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總是悄悄來到我們身邊的!”我對柚子說道。
我用的完全是一種抒情的語氣。
這天下午,我正在畫一幅畫,無意中抬起頭來,看見窗外的原野泛起了點點金黃。
這只叫柚子的狗一直蜷縮在我的腳邊,專心致志地看著我畫畫。它倏忽坐立起來,用那雙栗色的眼睛注視著我。
“秋天,為什么要悄悄來臨呢?”柚子歪著頭問我。
柚子的話讓我為之一怔。說實話,這個問題我還從來沒有考慮過。
我不知道,這問題究竟是從柚子的頭腦里突然冒出來的呢,還是它深思熟慮了許久。
“也許……也許……”我支支吾吾起來。
后來,我和柚子一致認(rèn)為,這和秋天所選擇的交通工具有關(guān)。
倘若秋天選擇了一輛破破爛爛的車子的話,必定是另外一種情形。
那是一輛破爛得快要散架的車子,車身上的每一個零件似乎隨時都會掉落下來。想象一下吧,當(dāng)這樣一輛破破爛爛的車子從原野經(jīng)過時,那些零件——那兩只瞪得大大的眼睛一樣的車燈啊,那四個轉(zhuǎn)呀轉(zhuǎn)呀的車轱轆啊,那有著巨大裂縫的車廂啊……一齊晃動起來。
于是,所有人都聽到了秋天走來的聲音。
“哐當(dāng)——哐當(dāng)——”
“哐當(dāng)——哐當(dāng)——”
可是,這怎么能行呢?當(dāng)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粼谔炜障鲁掷m(xù)不斷響起的時候,那些在樹枝上睡覺的果實,就會從睡眠中突然驚醒過來;原野上那條日夜不停地奔走的河流,就會在驚愕中突然停止前進(jìn)的腳步……
如果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和柚子又會有怎樣的反應(yīng)呢?
“我會停下手中的畫筆?!蔽腋嬖V柚子,因為靈感會在這樣的哐當(dāng)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也沒有了專心致志看你畫畫的心情?!?/p>
柚子沉吟了一會兒,對我說道。
如此看來,秋天是多么善解人意啊。
善解人意的秋天于是選擇了那種不發(fā)出太大聲響的交通工具。
那么,那又是一種怎樣的交通工具呢?
我和柚子之間剛剛達(dá)成的默契迅速土崩瓦解。圍繞這個問題,我們之間的爭執(zhí)在不斷升級。
我堅持認(rèn)為那是一輛自行車。
“那是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蔽铱隙ǖ卣f,“它身上的每一個零件都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
我告訴柚子,秋天就騎著這樣一輛自行車悄悄來到我們身邊。偶爾,當(dāng)秋天實在按捺不住激動心情的時候,才會把那個小小的鈴鐺按響。
“丁零零——丁零零——”
“丁零零——丁零零——”
那聲音就像一串小鳥的叫聲從天空中撒落到我們的頭頂上。
“不,那絕對不是一輛自行車!”柚子堅決反對,它的聲音有點類似咆哮了。
“如果不是一輛自行車,那么,該是什么樣的交通工具呢?”我俯下身子問道。
盡管柚子是一只屬于我的狗,可我依然不能把自己的觀點強加到它的身上。因為被迫接受他人的觀點是一件十分無奈而且痛苦的事情。
柚子低下頭去,默默地想了許久。
“……不管怎么說,那也不會是一輛自行車!”柚子終于抬起頭來回答我。
想了許久的柚子顯然沒有找到自己的答案,這讓它看上去有些垂頭喪氣。過了一會兒,它從我身邊站立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這天下午,我和柚子關(guān)于秋天的討論就這樣不歡而散。
我目送著柚子的身影穿過院子,然后,徑直朝原野走去。
漸漸地,柚子的身影便消失在原野深處。
這天晚上,當(dāng)月亮升得很高了的時候,柚子還沒有回到我和它居住的這個院子。我有些擔(dān)心它,便沿著柚子的足跡朝原野走去。
眼前的情景讓我驚訝不已。短短幾天時間,原野就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遠(yuǎn)處看,僅僅泛著幾絲金黃,但當(dāng)我走進(jìn)這一片原野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這樣的描述是多么的膚淺。
秋天的變化已經(jīng)深入到了每一件事物的內(nèi)心深處。
半路上,我遇見了屎殼郎先生,它正滿頭大汗地推著一個糞球往家的方向滾去。在月光下面,我看得很清楚,它那黑褐色的“鎧甲”上面沾滿了斑斑點點的糞便,倘若平時,這個愛吹噓的家伙一定會停下來把衣服整理整理,然后,跟我大聲討論這“鎧甲”的由來。
