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精神錯亂一會兒，怎么樣？”

坐在西班牙加泰羅尼亞電視臺的高腳凳上，愛德華多·加萊亞諾開始為觀眾描繪“另一個可能的世界”：“在大街上，汽車被狗壓扁，人們不再被電腦編程，不再被超市購買，不再被電視觀看，誰也不會為了工作而生活，所有人都為了生活而工作，經(jīng)濟學家們不再把消費水平稱為‘生活水準’，不再把物的數(shù)量稱為‘生活質(zhì)量’，政客們不再相信窮人樂意把承諾當飯吃……我們將是不完美的，因為完美依舊是神專享的乏味的特權(quán)，而在這個糟糕透頂?shù)氖澜缟希覀兛梢园衙刻飚斪鞯谝惶靵磉^，把每晚當作最后一晚來過?！?/p>

2011年，從北非到華爾街，年輕人舉起憤怒的拳頭，加萊亞諾那年70歲了，仍然奔赴西班牙——這個他流亡多年的國家，和年輕人們一起占領(lǐng)了太陽門廣場?！笆堑?，我去了那里。我一直和這些反抗罪惡世界的運動在一起。這個罪惡的世界總是向窮人而不是向貧窮開戰(zhàn)，并且懲罰勞動，獎勵投機。”這位烏拉圭作家在電子郵件里告訴本刊記者。

在馬德里，有人問那些聚集在廣場的青年：你們打算呆到什么時候、走到何種境地？加萊亞諾告訴他們，對這個問題盡管一笑了之，“你們只要在那里，堅持下去，就是無限的，無窮無盡的，正如愛一樣。”

地球的富有造成人類的貧困

2009年的某一天，和往常一樣，加萊亞諾帶著愛犬Morgan在家附近散步時，遇到他的一位鄰居。

“恭喜你啊，愛德華多?！边@位鄰居對他說：“你的書要大賣了。你成暢銷書作家了。愛德華多。”

“暢銷書作家？什么情況？一定有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彼貞涀约寒敃r的反應。

原來查韋斯又薦書了。在當年的美洲國家首腦會議上，他送給奧巴馬一本加萊亞諾的成名作《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此前，查韋斯的推薦曾讓喬姆斯基的書登上亞馬遜書店的暢銷榜榜首。

“人們都祝賀你，說你成功了?！奔尤R亞諾后來接受采訪時說，“我不要這種成功。這算什么？在市場上成功？這真是糟糕的消息，我不需要在市場上拿第一，我只想寫作，和民眾保持聯(lián)系?！?/p>

《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1971年出版，記錄了加萊亞諾在拉美大陸漫游的經(jīng)歷，并試圖以殖民地的視角，重新講述全球化的歷史，“拉丁美洲是一個血管被切開的地區(qū)。自從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至今，這個地區(qū)的一切先是被轉(zhuǎn)化為歐洲資本，而后又轉(zhuǎn)換為美國資本，并在遙遠的權(quán)力中心累積?！?/p>

由于在波托西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銀礦，西班牙殖民者蜂擁而至，17世紀初，波托西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城市之一，全城有36座裝飾豪華的教堂、眾多賭場和14所舞蹈學校，1608年，波托西為慶祝宗教節(jié)日上演了6天喜劇，進行了8天斗?！足y之城名氣之大甚至在西班牙成了一句諺語，并見于《堂吉訶德》：“其價值等于一個波托西?！钡缃癫ㄍ形魇遣＠S亞這個窮國最窮的城市之一，人口比400年前少了3倍，人們在廢棄的礦山和巷道中尋找一點含錫的碎礦，白銀是沒有的，西班牙人撤走時用小笤帚把波托西5000個礦井掃得干干凈凈。

如果說波托西的興衰象征了舊殖民主義對拉美的掠奪，那么這本書的第二部分則講述了新殖民主義通過自由貿(mào)易和全球化帶給拉美民眾的新的苦難，正如那觸目驚心的大標題：“發(fā)展是遇難者多于航行者的旅行。”有人點評說，不讀這本書，不會真正理解切·格瓦拉那種近乎決絕的革命，也不會懂得耽于玄想的博爾赫斯為什么要讓他的同胞不滿。

讀這本書有時還會讓人想起眼下的中國，令人眼花繚亂的財富快速地聚集，又以更快的速度散去，你能感到這正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誕生的土壤，也是寫作者取之不盡的礦產(chǎn)。

“我們這一代幾乎所有的拉美作家都是在出書之前先出稿件，都是在報社編輯部里成長受訓的?！奔尤R亞諾說，“拉美作家中最杰出的幾位，比如何塞·馬蒂、魯?shù)婪颉の譅柺玻≧odolfo Walsh）、卡洛斯·吉哈諾（Carlos Quijano），都是偉大的記者，因為他們都非常認真地對待他們所從事的新聞行業(yè)的要求。”

