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yè)前夕我們在一起瘋狂地合影,教室、走廊、大廳,或是擠在樓梯上,趴在欄桿上,換了無數(shù)個地方擺造型,唯一不變的是,我總是在正中間。
初三那年搬進了新校舍,我們在油漆味兒四溢的教室里,被重新調(diào)整了座位。新桌面上蒙著一層灰,魚跑了半天也沒找到抹布,饅頭便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包濕紙巾。先是擦了我的桌子,然后是小蓋的,魚的,最后饅頭用臟兮兮的濕紙巾抹了抹自己的桌子。我想,我被他們那樣幾近過分地“寵著”,怕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學校對畢業(yè)班抓得很緊,每天都要上晚自習上到天黑,打敗我們的不再是鋪天蓋地的作業(yè),而是早起的困倦和晚歸的饑餓。小蓋就屬于那種“特困生”,有時候聽課聽倦了,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弄醒小蓋。我總是趁老師寫板書的時候,狠狠地擰一把他的手臂,他便齜牙咧嘴地驚醒。“別睡了,老師看呢!”“哦哦,謝謝老大?!钡皖^寫了兩行字,小蓋又慢慢把頭移過來說:“作為一個女生啊老大,你下次叫我起床的時候,能不能溫柔一點???”我猛勁兒地點頭,卻會忍不住笑出聲來。
晚自習前的那個小課間,我總是餓癱在桌子上,大聲抱怨學校的作息時間嚴重影響了我的進食習慣,餓著肚皮還要讓人往腦子里塞東西。打上課鈴前,魚一陣風似的跑回來,把懷里的零食全堆在我桌子上,笑著說:“吃吧,老大!”周圍的同學一擁而上,我們拼命往嘴里塞東西,在老師進教室之前,一定會掃蕩得不留一點痕跡。不管什么時候,魚都是靜靜地看著我們,笑著不說一句話。有時在大太陽底下做完了操,又氣喘吁吁地跑上樓準備眼操時,魚就會塞給我們一根巧樂茲。音樂一開始,兩只手都被占用了,剩下的一大塊就會被戳進嘴里,冰得兩個腮幫子生疼生疼的。但為了慶祝我們成功地避開老班的審查,我們還會低著頭會心地笑一笑。
時間慢慢地挪到了年末,圣誕節(jié)那天下雪了。我癡癡地望著窗外亂飛著的雪,筆尖在紙上洇開了一個墨點。魚順著我的視線望出去,玻璃里出現(xiàn)了他安靜的笑容?!跋卵┝税ィ洗?!”他猛地回頭低聲說。“看見了啊,死魚爛蝦,貌似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的吧!”我沖著魚張牙舞爪一番,結(jié)果被老班抓起來問了一堆問題,還好那道幾何證明題是之前魚給我講過八遍的。
自從上了高中后,我再也不敢問別人題了,總是聽到別人對答案,便默默地拿膠帶粘掉紙上的選項,用力摳膠帶的指甲被擠壓成隱隱的白色,心里總是有些失落。因為不管我有多笨,魚總會耐心地再翻一頁空白的稿紙,修長的筆桿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直到我明白為止;因為我怕現(xiàn)在這個所謂實驗班的同學,怕他們鄙夷的眼光,怕他們推脫說,這道題是我瞎寫的啦……
饅頭和魚都很愛打籃球,只不過魚更把學習放在第一位,也是我們幾個里唯一一個每次都有耀眼成績的人。
三月末的一節(jié)晚自習,英語老師在講臺上抽學生去背課文,我百無聊賴地玩弄著手里的筆,忽然發(fā)現(xiàn)坐在斜前方的饅頭不見了。小蓋推測他逃課了,還把自己的理由頭頭是道地論述了一番。我只愿他的烏鴉嘴不要顯靈,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逃課,要是被逮住了可不得了啊。正想著,饅頭推門進來了,身上只穿了一件短袖,腦袋上全是臟兮兮的汗。我的大腦迅速運轉(zhuǎn),想象他干了些什么偉大的事,竟會成這個樣子。
英語老師這才發(fā)現(xiàn)班里少了一個學生,她盯著饅頭看了半天才說:“干什么去了?這是我的課你跟我打過招呼了嗎?”饅頭大聲解釋了起來,大概意思是學校有體育特長生的考試,如果夠格的話會在中考中加分。合情合理的解釋,卻激怒了英語老師,她拎著饅頭去了老班辦公室?;貋砗笸碜粤曇呀?jīng)下了,同學們吵吵鬧鬧地收拾著書包,我看到饅頭低著頭回到座位上,無精打采地把籃球裝進了網(wǎng)兜里。
