。我跪下來,沖著墳?zāi)箍牧巳齻€響頭。狗日的剃刀把,你就是個畜牲,你看上了杏兒就讓爹去找媒人啊,要是你娶了杏兒該有多好。伯父恨恨地罵。杏兒啊,你別恨剃刀把,要恨就恨我這個死老頭,都是我的罪過,是我沒管教好剃刀把,我黃家這輩子欠你的,下輩子一定還給你。伯父捂著臉跪在了泥地上。

        牛蘭花不來,院子冷清了許多。伯父讓我將地翻過來,種上冬瓜。我瞧著冬瓜破土,長出嫩綠的葉子,瓜藤慢慢往瓜架上爬。慢慢地,瓜架成了一道綠色的籬笆,籬笆上開滿了小黃花,一朵一朵笑著,比牛蘭花扎的那些紙花不知好看多少倍。冬瓜在重復(fù)去年的長勢,日子也在輪回。伯父將躺椅搬回桔子樹下,有一盅沒一盅地喝著酒。喝著喝著,就說起了醉話。這個婊子婆,說翻臉就翻臉了,說不來就不來了。伯父咕嚕一會兒,就歪歪扭扭回了屋子。

        我耐不住院子的寂寞,趁著伯父醉酒了,睡著了,就偷偷往街上溜。經(jīng)過花圈店,牛蘭花總要招呼我,球球,你上哪兒去?我不得不到她的店里坐一會兒,與她說幾句話,再往鎮(zhèn)中心走。鎮(zhèn)中心正在開辟一條新的街道,同老街交叉成十字街。那是個熱鬧的地段,人來車往,攪拌機,起重機,喧囂個不停。拉石炭的車子穿街而過,司機的眼神賊兮兮的,朝街兩邊溜來轉(zhuǎn)去。街兩邊多了許多店鋪,餐飲店,小賣部,洗頭屋。餐飲店有人在打麻將,沒打幾圈桌子就掀了,拳打腳踢,幾個人就扭在了一堆,是個是非之地,我不去。小賣部的生意清冷,我沒錢也沒東西可買,也不去。我在一家叫天天樂的洗頭屋前走過幾個來回。洗頭屋裝著玻璃,玻璃上貼著幾張女人的頭像,紅著嘴唇,卷著頭發(fā),她們的眼神讓我莫名地興奮又讓我莫名地害怕。玻璃后面坐著的女人同貼在玻璃上的女人像幾乎一個樣,卷發(fā)紅唇,還露著腿。有男人推開玻璃門進去,也有男人從屋子里出來。有女人招呼我,小弟弟,進來玩玩?咦,是個駝子,你們說駝子那里中不中用呢?旁邊一個女人嬉笑著插話。他是給死人剃頭的,你就不怕晦氣?一個頭發(fā)染黃了的胖女人擰起了眉頭,駝子,走開,這不是你來的地方,別擋了老娘的財路。我還不上嘴,灰溜溜地回了。

        從那以后,我很少上街溜達。我陪同伯父守在院子里,想方設(shè)法給自己找些事情來做,給冬瓜除草,燒水做飯。給伯父剪頭發(fā),挖耳朵。有一天,我正在瓜架下數(shù)冬瓜,聽到前屋有人敲門。黃師傅在家么?是個女聲,很猶疑。我迎出去,竟然是天天樂洗頭屋那個黃頭發(fā)的胖女人。那會兒伯父喝醉了酒,回到屋子躺下了。我想起了那次胖女人對我的喝斥,正想對她說伯父不在家,伯父卻在屋子里嚷嚷了,球球,誰在叫我?是我,黃師傅。女人接話。我領(lǐng)著女人進了院子,伯父早回到了桔子樹下。誰走了?伯父問女人。是我的徒弟。女人回答。她多大了?伯父又問。好像是十九歲,或者二十歲,二十一歲吧。女人不敢肯定。走得這么早,造孽啊。伯父舀了水洗手,換長衫。我將剃頭箱放在女人腳邊,女人害怕似地后退了一步。球球,你也洗個手,換身衣服。伯父將一件黑長衫交給我,我穿上身,長衫稍微長了一些,快要掃到腳踝了。我第一次穿著長衫,跟隨伯父去了天天樂洗頭屋。