而在被問及“在恢復拉美歷史敘事這一過程中，面臨的最大困難是什么”時，加萊亞諾承認他無法做到客觀，不能讓自己置身事外，“我總是感到有做出抉擇的必要：過去如同發(fā)生在我眼前。有一位叫何塞·科羅內(nèi)爾·烏爾特喬的尼加拉瓜詩人曾解答我的疑惑，他告訴我：‘所謂客觀性是一個謊言。那些自稱想做到客觀的作家和記者并沒有說實話：他們想成為客體，以此遠離人的痛苦。’”

禁一本書，是為它打出的最好的廣告

最初面世時，《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并沒受到太多關(guān)注，知識分子認為它不夠嚴肅，“那時左翼知識分子覺得，嚴肅的書籍一定是枯燥的，如果這本書不夠枯燥，那肯定是不夠嚴肅?！奔尤R亞諾想要做的卻恰恰是跳脫出歷史學家、經(jīng)濟學家和社會學家的語言，“以愛情小說和海盜小說的方式來談論政治經(jīng)濟學”，讓人人都看得懂，用這本書去“和人們交談”。

好在那些右翼軍政府認為這本書相當嚴肅——他們把這本書禁了，有些國家還出現(xiàn)焚書。軍政府成了加萊亞諾最好的推銷商和宣傳員，《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開始在拉美廣泛流傳，“這又一次證明：禁一本書，是為它打出的最好的廣告?！奔尤R亞諾說。

1973年，他的祖國烏拉圭也發(fā)生軍人政變，有意思的是，在獨裁統(tǒng)治最初的那幾個月，這本書還能暢通無阻地流入軍營、流入監(jiān)獄，“因為這本書的標題迷惑了審查人員：他們以為這是一本解剖學專著?！?/p>

不久后，加萊亞諾流亡阿根廷，在那里主持一份名為《危機》（Crisis）的文化雜志，那是他一段美妙的體驗?！拔覀償U大了文化報道的外延：我們不去重復那些藝術(shù)家或者科學家的老套故事，而是試著從身份的集體表達方面重新發(fā)掘文化?！?/p>

他們?nèi)ズ偷V工聊天，問他們對太陽有什么感覺——這些工人整天在地下工作，除了周日幾乎見不到太陽；他們?nèi)ズ退緳C聊天——這些司機也是整日開車，有時候一天要開上15到20個小時，他們問司機：當您有機會睡覺時，您做夢嗎？會做什么夢？會不會有惡夢？“對我們來說，這也是文化的一種。”加萊亞諾說，最高峰時，《危機》雜志一個月能賣3.5萬到4萬份，創(chuàng)下了當?shù)匚髡Z報章的紀錄。

“我的靈感來自每一天在路上聽到的許許多多的聲音?！奔尤R亞諾告訴本刊記者，“我的那些解放神學的朋友們常說：‘我們替那些不能發(fā)出聲音的人發(fā)出聲音?！瘜Υ宋也⒉毁澩?。我們每一個人都有值得傾聽、值得稱贊，或者至少值得原諒的話要說。我從我聽來的故事中汲取營養(yǎng)，最有趣的故事來自于最受歧視的人群，那些無人傾聽的人，那些在他人眼里仿佛不存在的人?！?/p>

社科院拉美研究所研究員索颯形容加萊亞諾天馬行空的浮想念頭里，隱藏著一個“反體制”的精靈?！袄∶乐奘且粔K深受體制之害的大陸，大地被改變了面貌，人口被置換了膚色、宗教、語言，還有被強加的政治制度、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被閹割的文化?！钡酪灿纱诵纬闪艘环N“反體制精神”，它認同人類文明的基石——友愛精神，它認同不公正體制的最大受害者——底層受辱民眾。加萊亞諾曾經(jīng)闡釋過這種友愛精神：它是橫向的而非縱向的，是團結(jié)的而非施舍的，它沒有國家界限，也沒有階級區(qū)隔。

“那對我來說是巨大的火爐”

加萊亞諾最新一本書名為《鏡子》，英文副標題是“Stories of Almost Everyone”（幾乎關(guān)于每個人的故事）。某種程度上，這是《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足球往事》的延續(xù)，作為“主流文化的囚徒”，加萊亞諾再次嘗試突圍：“這是個瘋狂的冒險，突破所有邊界，所有時間和空間的邊界，從你看不見的人們（the invisibles）的角度去重新發(fā)現(xiàn)人類歷史，去重新發(fā)現(xiàn)那道人世間的彩虹，那道被種族主義、男性主義、軍國主義、精英主義以及其他各種主義肢解的人類的彩虹?！?/p>

不過這一次，他有了不同的寫作風格，全書由600個左右的極短故事組成，從“亞當夏娃是黑人嗎？”一直寫到切爾諾貝利核事故和東南亞大海嘯。之所以寫這么短，他解釋說是抵制通脹，“語言的通脹”。

