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國王好嗎？

對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本·侯賽因來說，這個問題沒那么簡單。作為一個中東國家的國王，手頭卻沒有石油，這聽起來多少有些無奈；作為先知穆罕默德的嫡系子孫，卻擁有一顆“美國芯”，這讓他在阿拉伯世界面臨尷尬；眼瞅著君主制日薄西山，可兄弟表親們依然渾渾噩噩、為所欲為，令他痛心不已；“阿拉伯之春”洶涌而來，看似堅不可摧的政權(quán)接連轟然倒塌，令他心有余悸……

近日，阿卜杜拉接受《大西洋月刊》記者杰弗瑞·戈德伯格采訪，傾吐他作為國王的煩惱。戈德伯格發(fā)現(xiàn)，14年前那個躊躇滿志、言必改革的“阿拉伯之星”已然不見，眼前的國王有著超乎年齡的蒼老。看來，這個國王真的不好當。

吐槽一

政治“精英”都是“老古董”

去年秋的一個早晨，阿卜杜拉親自駕駛一輛防彈奔馳轎車，急匆匆來到首都安曼皇家辦公室附近的直升機停機坪——他開車一向很猛，好像總被人追趕似的。他走向停在那里的一架“黑鷹”直升機，與副駕駛耳語幾句后，徑自坐在了駕駛員座位上。1999年登基之前，他是約旦皇家特種部隊的指揮官，駕駛直升機對他來說不僅是小菜一碟，而且是一種樂趣。

阿卜杜拉此行是去80英里外該國最貧窮的城市之一卡拉克，和約旦幾個最大部落的首領(lǐng)共進午餐，他們是構(gòu)筑約旦軍事和政治力量的精英。約旦大半人口是巴勒斯坦人的后裔，居住在約旦河西岸，而這些部落來自東岸。自100年前哈桑王族從麥加來到當時的“外約旦”起，就一直仰仗這些東岸人保衛(wèi)自己的王權(quán)，交換條件是保障東岸人的特權(quán)，限制巴勒斯坦人的權(quán)力。這是一樁冰冷的交易，稍有不慎，就會惹來麻煩。

當天早些時候，阿卜杜拉向戈德伯格解釋了此行的目的：試圖在今年1月議會選舉之前，讓各位部落首領(lǐng)明白代議制民主的重要性。他希望約旦能成立這樣的政黨：不只充當“施惠工廠”，而且能超越意識形態(tài)，以更寬闊的視野發(fā)表觀點，從而為約旦打造成熟的政治文化。不過，他似乎對此行不抱什么希望。他對戈德伯格說：“我今天將與一群老古董呆在一起?！?/p>

他所說的“老古董”實為“民族趨勢黨”領(lǐng)導人，該黨在東岸有廣泛影響，幾乎可以肯定會在下一屆議會中控制大量席位。他向戈德伯格抱怨說，該黨的政治綱領(lǐng)“除了口號，什么也沒有，沒有任何計劃，全都是‘我會投票給這個人，因為我和他同屬一個部落’”。

不出所料，國王與“老古董”們的會面令人失望。阿卜杜拉簡短表達了加強經(jīng)濟改革、擴大政治參與的懇求之后，各位部落首領(lǐng)開始東拉西扯各種雞毛蒜皮的事。其中一人鄭重其事地提出：“以前，我們鎮(zhèn)上有守夜人，他們會帶著棍子執(zhí)勤。政府應當恢復這一制度，這不僅有利于安全，而且可以為年輕人創(chuàng)造更多就業(yè)機會?！?/p>

聽到這個發(fā)言，阿卜杜拉驚異地睜大了眼睛。這位一心期待聽到諸如促進高技術(shù)創(chuàng)新、加強女孩教育、削減政府過度開支等真知灼見的國王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不得不倚重的政治“精英”們只會關(guān)注“拿棍子的守夜人”。他看著眼前30位懶散而坐的部落首領(lǐng)，不覺黯然神傷：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已經(jīng)老得不行，而其他人即便年紀不算大，竟也都一副蒼老的容顏。