        正是下午,陽光落在玻璃門上讓人眼花繚亂。洗頭屋靜寂得嚇人,兩個女人坐在長沙發(fā)上,拿眼睛追逐我們。那個走了的女孩子躺在二樓的一個小房間。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香味,間或有絲絲縷縷的腥臭。女孩的身體掩埋在被子下,僅露出半張寡白的臉。拿炷香火來吧。伯父吩咐女人。什么香火?女人問。伯父的眉頭跳了跳,盯著女人不再說話。女人慌忙回轉(zhuǎn)身,噔噔噔下了樓。女人拿上來的香火著了色,紅艷艷的。我用打火機燃了三根香火,作了三個揖,將香火插在一只易拉罐里。我展開圍裙準備給女孩圍上,伯父卻將我攔住了。來吧,你也上炷香。伯父捏起三根香火,對胖女人說。我上什么香?!胖女人躲了一下身體,但躲不過,伯父的手直指著她。她又不是我什么人。女人挺不情愿地接過香火,朝女孩作了個揖,將香火插入易拉罐中。這是個插曲,在別的死者家中,伯父從不要求死者的親屬上香。可這一次伯父的胸中似有按捺不住的怒火,連臉色都變了。之后,伯父默不作聲立在一旁,女孩最后的梳妝由我單獨完成。我給她剪齊整了頭發(fā),修了臉。修臉時伯父說了一句話,從容一些,別傷了她的臉。按照鎮(zhèn)上的習慣,我給女孩綰了個發(fā)髻,所有老去的女人離開人世時都是這個發(fā)型。

        從洗頭屋出來,伯父依舊一言不發(fā),埋著頭,只顧走自己的路。他不說話,我也不便說什么。走了幾十步遠,街邊突然撲過來一團陰影。你個挨槍子的剃刀把,我可捉住你了。是杏兒娘,從后背掐住了我的脖子。我的眼睛都讓她掐黑了。黑著的瞬間,有一張臉在我眼前飄蕩,寡白寡白的,就是剛剛修整過的那張臉。她的嘴角掛著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

        你好好瞧瞧,他不是剃刀把。伯父掰開她的手,將杏兒娘從我身上拽走。可杏兒娘認定我是剃刀把,只要伯父松開手,她立刻張牙舞爪朝我撲過來。你別想跑,剃刀把,我要槍斃了你!她咆哮著。伯父只有死死拽住她,讓我逃走。晚間的時候,杏兒娘不知怎么尋上了門,將門撞得蓬蓬直響。剃刀把,你給我滾出來,你還我杏兒。后來0byJsQ4FBHNQDROofH1mSg==響聲更激烈了,像有石頭砸在門板上。鬧過一陣之后,杏兒娘可能累著了,響聲漸漸低落下去,隱約有嚶嚶泣泣的哭聲。下半夜哭泣聲低了下去,最終恢復(fù)了安靜。

        第二天,伯父出門時讓一個男人堵了回來。男人長相很粗魯,腿壯拳粗,黑著臉,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話。伯父將他領(lǐng)到桔子樹下,讓我添了張椅子。來吧,喝兩盅吧。伯父添了酒盅,男人也不推辭。酒一盅接一盅喝,伯父的臉越來越紅,男人的臉越來越黑。哥是個罪人。伯父的手在顫抖,可酒不歪不斜倒進了嘴巴。男人陪著喝了一盅。兄弟留個神,別讓她到處亂跑遭罪了。喝到最后伯父說。男人踢了伯父一眼,將酒盅蹲在石板上,站起身,咚咚咚往外走了。臨出門時可能撞著門板,蓬啪一聲,險些將門板撞飛了。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這個男人就是杏兒爹。

