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古島是遠離沖繩本島的一個島嶼,位于琉球群島南方,所以人們常說,站在宮古島南端,就能看到臺灣的宜蘭。
那年我在東京外國語大學教書,飽覽宮古島秀美的海岸線和壯麗的森林景觀。島內地形復雜,山嶺交錯,繁盛的原始森林覆蓋了島嶼大半。當地居民依山傍海地建起村落,我在此見過珊瑚礁砌就院墻的傳統(tǒng)民宅。如今宮古島居民也不能免俗地大多改用水泥蓋房砌墻,但現代生活方式對這里的入侵程度似乎還不那么徹底。
早聽說過宮古島上一年一度的巫女祭祀盛典,我也慕名前往參觀??傻竭_的時候,儀式已結束,我與友人只好去尋找巫女們留下的痕跡。我們尋到一些石塊、樹枝、散落地上的雜草,似是人跡,又似天然。深林中難見陽光,零碎的光影彎曲地投射到地面,一切都那么神秘?!斑@是御岳。”友人西谷對著一塊蒼老的巨石用琉球發(fā)音喃喃地說,一邊雙手合十。那一刻,我屏住了呼吸。
居民多以捕魚為生,對自然抱有特別的敬畏與信仰。年初之際,宮古島人認為海上女神將從海中升起,并翻越臨海的高山,進入宮古。這是向海神祈福的唯一機會,而接下來一年能否風平浪靜和魚貨滿艙,便取決于此次祈福。這時,平時出海打魚的男人們會留在家里燒飯帶孩子,而他們的妻子和母親則會放下賢妻良母的身份,充當與海神溝通的巫女。
據說那是一個神圣的儀式:太陽尚未升起之時的密林深處,巫女們赤腳踩著深林中的亂草和枯枝奔跑;她們赤裸的腳踏出一條隱顯不明的路;她們高聲唱起祈禱之歌,那并非人聲而是天籟。
多年以后,我偶然參加在金門舉行的一個研討會。幾位金門的知識分子在會上談到當年兩岸之間持續(xù)的準戰(zhàn)爭狀態(tài),導致金門民眾的高自殺率。隨即有人提問:為何沖繩社會的自殺率不那么高?一位來自沖繩的傳媒人說,這大概和民間信仰有關。
1949年以后,10萬國民黨軍隊突然降臨金門,而本地的戶籍人口還不到10萬。龐大的軍隊以及長達近半個世紀的軍事管制給居民帶來巨大的創(chuàng)傷,比如大量的精神病患者出現,以及高企的自殺率。但在臺灣以統(tǒng)獨對立為基軸的敘事中,金門人的創(chuàng)傷記憶終究找不到準確的位置。
沖繩的經驗同樣不能用苦難和反抗簡單概括,它凝縮了半個多世紀的東亞戰(zhàn)后史,聚集了這段歷史中所有的殘酷和兩難。幸運的是,與金門不同,沖繩幾百個大小島嶼上,存在著信仰的希望。這些信仰各有差異,但有一點是共通的,那就是對生命的尊重和對自然的敬畏。這種信仰似乎與迷信無關,不妨礙沖繩人引入現代化生活方式,卻給了他們堅韌的生命力,讓他們在險惡的處境下仍然可以堅持,且不容出現那些喪失理性的舉動。
同樣的信仰出現在邊野古。距離那霸市不太遠的名護市邊野古,是一片著名的珊瑚礁產地。為新建軍事基地,美軍要填掉這片美麗而富饒的海灣。當地人為維護自己的生活,發(fā)起漫長的抗爭,且堅守非暴力抵抗的原則。他們劃著小船試圖靠近勘探架,被勘探隊員推入海中;落海的人爬上小船,仍然劃船靠近,又被推下。而在邊野古的海邊,有一幕景象令人感動:許多老人們跪在海灘上,祈求龍宮神保佑出海阻止政府作業(yè)船的人們。
宮古島之行奠定了我對沖繩的第一印象,讓我依稀找到了理解沖繩社會的另一條線索:盡管沖繩在近代以后一直是個飽受凌辱的弱者,卻有著那些強者所缺少的優(yōu)勢——在當今這個物欲橫流的世界里,仍然頑強地保持著自身的信仰。在宮古島依舊保存完好的樸素儀式里,我們可以看到信仰所必需的要素,那就是對于超越人類理解能力的對象,保持必要的敬意乃至神圣感。
在沖繩半島,我曾與當地的朋友驅車繞島而行,去探訪沖繩的歷史痕跡。記得在一處當地人膜拜的巨石前,朋友鄙夷地指著石頭前凌亂的日元硬幣對我說:這都是日本游客干的。朋友的神態(tài),似乎解釋了他們對信仰所持的不可玷污的神圣感。而這種神圣感,似乎又恰到好處地支撐著沖繩人的尊嚴。
這個文化有太多的謎,但它仍然使我理解了一個樸素的道理:只要一個社會沒有失掉信仰,它就有希望。
作者為社科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