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希尼出生在北愛爾蘭德里郡摩斯巴恩農(nóng)場一個天主教家庭,摩斯巴恩意為“沼澤地上的墾植者之家”。希尼的祖輩都是農(nóng)民,他是9個孩子中的老大。在蓋爾人時代,希尼的家族便與德里教區(qū)傳教事務(wù)有了瓜葛,管理過北部的一個修道院。
“我總是回憶起在花園里挖掘黑土并且發(fā)現(xiàn)地表下的一段花根、一條砂石接縫的樂趣。我也回憶起大人們趕來將水泵的機軸插入地下,穿過砂石接縫一直抵達砂礫層中古銅色的礦藏,不一會兒就有泉水噴涌而出。那個水泵標志著對土壤、沙子、砂礫和水的首次開掘。它為想象力提供了秩序和中心,使奧姆弗洛斯的基礎(chǔ)也成為它自身的基礎(chǔ)。因此,我們發(fā)現(xiàn)那個古老的迷信的合理性,它認可了對事物潛在一面的渴望?!?/p>
1964年夏天,希尼完成了自己的成名作《挖掘》。“冰冷的土豆霉爛的氣味,潮濕泥炭的 / 喀喳劈啪,一把鍬刃粗率地劃過 / 活的根莖的切痕在我頭腦中覺醒。/ 但我沒有鐵鍬,無法學(xué)他們那樣的人。/ 在我食指與拇指之間 / 夾著胖墩墩的鋼筆。/ 我用它來挖掘。”
“我現(xiàn)在相信《挖掘》這首詩對于我也有一種初創(chuàng)的力量,上面提過的自信產(chǎn)生于一個感覺,即我或許能干寫詩這一行,而且在經(jīng)歷過一次詩的激情與解脫之后,我注定要一次又一次地尋求它?!?/p>
1960年代末,希尼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的死亡》和第二本詩集《通向黑暗之門》,在英語詩壇嶄露頭角。兩本詩集回顧了他成長記憶中的愛爾蘭鄉(xiāng)村生活,彌漫著濃厚的田園色彩——他喜歡小路上方山毛櫸的枝叉、家門前黃楊濃密的植叢、牛棚后面角落里倒坍的柔軟的草堆,還有在農(nóng)場盡頭一株柳樹的喉嚨里玩耍。
“直到今日,那些潮濕的綠色的角落水流縱橫的荒地長滿柔軟的燈芯草的低洼地,所有被水分潤澤、被苔蘚植被遮蓋的土地,即便只是在汽車或火車上輕輕的一瞥中,仍顯示出一種瞬間的深沉安詳?shù)镊攘??!?/p>
希尼在《進入詞語的情感》一文中指出,詩應(yīng)當具有考古學(xué)家所能發(fā)現(xiàn)的那種靈韻和真實感,在遺址中,被掩埋的器皿的碎片的光彩并不會因被掩埋的城市的光彩而稍有減弱。
“所有詩歌,即使是最向前看的詩歌、實驗詩歌,創(chuàng)新的詩歌,在某種程度上都與所有以前的詩歌相連。我不能想象有哪首詩,是不屬于所有其他詩歌的。我只想表述一種非常明顯的東西,也即我們正處于愛爾蘭的新環(huán)境中,我們正處于一種新的和暴力的環(huán)境中,但我們?nèi)匀槐仨毎咽虑榕宄?。對一個作家來說,把事情弄清楚,意味著把他或她對以前的文學(xué)和以前歷史的所有知識,拿來印證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我們稱為詩歌的這種表達形式,總是與記憶有關(guān),我們感覺有一種神圣的真理正留給我們,感覺一種贏來的文明,然后受到重視,然后一次次復(fù)活。”希尼在訪談中說。
希尼最早的閱讀始于6歲,家里的讀物僅有粉紅色衣裙的票證和可換取蜜餞和水果的綠色小票,除了《愛爾蘭周刊》上的死訊專欄,就是《北方憲政》上的拍賣之頁,而父親則躺在沙發(fā)上嘮叨耕地和草場的面積。但蓋爾語在英語進入北愛爾蘭后,漸漸陷入瀕危境地。
希尼家族屬于北愛爾蘭人中居少數(shù)的天主教派,但作為首批受益于英國1947年教育法案的人,希尼進入貝爾法斯特一所新教大學(xué)——女王大學(xué)接受正統(tǒng)的英式教育,并獲得“英文優(yōu)等生”的稱號。在那里,他接觸到英國桂冠詩人休斯的詩,開始了他的詩歌學(xué)徒期。很多年后,已與休斯成為好友的他,卻拒絕了英國桂冠詩人之職。
“我猜想自己身上的女性因素和愛爾蘭有關(guān),而男性的血脈則來自英國文學(xué)的影響。我用英語來書寫和言說,但我與一個英國人并不完全分享同樣的視野和成見。”
“我將個人的愛爾蘭情感當作元音,而將由英語哺育的文學(xué)覺悟當作輔音。我的希望是,詩歌足夠表述我的全部經(jīng)驗?!?/p>
“一個人感受力的一半來自他身處的地方,他的血緣、歷史或文化。然后,與自我相關(guān)的認知和爭辯,皆來自于勞倫斯所稱的‘我的教養(yǎng)之聲’。這些聲音向著兩個方向展開:向后可追溯至愛爾蘭所遭受的政治和文化的創(chuàng)傷,向外可以涉及外部世界的諸多困窘和經(jīng)驗。在學(xué)校里,我像學(xué)習(xí)英語文學(xué)一樣學(xué)習(xí)著愛爾蘭的蓋爾文學(xué)。從那時起,我便確立了自己的身份:一個愛爾蘭人,他所在的省份卻堅持自己歸屬于英國。”
盡管如此,希尼在公開言論和詩歌里卻不支持任何一方的政治觀點。1972年,英軍槍殺13名天主教示威者,迫于北愛爾蘭嚴峻的政治形勢,希尼和家人移居愛爾蘭共和國威克勞郡。1981年,北愛爾蘭天主教囚犯絕食請愿,已定居都柏林的希尼遭到公眾的質(zhì)疑。兩年后,希尼在《一封公開信》中聲稱“我的護照是綠色的”,讓他自己堅稱的愛爾蘭詩人身份受到更大非議。
“在某種程度上,詩歌的功效等于零——從來沒有一首詩阻止過一輛坦克。在另一種意義上,它是無限的。這就像在沙中寫字,在它面前原告和被告皆無話可說,并獲得新生?!?/p>
在諾貝爾文學(xué)獎受獎演說中,希尼講到了北愛爾蘭痛苦心靈史上最凄慘的故事之一:1976年某個夜晚,一群下班的工人被蒙面匪徒劫持,對方要求其中的天主教徒站出來,工人中只有一人是天主教徒。工人們都以為匪徒是新教徒恐怖主義分子,這名天主教徒站了出來,他面臨的將可能是宗派屠殺。在他站出隊列的瞬間,身邊的新教徒工友趁著夜色握住他的手并攥了一下,暗示他別動,其他人不會出賣他。為時已晚,天主教徒已經(jīng)站了出來。但他面對的并不是新教徒恐怖分子,卻可能是暫編的愛爾蘭共和軍成員,子彈從他身邊射向了留在隊列里的剩余的工人。
“我們所設(shè)想的未來,一定是誕生在那位受到威脅的天主教徒在路邊感覺到的、另一只手攥住他的手時的收縮之中,而不是誕生在隨后的槍聲中,如果未來也是所發(fā)生事件的伴奏樂中顯要的那部分的話。隨后的槍聲是那么絕對,那么凄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