        三年后,我已經(jīng)是個熟練的剃頭匠,伯父對我的手藝很放心,每次出去剃頭都放手讓我干。那些死者的親屬沉浸在悲傷中,對我的手藝沒有任何異議。我對自己很有信心,我天生就是個剃頭匠,剃頭的技術(shù)無可挑剔。每一次我都將自己的手藝發(fā)揮到極致,讓那些死去的人保持一種完美的形象,最后入土為安。我走遍了鎮(zhèn)子周圍的每一個村莊,每年都有人死去,不管壽終正寢還是非正常死亡,死去的人數(shù)終究有限。我發(fā)覺自己的內(nèi)心在慢慢扭曲,好像每天都在盼望著什么。每次出門,我總愛盯著別人的腦袋琢磨,如果這顆頭顱出現(xiàn)在我的刀下,該怎樣刮胡子又該怎樣修臉。我還幻想過,如果給我一把大剃刀,我該如何修理鎮(zhèn)子。當然,我只會將鎮(zhèn)子當做一個死人來修理,伯父只教我這種手藝。我就這樣過著每一天,如果一天沒有人走進院子,我的內(nèi)心就空空蕩蕩的,像是丟失了什么東西。如果有人來請伯父剃頭,我的反應(yīng)比伯父還要敏捷,內(nèi)心也有著說不出的歡喜。我會用最快的速度洗干凈雙手,穿上長衫,提著剃頭箱等待伯父。甚至我連等待伯父的耐心也喪失了。有一天我問伯父,我什么時候脫師啊,伯父。伯父的雙手還浸在水盆里,聽到我的問話,他停頓了片刻,抬頭掃視了我一眼,說,你給我剃了最后一次頭,就脫師了。伯父的嗓音雖然沙啞,他的話卻不容人質(zhì)疑。我怔在原地,好久都挪不開腳步。

        伯父的話堵在我喉管好多天都沒有咽下去。伯父卻很平淡,照樣喝他的酒,醉了就呼呼大睡。院子里依然冷冷清清,隔幾天牛蘭花會來一次,也不見有什么事,無非絮叨伯父幾句。她終究沒將紙扎的手藝傳給我。她衰老得很快,一個晚上過去頭發(fā)就白了一大半。她的力氣也丟失了,抱不動伯父了。她的腳步也慢了下來,不再風急火燎。夏天的某個上午,她突然慌慌張張沖進了院子,酒鬼,酒鬼,出事了,出事了。什么事?伯父被她驚起了身,一臉迷糊。她死了,她死了。牛蘭花上氣不接下氣。誰死了?伯父盯著她,我也支起了耳朵。杏兒娘掉在水塘里淹死了。牛蘭花說。杏兒娘死了?真的假的?伯父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杏兒娘有可能摸黑去后山坳,失足跌在水塘里,剛剛才發(fā)現(xiàn)呢。牛蘭花說。伯父絞著手,在院子里轉(zhuǎn)來走去,轉(zhuǎn)了兩個圈,又回到了椅子邊。造孽啊,又欠下一條人命,該死的剃刀把。伯父蹲下身子,用雙手蒙住臉,嗚嗚哭了。你哭什么哭,人都死了,趕緊出去躲躲吧,杏兒爹會來找你拼命的。牛蘭花跺著腳。我哪兒也不去,讓他來剁了我,我就痛快了。伯父說。牛蘭花跳過去捉住他的胳膊往外走,伯父掙扎著,讓他掙脫了。伯父干脆抱緊了桔子樹干,牛蘭花拽了他幾次,他就是不放手。你這個倔老頭,是死是活關(guān)我屁事。牛蘭花賭氣走了。

        伯父肅然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院子里靜悄悄的,讓陽光照得無比輝煌。一個小時過去了,不見什么動靜。又一個小時過去了,伯父拿眼睛盯著入口處,通道口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連風都沒有刮進院子。伯父終于坐不住了,站起來,朝院子外走去。臨到通道口又折了回來,幾個反復(fù)之后,他重新回到了桔子樹下。球球,你去看看。他眼巴巴地看著我。我依言走出院子,鎮(zhèn)街上人來人往,就是沒有人朝院子走來。我在門口浪費了一會兒時間,就返回了院子。我搖了搖頭,不敢看伯父。他的眼睛亮灼灼的,比太陽還熱烈。球球。他又喚著我。我沒有回答他,而是躲回了屋子。伯父跟著回了屋子,舀了水,洗臉凈手,穿上了長衫。我跟著換了衣衫。球球,把箱子抱出來。他讓我將剃頭箱放在石板上,他自己就在椅子上端坐著。