“這是祖?zhèn)鞯膶氊悾儆诠爬系氖簹だ捎率考易?!?/p>
關(guān)于“鎧甲”,屎殼郎先生曾經(jīng)不無炫耀地跟我說起過無數(shù)次。
可是這一次,它匆匆和我打了一個招呼,就推著糞球走遠(yuǎn)了。啊,秋天來了,屎殼郎先生那種優(yōu)哉游哉的生活改變了,它必須為接下來的冬天準(zhǔn)備足夠多的糞球,可以看出來,此刻它的內(nèi)心是多么的焦急與不安。
告別屎殼郎之后,我爬上了一座山坡,遠(yuǎn)遠(yuǎn)的,我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我的那只叫柚子的狗,此時正靜靜地坐在山坡上,一動不動地朝著北方眺望。
聽見我的腳步聲,柚子將毛茸茸的腦袋轉(zhuǎn)了過來。我發(fā)現(xiàn),在柚子栗色的眼睛里,籠罩著一層霧一樣朦朧的東西。
“秋天絕對不是騎著自行車來到我們身邊的!”柚子朝著我喃喃自語地說道。
我在心里暗暗發(fā)笑,過去了這么久,柚子依然堅持著自己的觀點。說實話,這天下午關(guān)于秋天的討論,我僅僅是出于一時的感慨,想不到柚子竟然把這個問題還牢牢放在心上。
“秋天是赤著腳一路走來的?!?/p>
沉默了一會兒之后,柚子的聲音再次在月夜響起,聽起來格外清晰。
說完,柚子繼續(xù)朝著北方眺望,同時,一雙尖尖的耳朵支楞起來。
這時,剛好有一陣十分輕微的秋風(fēng)從原野上拂過。
受到柚子的感染,我也情不自禁地張開耳朵傾聽起來。必須承認(rèn),柚子說得沒錯。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夜晚,我聽見了一陣不易覺察的沙沙的聲音。
那是一種類似腳步的聲音。
仿佛一個人正赤著腳從原野的盡頭一路走來。
“蘋果,你聽到了嗎?”柚子問道。
柚子有時稱呼我“老大”,有時則稱呼我為“蘋果”。我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jīng)聽見了這種隱隱約約的“腳步聲”。這時,柚子的聲音再次響起。
“蘋果,你不覺得……這很像小棉花的腳步聲嗎?”
柚子的話頓時讓我驚愕不已。
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明白,盡管過去了整整一年,柚子還是沒有忘記它的小棉花。
小棉花是另外一只狗的名字。
那是一只渾身雪白、如同棉花一樣的小狗。
它來自遙遠(yuǎn)的北方。在那里,有大片大片金黃的麥田,有大片大片潔白如雪的棉花地。一輛噴著蒸汽的小火車日夜不停地在大地上疾馳。小棉花的主人是一個不茍言笑的沉默女孩。去年秋天的一天,這個沉默的女孩從北方千里迢迢來到我和柚子居住的這個南方小村莊。小村莊里有女孩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她也許打算在這里長期居住下來,她帶來了最心愛的吉他,也把最喜歡的小棉花帶來了。
去年秋天,就在這片原野上,柚子遇見了小棉花。
當(dāng)時,出乎我的意料,一向邋遢、魯莽的柚子竟然和小棉花戀愛了。小棉花之所以愛上邋遢的柚子,是因為柚子的勇敢與誠實嗎?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一直沒有弄明白。
其實,是我根本不想弄明白這個問題。
我只為柚子高興。
柚子也沉浸在快樂之中。沉浸在快樂之中的柚子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為了小棉花,柚子在悄悄改變著自己。比如,柚子愛干凈了;比如,柚子不再和我那只叫玫瑰夫人的花貓斗勇斗狠了,變得彬彬有禮;比如……
可惜,好景不長。
那個沉默的女孩有一天突然改變了主意,她要回到她的北方去。
于是,她背著她的吉他在一個清晨離開了我們的村莊。
同時,她帶走了小棉花。
卻把憂傷留給了這只叫柚子的狗。
但我知道,柚子和小棉花的愛情并沒有因此夭折。臨走的那個夜晚,小棉花告訴柚子,它還會回來的,它希望柚子等著它。接下來,傷心的柚子便帶著美好的憧憬開始了等待。每天,它獨自走到山坡上,朝著那遙遠(yuǎn)的有著大片麥田和棉花地的北方眺望。
可是,一個月之后,小棉花的身影并沒有出現(xiàn)。
我想,一個月,對生命只有短短十年的一只狗而言,應(yīng)該是很漫長很漫長的吧。
在漫長的等待之后,柚子開始有些垂頭喪氣,臉上甚至有了絕望的神情。
又過了一個月,柚子恢復(fù)了以前那種邋遢、魯莽的模樣。
再后來,變得邋遢、魯莽的柚子不再跑到山坡上去眺望,它大部分時光就蜷縮在我的腳旁,看我畫一些毫無意義的、線條雜亂的素描或者油畫。這時,我猜想,柚子大概已經(jīng)徹底忘記了小棉花。
小棉花啊,就像一顆美麗的流星,從柚子生命的天空里不留痕跡地劃過……