我一直沒去問他,那天老班到底跟他說了什么,只是偶爾會看見他望著窗外的操場,那些籃球架靜默地立在那里,大概是饅頭心里最堅實的支柱吧。很多時候,我們總是被告知什么是對的什么是錯的,什么你應(yīng)該去做而什么你必須遠離,但或許那都是這個世界的觀點,我們要做的,只是守住心里的一份信念。
很久很久以后,或許也沒多久,但就是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似乎失去了方向。我上的高中有一個初中部,班上很多本校生都互相認識,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圈子,如今我只跟含形影不離,有時她生病不來上課,我就成了落單的那一個。我害怕活動課上又是我一個人,我害怕分組做實驗時,我被老師硬塞進某個組。閑時再也無法靜下心來看書,以前滿腹美麗哀怨的句子,像是隨時要撐破肚皮蹦到紙上一樣,而現(xiàn)在我再也寫不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字了。偶爾為了對付沒有同伴的處境,我會裝模作樣地抱一本書翻來翻去。那是一個孤獨者的自卑,而不是一個王者的清高。
初中一直保持著的前十的名次,一下子就變成了倒數(shù)。有時在街上碰到初中同學,他們總會笑著對我說:“班長在一中混得很好吧?”我苦著臉笑道:“很好?!笔堑?,我真的很好,穿著重點高中的校服,奔波在別人仰慕的世界里。但是我想,我真的好累啊。
學校的北溟詩社進行征文比賽,那個明媚的午后,我站在告示欄下,認真地讀了大海報上的每一個字,風吹過泡桐樹,碩大的葉子嘩啦啦響在耳邊。當我再一次攤開雪白的稿紙時,一種久違的歸宿感涌上心頭,可是,我卻怎么也寫不出一個字來,堵在喉嚨里的東西終于化作眼淚決堤。
如果還有人問我過得好不好,我還是會說,我很好。那是讓我自己都感到心痛的倔強,一如饅頭那日被訓時,依舊微微仰起的下頜。
一診考試當天是我的生日,忙忙碌碌地準備給中考一個最佳的估分標準,我把這個日子忘得一干二凈??荚嚽耙惶熘簧狭税胩煺n,最后一節(jié)課,老班讓我通知考試事宜。我拿著兩張A4紙一項一項地念著,班上一個好動的男生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說話,還不住地瞪我兩眼。
我見狀停了下來,疑惑地看著他。
“看我干嗎?你念那么快誰能跟得上?”
心中的怒火被一下子點燃了?!叭嗔鄠€人都沒說什么,怎么就你那么難纏?。∧憷^續(xù)在座位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吧,那樣就可以跟上了!”
男生欲言又止,嘰嘰咕咕地別過頭去了。
后來回到座位上,早就沒一點兒火氣了。小蓋斜眼看著我,“老大,你沒事兒吧?”“沒事兒啊,這有什么??!”我飛速收拾好書包,就跑去布置考場了,身后的小蓋隱隱地咬了咬牙。
那天貼完考號后,教學樓里已經(jīng)沒幾個人了,我和魚待在教室里等政教處的老師來驗收。魚說他有事就先走了,我一個人坐在講臺上,心里暗罵魚不跟兄弟共患難。所幸,政教處的老師很快就來了,檢查合格后我鎖上門準備回家,一轉(zhuǎn)身,一堆禮物鋪天蓋地地砸到我懷里。爾后他們歡天喜地地說“祝老大明天生日快樂”,就飛也似的跑走了。四月溫潤的陽光灑在他們遠去的背影上,烙在腦海里的那一幅畫面,總是那么明亮。
臨近畢業(yè)時,學校給我們統(tǒng)一照了兩寸的黑白照,用來貼各式各樣的表格。照片一到手,同學們瘋狂地互相分發(fā),有些人還用紙巾折一朵小白花戴在胸前,沖著別人的黑白照片哭哭啼啼一番,結(jié)果就遭到照片主人的一頓雷劈。我默默地看著孩子一樣的他們,細算還能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
突然,那個和我頂過嘴的男生跑到我桌前,放下了一張自己的照片說:“馬上要畢業(yè)了,留個紀念吧?!蔽覍λα诵?,他就跑開了。翻過照片,后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一些字:“那天的事情真是對不住啊,我不知道第二天是你的生日,求原諒!”我看著那密密麻麻的墨跡,恍惚想起小蓋和那男生從小就在一起長大。
小蓋突然湊過來,故作茫然地問:“那上面都寫了些什么?。俊蔽艺f:“你能不知道?”