        伯父巴望著有人走進院子。我陪著他在院子里守到半下午。球球,走吧。伯父忽然跳起來,提了剃頭箱就往外走。出了院子,拐兩個彎,穿過一條岔巷子出了街道。正是生命旺盛的季節(jié),繁茂的綠色淹沒了道路。我跟隨伯父在田埂上左繞右拐走了不到半里地,就到達了目的地。一幢屋子前扎了個簡易的棚垛,杏兒娘就躺在棚內(nèi)的門板上。按鎮(zhèn)子的舊習,死在外面的人不能再進屋子。棚垛前聚集了許多人,見了伯父,紛紛讓開了道路。伯父也不謙讓,徑直朝棚內(nèi)走去。就在他快要接近杏兒娘的時候,突然有人吼叫著朝他壓了過去,是同伯父喝過酒的黑臉漢子,杏兒爹。畜牲,你還敢來這兒。杏兒爹揚起了拳頭。伯父回過身,閉著眼睛,低著頭。拳頭最終沒有落在伯父身上,杏兒爹讓人拽住了。一幫人推推拱拱,才將杏兒爹架走。杏兒爹開始還咆哮個不停,慢慢地,就剩下嗚嗚咽咽的哭聲。我讓人端了水拿了毛巾過來。我從供桌上拿起幾根香火,正要燃著,伯父卻將我阻住了。球球,讓我來吧。伯父將香火搶了過去,他的眼眶里滿是乞求。伯父點燃了香火,作了三個揖,又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爬起身又作了個揖,將香火插在香爐里。這是鎮(zhèn)上祭奠死者最常用的禮節(jié)。之后伯父給杏兒娘剪了頭發(fā),修了臉,給她綰上一個髻。伯父做這一切時周圍安安靜靜的,誰也沒有干擾他。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手藝活,特別是套在杏兒娘頭上的發(fā)簪,那個銀子做的半球體,在有些幽暗的棚垛內(nèi)泛著幽幽的銀光。

        杏兒娘死后,伯父的生活少了許多插曲,牛蘭花再不會因為杏兒娘的事情慌慌張張跑進院子。院子里的時光慢得泛不起了任何漣漪。一年過去了,清明節(jié)我跟隨伯父去后山坳給剃刀把上墳。墳上的草黃了一遍又綠了一遍。鋤了草,添了土,掏了墳溝。插了花,燒了紙錢,放了鞭炮。我照例給剃刀把磕幾個響頭,伯父卻捉住了我的胳膊,不讓下跪。他不是你哥,他就是個厲鬼,埋到土里了還在禍害人。伯父的嗓音從牙縫里蹦出來,沙啞中帶著粗礪。你不是我兒子,別指望我再來給你上墳了。往后,伯父說話算話,再也沒有給剃刀把祭過一次墳。

        伯父越來越懶散了,絕大部分時間醉得不醒人事。剃頭的活完全由我打理,他只是在旁邊站站,做個樣子。兩年過后,鎮(zhèn)上發(fā)生了一起兇殺案。拉石炭的司機,小餐館的老板,一幫雜七雜八的人聚在一堆賭牌,一個混混使詐當場讓人捉住,混混用鐵棍敲碎了兩個人的腦袋,一個是拉石炭的司機,一個是餐館的掌勺廚師。死者的模樣很悲慘,臉部血肉模糊,頭發(fā)都讓血僵硬了。造孽啊,都是惡鬼投胎。伯父給死者上了香火,半是嘆息半是咒罵。這一次他沒讓我沾手,親自操起了剪刀和推子。