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大錯特錯了。
這天之后,柚子不再專心致志看我畫畫,又開始往原野上跑。
而我,也再無法集中注意力畫畫了。
不知為什么,仿佛有一種莫名的力量在左右著我,促使我將自己的視線從畫布上移開,時不時朝原野望去。我發(fā)現(xiàn),和以往所有秋天一樣,原野漸漸變得金黃起來,也變得厚重起來??墒俏乙舶l(fā)現(xiàn),這樣的原野似乎缺少一點什么。
那缺少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
突然,去年秋天的情景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在南方高遠(yuǎn)的天空下面,那個沉默的女孩坐在原野上,輕輕撥弄著吉他的琴弦。小棉花就依偎在她的身旁……
這樣的畫面無論怎樣看,都顯得無比生動與絢麗。
說實話,我也希望這個沉默的女孩和她的小棉花能夠重新出現(xiàn)在我們的村莊里。這樣想著,我內(nèi)心里竟然也產(chǎn)生了去原野上眺望的沖動。
很奇怪吧,秋天應(yīng)該是綿綿秋雨下個不停的季節(jié),可是,這年秋天,幾乎每天都是晴朗的好天氣,于是,我和柚子差不多天天來到原野上面眺望。
我和柚子心照不宣。我們一起等待著那個不茍言笑的女孩和小棉花的到來。
有時候,站著實在太累了,我們就坐著眺望。坐累了,就在草地上躺下來休息一會兒。
那天黃昏,站著差不多一整天的我們正躺在草地上休息,柚子告訴我:
“那一天,我就這樣躺在草地上。
“突然,我聽到了一陣沙沙的聲音。
“我想,一定是風(fēng)把草吹動了。
“可是,當(dāng)我把頭抬起來的時候,蘋果,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啊,小棉花!”還沒等我回答,柚子就自言自語起來,“那是小棉花正朝著我走來!”
這是去年秋天柚子和小棉花第一次相遇的情景。
這一刻,我終于明白了,在柚子心里,它已經(jīng)把秋天和小棉花等同起來了,或者這樣說吧,小棉花就是柚子的秋天,一直被它藏在心中最深也最隱秘的那個角落里。
問題是,柚子的秋天怎么還不來呢?
掐指算來,這是我和柚子在原野上眺望的第十天了。
我安慰柚子:“現(xiàn)在還早著呢。你瞧,整個原野還是半青半黃的?!?/p>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們腳下這片原野全部變成了金黃色,說不定那個沉默的女孩帶著小棉花就出現(xiàn)在眼前了。
又過去了二十天。
整個原野都快成金黃色了。
可是,女孩和小棉花還沒有出現(xiàn)。
我繼續(xù)安慰柚子:“現(xiàn)在還早著呢。你瞧,屎殼郎還在跑來跑去?!?/p>
我的意思是,如果這些原野上隨處可見的屎殼郎集體消失不見了,說不定那個沉默的女孩就會帶著小棉花出現(xiàn)了。
又過去了一個月。
忙碌的屎殼郎都躲到深深的洞穴里去了。
可是,依然不見那個女孩和小棉花的身影。
我不免有些失望,開始變得焦躁不安。
這時,柚子反倒安慰起我來。
“蘋果,”柚子注視著我,眼神堅定,“小棉花和那個女孩說不定才剛剛動身呢?!?/p>
柚子猜測,那女孩和小棉花因為某些事情耽擱了這次秋天的行程,現(xiàn)在才匆忙從家里出發(fā)。
“現(xiàn)在,她們應(yīng)該上火車了。”柚子繼續(xù)說道。
這時,我仿佛聽到了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那是火車輪子撞擊鐵軌發(fā)出的聲音。我想象著,在遙遠(yuǎn)的北方,沿著長長的鐵軌,一輛火車正由北往南疾奔而來……
柚子的話使我有了繼續(xù)等待下去的信心。
接下來又過去了多久呢?我和柚子都忘記了。
這一天,我和柚子在原野上的眺望終于有了結(jié)果。
只不過,這一天不再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晴朗日子,頭頂上的天空陰沉沉的,原野看上去也有些灰蒙。
“快看,那是什么?”我和柚子幾乎同時大喊起來。
在原野的盡頭,出現(xiàn)了一個白色的影子。
一個很小很小的如同螢火蟲一樣的白色影子,看上去有些模模糊糊。
“那一定是小棉花。”我和柚子沒有絲毫懷疑。
已經(jīng)等不及小棉花朝我們一步步走來了,我和柚子瘋了一樣朝小棉花奔去。
可是,那并不是小棉花。
那是冬天的第一片雪花。
盡管如此,跑得氣喘吁吁的我們,依然輪流把這片潔白的雪花捧在手心里……
發(fā)稿/趙菱 tianxie101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