他紅著臉嘟囔了幾聲,沒再說話。
報志愿的時候,我是最糾結(jié)的一個,先是考慮留本校,又考慮了離家很遠的另一所高中,最終選擇了現(xiàn)在的學校。那時我不知道,在那個小小的格子里填上幾個字,會意味著什么。魚報了當?shù)刈詈玫囊凰咧?,小蓋和饅頭留本校了。饅頭笑侃五湖四海皆兄弟,以后有誰敢欺負他,他就說,干啥呀!我們老大可在一中!
中考前要到所報學校去參加體育測試,達標后才有資格上考場,于是我天天催他們下樓跑步。三個大男孩在跑道上飛奔,追著打打鬧鬧。那時正是槐花開放的季節(jié),滿樹的小白花散發(fā)著淡雅的香氣。我趴在欄桿上,閉上眼睛享受著陽光,微風帶來陣陣花香,和著耳邊漸行漸遠的腳步聲,透亮得像是水晶。
臨近中考的最后幾天,我感冒發(fā)燒了,請假在醫(yī)院里打吊瓶,精神萎靡得像是半個植物人。媽媽在醫(yī)院里著急得失了方寸,畢竟奮斗了三年,卻在最重要的時候松了氣,放在誰身上都讓人感到惋惜啊。
我坐在安靜的輸液室里,偶爾聽見對面的老婦人低聲和前來陪同的老伴兒說幾句話,夢囈一般。突然口袋開始振動,我艱難地把手機湊到耳邊,那頭傳來了嘈雜的聲音,我聽見魚他們在電話里大喊大叫。好像是課間,好像是訓我不爭氣,好像在說我要是振作不起來就不配當他們的老大。我喉嚨里一陣干澀。
“喂?老大你在聽嗎?你聽見了沒??!”
輸液室里的日光燈白晃晃的,坐在墻角的小孩哭累了,睡熟在她爸爸的懷里。我感到那瓶藥水的冰涼,似乎慢慢變得溫熱了。
“聽見了?!?/p>
掛了電話,我轉(zhuǎn)身看著有些憔悴的媽媽?!皨專蚁氤圆葺?,大個兒的那種。順便回家把我桌上的兩個資料袋拿來好嗎?”她空空的眼里突然開始放光,抓起錢包就跑出了輸液室。
那些天,我成了那家醫(yī)院一道獨特的風景線,從文言文到英語單詞,從物理公式到化學考點,我懷里抱著各式各樣的復(fù)習資料和課本。換藥的護士總是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腳上的高跟皮鞋不知何時已換成了軟底鞋。
后來談到這件事,媽媽總是笑著說:“死丫頭,接了個電話就跟打了雞血似的,輸了四天液吃了五斤草莓,就憑那背書的勁頭兒,都能去跑馬拉松了。”
后來的后來,我考上了一中的實驗班,魚的成績更好,以第二的威武名次考進了那所最好的高中。我拿著他的錄取通知書高興得亂蹦,他依舊一臉恬然地笑著,溫軟的視線里看不到一絲波瀾。
高一歲末,班上一個女生跑過來遞給我一張賀卡,笑瞇瞇地說:“元旦快樂哦!這是我買的那一堆里最貴的一張,我專門給你留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對不對?”我忽然想起上次元旦,半個班在一起打雪仗,玩累了,小蓋就買來好多好吃的。魚過生日時,吃飯唱歌的錢都是他自己掏的。無數(shù)張復(fù)印的資料,都是饅頭二話不說直接拍在我桌子上的。我?guī)缀跻粋€子兒也沒出過……
愣了半天,我點點頭說:“對啊,我們當然是了。”
十六歲,我想,我也學會虛偽了。