“我寫書就像拼接馬賽克：每一個短故事就是一塊小瓷磚，有它自己的顏色，有它自己的意義，和其他的小瓷磚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幅多個主題、多種色彩的壁畫。在寫作的過程中，我總是把多余的詞句刪掉，因為Less is more（少即是多），因為我的老師之一、胡安·卡洛斯·奧內(nèi)蒂就曾教導我說，‘惟一值得存在的語言，是那些比沉默更好的語言?！嬖V我說這是一條中國諺語，但我懷疑這是他自己編的，無論如何，這句話一直是引導我遠航的指南針。”

很難把加萊亞諾概括成一位某某主義者，在《鏡子》里，他提醒人們注意，倡導自然權(quán)利的英國哲人約翰·洛克投資了販賣黑奴公司的大宗股票；美國總統(tǒng)尤西西斯·格蘭特在拜訪明治天皇時曾說：“兩百年后，當我們享受完保護主義能帶來的所有好處后，我們再來接受貿(mào)易自由?！钡灿妹芏葮O高的文字列出了死在斯大林統(tǒng)治下的畫家、詩人、作家以及革命同志，并且這樣描述柏林墻的倒塌：沒有淌一滴淚，也沒有灑一滴血，在整個東歐，人民叉起手臂來，觀看那曾經(jīng)以他們的名義行事的政權(quán)掙扎著斷氣。

1963年，加萊亞諾曾經(jīng)到訪中國，在北京采訪了末代皇帝溥儀——這段經(jīng)歷也在《鏡子》中占有一節(jié)?！耙患{色制服，紐扣直扣到脖子，破舊的襯衫袖口從制服袖子中探出頭來。他在北京植物園修剪樹木花草，以此為生。居然有人有興趣和他說話，他為此感到高興，他為此感到吃驚。他開始作自我檢討：我是個叛徒，我是個叛徒，然后又當面向我背誦口號，背誦了兩個鐘頭，音調(diào)始終不變?！?/p>

“我時不時打斷他……我問他是不是共產(chǎn)黨員。不，他不是共產(chǎn)黨員。我問他想不想加入共產(chǎn)黨?！?/p>

“翻譯叫王，不叫弗洛伊德。不過看樣子他還是累壞了，因為他翻成：那對我來說是巨大的火爐。（西班牙語里‘榮幸honor’和‘火爐horno’發(fā)音接近）”

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鏡子》中文版省卻了個別故事，比如加萊亞諾對雷鋒的描寫：“他白天給病人送溫暖、為寡婦干重活、把自己的食物送給孤兒，晚上閱讀毛的作品全集。當他入睡時，他還會夢見在白天指引他前進的毛。雷鋒沒有女朋友也沒有男朋友，因為他不會把時間浪費在輕薄之事上，他的腦子里也從沒閃現(xiàn)過這樣的念頭：人生可以是充滿矛盾的，現(xiàn)實可以是多種多樣的?！?/p>

長久以來，第三世界的知識分子都面臨這樣一個困境：他們對于西方文明中心論的質(zhì)疑、對于地方性知識的運用，常常會被威權(quán)政府拿過去，粉飾自己的合法性。加萊亞諾對此的回答是，“我的創(chuàng)作贊美生命中的喜樂歡愉，也對與之對立的一切加以譴責：不能在愛自由的同時卻對牢籠不抱憎恨?！边@不禁讓人想起同樣來自第三世界的薩義德在《知識分子論》中所說的：“根據(jù)范農(nóng)的說法，當?shù)刂R分子的目標不能只是以當?shù)鼐烊〈兹司?，而是要?chuàng)造新靈魂……忠于團體的生存之戰(zhàn)并不能因而使得知識分子失去其批判意識或減低批判意識的重要性。”

與其以左右定義加萊亞諾，不如把他稱為一位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不服從者，他不斷地反抗，不斷地揭穿那些偽裝成真理的知識——基于單一價值觀的反抗很容易把自己變成另一種意識形態(tài)，可是如果你足夠開放，又足夠博學，你就有機會揭露知識的欺騙性，或者，至少為人們提供被權(quán)力和體制遮蔽的另一種知識。

他說他有千百種寫作方式，要么坐著，一筆在手，潦草成文，要么在蒙得維的亞他出生的那條河邊散步：“我走著的時候，詞句也在我心里行走，串成一個個小故事，然后再經(jīng)過多次修正改動：我的一些故事在付印前已經(jīng)寫了差不多十五遍?！彼麖膩聿怀姓J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相反，他把歷史比作一個固執(zhí)的老太太，“她不停地往前走著，有時哭泣，有時則露出笑顏，但她從未終結(jié)。當她跟你說再見時，她實際說的是：回頭見，一會兒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