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申作松,生于1932年,八九歲時同我大爺一起闖關東,由山東日照來到吉林撫松。父母養(yǎng)育了6個孩子,我最小,生我時,均已年近四十。
父親終生務農,在生產隊里是壯勞力,身材不高,但他肯吃苦,哪樣農活都難不倒他。我中專畢業(yè)以后,父親年齡漸大,身體越來越不好,在兒女勸說下,不舍地離開了承包的參場,同三哥一家生活在一起。
哥嫂忙著做小生意,只有早晚飯在家里草草吃一口,只留父親一個人在家。他以前從不相信衰老會來臨,他以為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他沒有什么愛好,白天搬個凳子坐在大門口同老街坊嘮嘮嗑,晚上看完電視里的《新聞聯(lián)播》就睡覺,孤獨和寂寞包圍著他。
我們兄弟姐,性格都隨了父親,不善表達,即使是親人之間,話也不多。工作后,我每次回家,父親都非常高興。等到我離開時,每次他都給我煮好雞蛋,客車是早上6點發(fā)車,他會催我早睡,告訴我,他看了電視里的天氣預報,明天天氣不錯。后半夜,他會開幾次燈,看看墻上的掛鐘,他是怕睡過頭。4點鐘叫我起來,我說太早了,他說,出門坐車,早點趕到車站沒壞處,車開不等人。每次都這樣,以至于我養(yǎng)成了習慣,無論是坐火車還是坐飛機,時間都盡可能提前。
父親同我一起起來,看我吃完飯,送我到院門口。出了院門,是一條二三百米的小街,早上5點多,如果是冬天,四周黑漆漆一片。我讓他回屋去,他不動,站在那里,也不說話。三哥騎摩托車馱著我,我沖父親揮手,他依舊佇立在門口,一動不動。
父親有嚴重哮喘病,冬天不能出門,一接觸冷空氣,就咳嗽不停,呼吸困難,臉憋得通紅。老家在縣城是平房,廁所都建在院子里,冬天一到,父親上廁所成了最難過的一道關。我跟父親說,大小解都在屋子里解決,讓三哥給倒到外面。但他不同意,天一亮他都自己去倒。即使后來他病重了,只要有力氣,他都堅持去外面上廁所。父親這輩子,最怕的就是麻煩別人,只要自己能做,再苦再累,他都去做。
我一直夢想著,等有了樓房,一定接父親來住。但工作5年后,才分到一套30平米的樓房。結婚后第二年夏天,我把父親從老家接到吉林市,在樓房里住了二十多天。父親說,還是樓房好。我說,你就在這住下,省得冬天回老家住平房上廁所不方便。開始他答應了,但住了一段之后,他說要回去。后來我才知道,父親看我的房子太小,妻又懷孕,怕給我添麻煩。這是父親惟一一次到我的家里來,回老家后的第二年春天,他便離開了我。
每到冬天,因為感冒,父親的哮喘病都會變得嚴重。他一直怕花錢,怕兒女們操心,靠吃藥硬挺著,實在挺不住,找診所里的大夫到家里打吊瓶。但到了嚴重時,必須要住院。我工作上能脫得開,都會盡量請?zhí)接H假回老家照料他。
在病房陪伴父親那些日子里,我和他說了許多的話,比我外出求學之前17年間同他說的話還要多。在病房里,父親簡直像換了一個人,變得健談起來。他身體已經很衰弱了,斜靠在病床上,我拉著他布滿黑繭的手,聽他講那些陳年往事,從年少時闖關東,到在生產隊里種地、養(yǎng)豬和趕爬犁,以及承包參場……話題一打開,他就不停地說起來。那是我記憶中最溫暖最難忘的時刻,每次想起,淚涌眼眶。
我在醫(yī)院陪他的時候,他從不介意談到死亡。母親和二哥都過早離世,父親對生死看得明白,看不出他有什么恐懼。他說,人早晚都有那一天,早走早好,少遭罪。
1998年3月24日凌晨,父親吃完藥突然仰倒,三哥忙把他送到醫(yī)院,但搶救已來不及。我趕到家時,老父已躺在院子中搭好的靈棚里。見到他的剎那,我的腿一軟,匍匐在地,涕淚橫流。后來聽三哥說,那幾天,聽到老父嘮叨過,病痛的折磨,讓他感到活著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他說,不如多吃幾片藥,一直睡過去得了。那時候,父親每天都要吃安眠藥,不然咳嗽和胸悶讓他整夜都睡不著。三哥說,走的那天,看樣子是多吃了藥。
我羨慕那些頤養(yǎng)天年的老者,悠然地躺在椅子上,任時光一點一滴走掉。父親沒有那么幸運,他離開土地后,多年勞累積下的頑疾全找了回來,去世時只有65歲。他少小離家,畢生勞苦。他想在死之前回山東老家看一看,終究沒有實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