吐槽二

“我再也不想干了”

在很多人眼里，阿卜杜拉是一個矛盾體：他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嫡系子孫，一個阿拉伯國王，但主張自由、世俗、民主的統(tǒng)治。他的自我評價是：一名政治、經(jīng)濟改革者。

1999年戈德伯格第一次與阿卜杜拉見面時，他剛繼位不久，心中充滿了改革豪情。他的父親侯賽因國王是一名精明的統(tǒng)治者、了不起的斡旋人，擅長在夾縫中生存，但不是現(xiàn)代管理者。他留給兒子一個“爛攤子”：經(jīng)濟僵化，政治上任人唯親，以挑撥離間敵對部落維系自身統(tǒng)治。不過，年輕的阿卜杜拉躊躇滿志，相信自己能夠全部“搞定”。他興致勃勃地講述心中的藍圖：私有化、現(xiàn)代化、政治自由化……?！拔覀兊膰颐媾R很多挑戰(zhàn)，但我認為都可以攻克?！闭f這話時，他的臉上溢滿陽光。

在執(zhí)政早年，他有時會打扮成一個農(nóng)民，混入民眾中，了解他們的疾苦和需求。有一次，他和戈德伯格一起微服私訪巴勒斯坦人聚居的城市扎卡，目睹許多官僚兇惡的嘴臉。后來，戈德伯格的西方面孔暴露了兩人身份，阿卜杜拉被團團圍住，民眾紛紛向他表達美好祝福。此行既讓他痛心，也讓他感動。他想象著約旦人已經(jīng)做好準備，和他一起致力于祖國的現(xiàn)代化。

然而，現(xiàn)實讓他感覺仿佛遭遇了無數(shù)次“伏擊”，內(nèi)憂外患令其疲憊不堪。地理位置是約旦的詛咒：北邊是岌岌可危的敘利亞；東部毗鄰刀光劍影的伊拉克安巴爾省；東南部的沙特是哈桑王朝多年的對手；西邊是吵吵嚷嚷的以色列人和巴基斯坦人；“基地”組織一直想干掉他；伊朗政權(quán)也不那么喜歡他，尤其是他批評伊朗人領(lǐng)導的“什葉派新月帶”正在中東蔓延……

他的國家已經(jīng)破產(chǎn)，靠美國、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和傲慢的海灣阿拉伯人來提供預算。最近，IMF強制約旦提高燃油價格，此舉進一步加劇國內(nèi)對王室的不滿。

作為一個半專權(quán)君主，阿卜杜拉有權(quán)任免首相，解散議會。過去5年里，他先后任免了6任首相，每一次都讓他筋疲力盡?！懊慨斦业难獕憾紩宦凤j升?！庇袝r候，他恨不能解除自己的職務。

短短幾年，歲月已在他的臉上留下明顯痕跡：頭發(fā)花白，額上刻滿皺紋，沉重的表情時常掠過面龐。他對戈德伯格說：“記得執(zhí)政10周年之際，我當著諸多親朋好友的面說：‘我再也不想干了?！?/p>

“阿拉伯之春”是阿拉伯世界前所未有的一場“地震”，先后震翻了突尼斯、埃及、利比亞和也門的領(lǐng)導人，敘利亞總統(tǒng)眼瞅著也難逃厄運。阿卜杜拉還能保有其位，也算是一個小小的奇跡。約旦的示威活動相對溫和，但也足夠喧囂?？棺h者大罵國王是“阿里巴巴”，其家族是“四十大盜”，并把矛頭直指被西方稱為“時尚偶像”、超級現(xiàn)代的拉尼婭王后。回想上臺之初，阿卜杜拉和拉尼婭是多么風光，被視為“約旦的驕傲”，誰曾想，今日會成為“千夫所指”。