        混混砸死人后在外東躲西藏了大半年,大年三十潛回家,讓鎮(zhèn)派出所給抓著了。混混被判了死刑,布告張貼在鎮(zhèn)政府的公告欄里。鎮(zhèn)街上的人都在議論這起兇殺案,有嘆惜的,也有拍手稱快的。有人扯到了若干年前那起強奸殺人案,剃刀把就挨了槍子。殺人償命,欠債還錢,誰也躲不過。他們猜測,混混會不會押到鎮(zhèn)上來槍斃,如果押到鎮(zhèn)上來那該多好,到時去看槍斃人。叭咣。有人拿手在別人腦袋上比劃。伯父卻沉靜得很,洗了長衫,將剪刀推子都擦拭干凈了,上了油,收進剃頭箱。做完這些,他就坐在桔子樹下,喝著酒,享受陰涼。坐了幾天,伯父就坐不住了,老是往鎮(zhèn)街上跑。我以為他去了牛蘭花的店里,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去了上街頭。那個混混的家就在上街頭。伯父在混混家門口轉(zhuǎn)悠了好多天,有幾次還見著他朝門里張望,終究沒有走進門去。每次回到院子,伯父必定將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好像死去一樣躺在椅子上。他的神情讓我感覺有種徹骨的恐懼,我想離開院子,可又不知上哪兒去。

        終于有一天,混混的爹娘悲悲戚戚出了鎮(zhèn)子,往縣城去了。一向不喜歡散步的伯父拉著我,在鎮(zhèn)子前的石橋上坐了一整天。那兒視野開闊,老遠就能看見有汽車飆過來。待到第二天下午,混混的爹娘才返回鎮(zhèn)上,他們老遠下了汽車,相互攙扶著,云朵一樣慢慢飄了過來。他們在橋頭同我們遭遇了,男人懷中抱著一只石頭盒子,伯父死死盯著那只慘白的盒子,嘴巴動了動,像要說什么又沒說出嘴。他僅僅做了個說話的動作。女人卻在這個時候哇的一聲嚎了起來。球球,你先回吧,伯父再坐一會兒。伯父揮揮手,讓我離開他。伯父的嘴唇還動了動,我沒聽清他說什么,他的聲音讓女人的哀嚎壓住了。

        那天晚上,伯父沒有回到院子,一輛拉石炭的車子將他送離了人世。拉石炭的司機喝醉了酒,車子撞斷橋欄桿,一頭栽進了河里。橋面上一路血肉淋漓。最后在石炭堆里才挖到伯父的尸體,他的頭部可能讓車輪子碾碎了,挖出來時成了一具無頭尸體。我無法完成伯父的遺愿,最后一次替他剪發(fā),修臉,挖耳朵。我用冬瓜給伯父刻了一顆腦袋,下葬時那顆腦袋一樣的冬瓜就安放在伯父的肩膀上方,它只是無數(shù)冬瓜中普通的一只。

        關(guān)于伯父的事情,我慢慢知道得多一些。伯父十三歲學習剃頭,十五六歲時就同鎮(zhèn)上多個女人有染,伯父的風流韻事不夠一石也有一籮筐。就因為這,沒有哪個女人愿意嫁給他。伯父收養(yǎng)過一個棄嬰,有可能是某個姑娘的私生子,扔在稻草堆里,讓他撿著了。這個棄嬰就是伯父嘴邊的剃刀把,學名黃宏偉。有其父必有其子,鎮(zhèn)上的人都說剃刀把學了伯父的屌樣,成了個風流鬼,長到二十歲,將杏兒按在稻草堆里強奸了,杏兒反抗,他就將她掐死了。剃刀把后來吃了槍子。伯父替養(yǎng)子剃了最后一次頭,從此就拎著剃頭箱開始了專替死人剃頭的營生。伯父后來的事情我在之前都告訴你了。

        我最終沒有成為一個剃頭匠。那座院落正如爹的預(yù)謀,成了我的財產(chǎn)。但僅靠一座院落,我無法養(yǎng)活自己。我必須尋找新的活路。一個偶然的日子,我隨同鎮(zhèn)子里的人南下打工,左挪右轉(zhuǎn),幸運地遇到一個藝術(shù)院校畢業(yè)的大學生。他將我介紹給了鄉(xiāng)村酒吧的老板,他的一個老鄉(xiāng)。我依靠在酒吧里表演削冬瓜皮和替客人削水果浪跡生活。有個客人見過我的表演,極力勸說我去申報吉尼斯世界紀錄,至今我還沒有去申報,我弄不準如果申報成功,我是替伯父長臉了還是丟臉了。我保留了一項習慣,每次表演完成后都會將剃刀擦拭干凈,抹上油,謹防銹跡吞噬它鋒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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