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些朋友會覺得我有夢中情人是件奇怪的事,我也這么認為。所謂夢中情人,不過是正當時能將青春拔離現(xiàn)實,不再時則切換狀態(tài)遙寄彩箋兼尺素,像床前那截看得見摸不著的月光一樣抒情的存在。一個搖曳高蹈的中年婦女,要來作甚?
我當然不會告訴他們,過了30歲,蹬落斗零踭、甩掉電腦包,爛泥一攤跌坐沙發(fā)時,多數(shù)靠一集《銀魂》半血復(fù)活。這種狀態(tài)下能讓你笑的男人,不管什么形態(tài),豈止夢中情人,簡直救命菩薩。
有個再熟一點的朋友又懷疑這部動畫的主角做夢中情人不夠格:“不就是個屌絲嗎?”
“你不了解女人?!蔽艺f。他竟默認了。
再護短也否認不了屌絲本質(zhì)。作為歌舞伎町的著名潑皮破落戶,坂田銀時眼似死魚,首如飛蓬;上欠房租,下拖工資;廢柴為伍,宅男自居;怠惰憊懶,不知進取為何物;擺出一副歐巴桑面孔邊摳鼻孔邊以超大密度的修辭及語速打擊年輕人too young too naive,常為人畜所共憤。
這位男一號能蟬聯(lián)3屆日本“最想結(jié)婚的動漫角色(新郎部門)”投票冠軍,可見世人連夢中情人的標準都謙卑起來。對銀時最多的評價,主要是關(guān)鍵時刻靠得住。
世道變了,想我年幼還看不懂《花仙子》的時候,就已經(jīng)知道了衣服多到穿不過來的美女能找到無所不能的帥哥。那些年看過的少女漫畫,往往有蠢女落難公子搭救的主線,善良是女主角的通行證,而其中的男性,無一不是英明神武的高帥富,往往競爭者還有好幾個。
少年漫畫當然沒那么多投射臆想。男人描摹自己,放諸四海的是依靠友情與團隊取得成功,悶騷一點的再來個終成正果的白富美。到《灌籃高手》,這一套路已見式微,多挨板子也不討好是屌絲男的命中注定,但縱被人生虐過千百遍,手中仍牢牢握住自我超越的成長母題,如同待交的黨費。
言在動漫,意又何嘗不在摸爬滾打的真實人生?到了《銀魂》,我欣慰地發(fā)現(xiàn),攘夷戰(zhàn)爭中令敵人聞風(fēng)喪膽的白夜叉成了萬事屋老板,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不再有改變世界或自己的要求,如同一切曾有過上天入地的理想、最后被現(xiàn)實收進葫蘆的年輕人。盡管整部動畫(漫畫)仍不時穿插著他與普通人的不同:但凡身邊人或所見處有難,他一定拔刀保護,且一定獲勝——雖然所持木刀不過300日元(合人民幣20元)的電視購物貨。
現(xiàn)實世故雪球般越滾越大,更新鮮的年輕人未必看重上上世代舍棄小我改造大環(huán)境的熱血,也不需要上世代“追求卓越、挑戰(zhàn)極限,在絕望中尋找希望,人生終將輝煌”的勵志口號,榜樣與話語的感染力日衰,在這個博大駁雜的世界,個體惟一能親手握住的,或許只有自家的小小生活,所以愿意解甲歸田,安于做一個屌絲。作為坂田銀時,雖然“普通的時候讓你昏倒”,但只要能切換到“緊急的時候讓人依靠”的狀態(tài),已經(jīng)給人足夠的安全感。
更何況,真實人生又不是文藝作品,哪來這么多緊急事件?凡俗生活里,最難是快樂,誰說夢中情人的標準,不能只是吐槽精準惡趣搞怪?
少年時的夢中情人曾是柏原崇,《情書》反復(fù)播到VCD機轉(zhuǎn)不動,發(fā)高燒還去收得到鳳凰衛(wèi)視的表姐家看《一吻定情》,為了《小報急先鋒》,早早發(fā)愿將來當記者。年齒漸長讀書稍增,心慕高端文明,以為脫離流行文化與當年那個蒙昧懵懂的自己才是正道,不立偶像,一意孤行。而現(xiàn)在,寧愿不思不想窩在沙發(fā)里看《銀魂》,傻笑或大哭,以一種中年心態(tài),為消解現(xiàn)實努力地吐槽,心照不宣如同知道再精心打扮時間一到仍是無可避免的狼狽。夢中情人似所羅門飛毯,看似去往迦南美地?zé)o所不能,結(jié)果仍不出心念邊界,但有什么不好?畢竟,自己的東西,才于自己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