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姆叔叔的小屋》和《飄》的故事風靡世界,它們從不同角度呈現美國的黑奴制度。在經濟學界,奴隸制同樣沒有好名聲,被普遍認為經濟效率低下、終將衰敗。美國經濟學家羅伯特·福格爾(Robert Fogel)卻敢于提出與眾不同的觀點。
我在從成田機場趕往東京市區(qū)的火車上驚聞福格爾教授逝世的消息,心情立刻變得沉重——經濟學界又一次遭遇重大損失。
福格爾以一系列突破性研究而為世人所知,其觀點也受到不少批評與曲解,但他從未動搖。福格爾教授雖待人寬厚,但對真理的探求因被他視為原則問題,所以從不輕易妥協,就顯得好辯。辯論似乎成為他的愛好——觀點受到挑戰(zhàn)時,反而顯得歡欣鼓舞。
羅伯特·福格爾于1926年7月出生在紐約。他的父母是來自俄羅斯的移民,到美國沒幾年便趕上大蕭條,只能做小生意勉力維持生計。盡管家境貧寒,父母對福格爾及其兄長卻期盼高遠,鼓勵他們走上追尋知識的道路。
20世紀40年代還是左翼思潮流行的年月,青年人對此充滿美好想象。福格爾于1944年進入康奈爾大學后,也加入這個行列。先是參加美國共產黨的外圍活動,畢業(yè)后成為美共專職活動家。1956年以后,福格爾的思想發(fā)生轉變,決定接受正統學術訓練,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攻讀碩士學位,又于1964年獲得約翰·霍普金斯大學博士學位。
其間,福格爾得遇名師——碩士和博士階段導師分別為喬治·施蒂格勒和西蒙·庫茲涅茨。在諸位導師指引下,福格爾形成全新的研究理念:將歷史學與經濟學結合,以尋找各個歷史時期推動技術和制度變遷的諸種力量。1964年,福格爾發(fā)表《鐵路和美國經濟增長》,被認為是計量史學早期代表作之一。
不同于以往的經濟史學,計量史學要求系統應用經濟學理論和計量經濟學及統計學方法來研究經濟史。福格爾和諾斯被公認為計量史學的開創(chuàng)者,這也是他們共享199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的原因。諾斯的貢獻主要是應用經濟學理論重新解釋經濟史,他的制度主義學說在中國學術界影響非常大。福格爾的貢獻則主要是利用計量經濟學和統計學方法對歷史數據進行細致挖掘。他在中國的影響相對較小。然而,福格爾所開創(chuàng)的數量研究方法已成為美國經濟史學家的標準方法。就計量史學這個學科的創(chuàng)設和發(fā)展而言,其貢獻還在諾斯之上。
福格爾最著名的作品是與斯坦利·恩格爾曼合作,并于1974年發(fā)表的《苦難的時代:美國奴隸制經濟學》,此書成為迄今為止美國經濟史領域爭議最大的一本著作。
他和恩格爾曼用詳細的數據證明,美國南方的奴隸莊園比北方自由農場創(chuàng)造出了更高的利潤,因而從奴隸主的角度來看這種制度是有效率的。這似乎不難理解:奴隸主把奴隸當牲口使喚,可強迫他們高強度勞動以提高利潤。但這并不是福格爾和恩格爾曼發(fā)現的機制。
通過詳細考察南方奴隸的食物數量和結構,他們發(fā)現奴隸們的營養(yǎng)狀況強于北方自由工人。唯一合理的解釋是“營養(yǎng)—效率假說”:人的營養(yǎng)狀況極端低下時,改善營養(yǎng)狀況可提高其生產力。如果福格爾和恩格爾曼的數據準確——這是此書引起爭議的地方之一——則唯一合理的推斷是,奴隸主懂得“營養(yǎng)—效率假說”的道理,就像好的車把式都知道愛惜騾子。而自由工人不是資本家的財產,其死活自然得不到資本家注意,當他們的數量眾多,工資收入就可能低到自己和家人都食不果腹。
這些觀點在知識界引來批評風暴。事實上,兩人的研究更反襯出奴隸制的不道德性。而且,他們想要說明,南方奴隸制度不會因經濟效率低下而自行消失,南北戰(zhàn)爭對南方奴隸制的廢除起到了關鍵作用。
諾獎得主中,福格爾或許是最看好中國經濟增長前景的一位。2010年初,他在《外交政策》雜志上刊文預測,中國2040年的經濟總量將達123萬億美元,占世界經濟總量的四成。一些美國人直斥其預測“太瘋狂”。2011年拜訪福格爾教授時,我曾就此問他:“面對喧囂的批評,您是否會修正先前的預測?”他斷然回應:“不會。我只需一個指標,即教育水平的提高。這便足以支撐我對中國經濟總量的預測?!?/p>
《苦難的時代》發(fā)表之后,福格爾的工作主要圍繞物質進步對人類體質的影響展開,在此領域完成了多部著作。他認為,物質進步使人類身高不斷增長,壽命持續(xù)延長,用于工作的時間也日益增多。福格爾自己就是一個證明。直到去世前,他仍是芝加哥大學商學院人口經濟學研究中心的主任。
福格爾教授在6月11日這天離去,他的面容在我記憶中依然清晰。還記得2011年11月,我與教授在芝加哥共進晚餐,他已坐進輪椅。原以為老先生已退休,他卻告訴我,“我還沒有達到學術巔峰,我還有潛力。”那時他仍在寫書,剛剛完成一本關于庫茲涅茨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