面對示威者，阿卜杜拉自稱采用了“柔性”策略?！拔耶敃r正和指揮官商議如何處理首輪示威活動，這時，拉尼婭說：‘你知道該怎么做嗎？向所有示威者送上水和果汁——讓警察遞給他們。’這是一個好主意，于是我讓他們照做?！?/p>

如今，約旦西部邊境依然局勢不穩(wěn)，北部地區(qū)也時有騷亂。戈德伯格問阿卜杜拉，如果有25萬人涌上街頭要他下臺，他會下令安全部隊開槍，還是選擇退位？他說：“我的性格決定了，我不會下令開槍。我們哈希姆家族都不會開槍。如果一個君王讓全國半數(shù)人口起而攻之，轟他下臺，那他一定做錯了?！?/p>

吐槽三

中東地區(qū)多“奇葩”

敘利亞總統(tǒng)巴沙爾·阿薩德的今日境遇，想必令阿卜杜拉唏噓不已。當年，他，巴沙爾，還有摩洛哥國王穆罕默德六世前后腳“上位”。在國際社會眼里，他們3個朝氣蓬勃，積極進取，富有個人魅力，是阿拉伯世界的“未來之星”。

對于中東“希望三人組”中的“小弟”巴沙爾，阿卜杜拉一直頗為關(guān)照。老阿薩德去世后，為了讓年方34歲的巴沙爾順利“繼位”，敘利亞議會特地修改法律，將總統(tǒng)候選人的年齡限制從40歲降低到34歲，這種明目張膽的專制行為引起不少非議。阿卜杜拉覺得自己有必要幫巴沙爾盡快贏得國際肯定。

“我對他說，9月份要舉行聯(lián)合國會議，請務必出席，我會安排午宴和晚餐。世界經(jīng)濟論壇是另一重要場合，我又對他說，你會成為‘舞會皇后’，所有人都想要見你，你是新人，可以安排一些訪問?？墒?，他卻說：‘沒有必要，有敘利亞商人代表我簽署協(xié)議，洽談投資?！艺f：‘不，你得在聯(lián)合國露面，所有人都會沖你而來，因為你是‘本月之星’。可他還是說不想去?！?/p>

戈德伯格問，巴沙爾是不是有點“土老冒”，阿卜杜拉笑了笑，又說起發(fā)生在阿拉伯峰會期間的另一樁軼事?！霸谝淮瓮硌缟希蜕碃枂栁液湍β甯鐕酰骸銈冋l能給我解釋一下什么叫時差？’他居然從未聽說過‘時差’這個詞！”

其實，在阿卜杜拉眼里，巴沙爾并非十足的“鄉(xiāng)巴佬”。他是一名醫(yī)生，在英國接受培訓，而且還娶了一位有西方生活背景的妻子。

不過，說到近年來風生水起的穆斯林兄弟會，阿卜杜拉就沒這么客氣了。他認為，西方社會太天真了，有些政客居然會以為“實現(xiàn)民主的唯一途徑是通過穆斯林兄弟會”。因此，他有責任指出，穆斯林兄弟會是一群“披著羊皮的狼”，要讓中東退回到反西方的舊格局中。

雖然海灣大多數(shù)君主仍是他的盟友——因為他們也對穆斯林兄弟會心懷畏懼，但阿卜杜拉在新一代阿拉伯領(lǐng)導人中頗為孤立。在埃及，穆巴拉克曾是約旦的長期盟友，如今已被穆斯林兄弟會領(lǐng)導人穆爾西取代。對于這位舉足輕重的政壇新人，阿卜杜拉頗為不屑。近日，兩人在沙特首都利雅得碰面，討論有關(guān)哈馬斯的問題。哈馬斯是穆斯林兄弟會在巴勒斯坦的分支。

“我們根本無法深入交流。我努力向他解釋該如何應對哈馬斯，如何推進和平進程，可他只有一句話：‘以色列人不會采取行動?！艺f：‘聽著，無論以色列人行不行動，我們都應當讓巴勒斯坦的兩大對立力量——法塔赫和哈馬斯‘團結(jié)起來?！赡聽栁饕廊患m結(jié)于‘以色列人這’、‘以色列人那’，”阿卜杜拉無可奈何地又一次感慨，“這人真是沒深度?！?/p>