高中的第一個寒假,我加入了浩浩蕩蕩的補課大軍,成天背著包穿梭在大街小巷。那天是一節(jié)物理課,老師在講一道復(fù)雜的運動題,整個補習班異口同聲地喊“D”,我脫口而出的“A”顯得格外突兀。老師看了我一眼說:“這道題,首先就要排除A選項?!苯淌液笈艂鱽砹恕皳溥赀辍钡男β?,我把頭垂了下去。
那天上完課回家的路上,天氣突然變得好冷,我能感覺到自己指尖的冰涼。好像每到冬天,我總會在上課的時候搓一搓凍麻的手。那時魚會帶好多吸鐵石來,一排排吸在暖氣上,我詫異地看著他滿臉的喜悅。上課時我一搓手哈氣,他就從身旁的暖氣上取下兩塊吸鐵石,丟給我并示意我拿著。我握著兩塊熱乎乎的小鐵塊兒,直到它們變涼了,魚就會再給我一些。那些溫暖在深冬的早晨傳遞著,從不間斷,從未消失。
魚曾經(jīng)寫過一首歌,歌里唱到了我們每一個人,有一段歌詞是這樣的:“我們的老大叫會博,聰明大方漂亮對人又溫柔,偶爾沉默,偶爾很瘋,對我的好我都會記在心中?!泵看螔熘溌牭竭@兒時,我都會笑一笑,“死魚爛蝦,這么好聽的話怎么不當面說???”
不過,現(xiàn)在的我,可能更多的是沉默。
有時候累了,不知道該怎么去休息,我越來越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空殼子。所有人都一樣,拼命往前沖,以為前面的世界不會再有自己經(jīng)歷過的一切,沖著沖著,就長大了。我們背著無數(shù)人的目光,在某個學校的某個樓層里,擁有著屬于自己的一套桌椅,為了這一二平米的位置,我們賭上多少,又贏回了多少?
大年初八的晚上,家里送走了一位客人,我盤腿臥在沙發(fā)里看電視,突然電話鈴響了。饅頭在電話那頭說:“老大在家嗎?”“在啊。”“快,快往你家客廳窗戶外看!”
我好奇地跑到窗邊,突然一聲巨響,一個煙花炸響在空中,隨即又是一個?;鸸庖幌孪抡樟寥龔堁銎鸬哪?,我立在窗口,像是一個接受膜拜的國王,卻早已哭成了淚人兒。那些煙花綻開在空中,我是這個世界上離它們最近的人,真的好幸福。
我洗了洗掛著淚痕的臉,飛奔著跑下樓去,看到他們?nèi)齻€站在瑟瑟的風中?!板X多了燒得慌是吧!大晚上跑出來跟家里人打過招呼了嘛!穿這么點是要奔夏天了嘛!”我們的久別重逢,以我劈頭蓋臉的一頓罵開始。后來,我目送他們回家,三個挺拔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那晚,下雪了,好大的一場雪。
他們說,這是給老大的驚喜,只屬于老大一個人的驚喜。但是,如果沒記錯,前一天是小蓋的生日,為什么策劃驚喜的人不是我?
直到他們離開,我都沒有說一句謝謝,我也沒有祝小蓋生日快樂。脾性里的倔強。我知道我無法像一個真正的老大那樣,在他們難過的時候或是被別人欺負的時候,站出來說些什么,因為最承受不住壓力的那個人,永遠是我。
“你們?yōu)槭裁磳ξ疫@么好呢?”我曾經(jīng)問魚?!耙驗槟闶抢洗??!濒~說。
現(xiàn)在,如果可以,如果你們能看到,我要說一句話,一句我真正想要說卻從未說過的話。
“謝謝,我最愛的孩子們!”
發(fā)稿/莊眉舒 zmeishu@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