至于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阿卜杜拉則顯得有些警惕。他相信，埃爾多安領(lǐng)導的“正義與發(fā)展黨”只不過是在推行一種較為溫和的伊斯蘭主義。據(jù)他透露，埃爾多安曾說過，民主之于他不過是搭乘公交車，“一旦到站，我就下車?！痹诎⒉范爬劾铮柖喟彩且粋€“更加克制、更有見識的穆爾西”，兩人都想通過伊斯蘭主義回歸集權(quán)統(tǒng)治，只不過埃爾多安愿意花上六七年時間，而穆爾西想一夜而就。

吐槽四

“50年后，哪里還會有君主制？”

約旦向來腐敗盛行。侯賽因國王統(tǒng)治時期，國王曾公然給效忠者派送免稅奔馳汽車。阿卜杜拉執(zhí)政早年，曾努力增強政府預算透明度，但他潔身自好的名譽卻被家族成員玷污，他們大肆販賣政府土地牟取暴利，不少與王室關(guān)系密切的人士接連遭到腐敗起訴。

阿卜杜拉對親友們的腐敗行為深惡痛絕。他忿忿道：“看看我的兄弟們，自以為是王子就為所欲為。我的那些表親，較之我的兄弟更有過之而無不及。至于外戚——哦，我的天哪！我禁止家族成員在警衛(wèi)車上裝燈招搖過市，削減他們的汽油配額，叫他們遵守交通規(guī)則，甚至逮捕某些親戚，不讓他們有車。我自己一直以身作則。從執(zhí)政第一天起，我就說得很明白，如果我兒子腐敗，就把他送交法庭?！?/p>

目睹“阿拉伯之春”掀起的革命風暴，他感到不寒而栗。他可不希望因為家族成員、親信或任何人的腐敗，導致自己像那些紛紛落馬的昔日強人一樣身敗名裂。同時，他也清醒地意識到，君主制已經(jīng)日薄西山?！翱墒?，我的家族成員卻不明白這一點。他們離這個位子越遠，就越活得像個王子公主，就越對君主專制深信不疑。我想，大概所有王室家族都是如此。可是，這行不通?！?/p>

這些年來，阿卜杜拉一直以“改革者”自居，但外界似乎并不買賬。激進派說他太保守，保守派說他太激進，犬儒主義者則斥其為“冒牌改革者”，目的不過是維護君主制。這些說法也許都對，或者說，他更像一個堂吉訶德。他的國家或許還沒有做好準備迎接精英統(tǒng)治和民主多元化，約旦的古老文化或許也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柔韌易塑，或者他確實能力有限，無法匹配他高貴的理想。

近年來，他18歲的長子、王位繼承人侯賽因的照片曝光量明顯增多。這位王子眼下正在美國喬治敦大學讀大一。作為阿拉伯世界最親美的領(lǐng)導人，阿卜杜拉想讓兒子和自己一樣擁有一顆“美國芯”倒也不奇怪。更重要的是，他似乎已在著手把政權(quán)平穩(wěn)過渡給兒子。他今年才51歲，但他父親去世時也不過63歲。

說實話，阿卜杜拉并不想這么早就讓兒子承擔壓力，但為了避免自己曾經(jīng)歷的困惑和焦慮，他不得不這么做。當年，在老國王去世前兩周，他才被確定為王位繼承人，一度難以適從。

眼下，他能為兒子做的最大努力就是盡量削減王權(quán)?！熬髦普诎l(fā)生改變，到我兒子繼承王位時，它應該已經(jīng)穩(wěn)定，是實行西方民主的君主立憲制?！彼Ｍ?，屆時兒子只是國家統(tǒng)一的象征，道義精神的導向，就像英國伊麗莎白女王一樣。

有時，他也會忽然感慨：“50年后，哪里還會有君主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