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shù)诙囬g34歲的王榮麗意識到眼前的這片漆黑，不同于車間內以往的任何一次電路跳閘時，她放下了手中作業(yè)，在一片呼喊中開始逃生。

2013年6月3日早上6時30分許，王榮麗是第一個跑到第二車間內鐵皮大門前的員工。在被火球和刺鼻氣體逼回車間后，她伏在車間緊閉的門下，扒著門縫拼命地呼吸。

這樣做維持生命的概率，取決于大門被砸開的速度。在保安隊隊長抄著鐵鍬奔向門前的同時，火苗和毒氣正急速在車間內蔓延，大片帶火的隔板材料溶化墜落，無數(shù)同事的雙腳正在王榮麗身上踩踏著。沒有等到門被砸開，王榮麗很快因吸進毒氣陷入休克。

這扇打不開的門儼然是一道鬼門關，門內求生的人渴望著生，門外救生的人希望賽跑過死神。最后，王榮麗被救了回來，然而大多數(shù)人卻沒有此般幸運。6月3日早晨，這扇鐵皮門后生還的吉林省德惠市寶源豐禽業(yè)有限公司（下稱寶源豐）員工，只有包括王榮麗在內的兩個人。其他人積壓在鐵門前，眼看自己距離室外只有一層鐵皮，卻最終在漫長的等待中死于毒氣與火焰。

事故發(fā)生時，寶源豐廠房一共13道門中，保持開啟的只有東側四道門。

寶源豐地處德惠市米沙子鎮(zhèn)，距離吉林省省會長春市約22公里。該公司于2008年投資成立，次年建成投產，注冊資本500萬元，資產總額6000多萬元，共有職工1200余人。其主要業(yè)務為肉雞分割加工，年可生產肉雞產品約7萬噸。德惠被稱為“中國肉雞之鄉(xiāng)”，寶源豐在當?shù)厥敲餍瞧髽I(yè)之一。

事發(fā)當天，寶源豐刷卡上班員工共有395人。截至6月10日15時許，這場駭人大火已造成121人死亡，76人重傷，成為繼2000年河南洛陽東都商廈大火后，內地死亡人數(shù)最多的一場火災。

《財經》記者調查發(fā)現(xiàn)，盡管傷亡規(guī)?？氨纫粓鲂⌒偷卣?，但這場大火并非天災而是人禍：除了嚴重的消防隱患，勞動密集型企業(yè)的管理弊病、轉型鄉(xiāng)鎮(zhèn)存在的安全盲點，都值得警惕與反思。

廠房結構的隱患

6月6日，寶源豐大火后第四天，吉林省長春市南湖賓館異常忙碌：上午9時許，主樓的小劇院內召開了國務院吉林“6·3”特大火災事故調查組第一次全體會議；當日下午在7棟3樓的會議室，吉林省安監(jiān)部門繼續(xù)就事故原因調查和善后工作召開分組會。

在全體會議上，事故調查組組長、國家安全監(jiān)管總局局長楊棟梁稱“這是一起嚴重的責任事故”，并指出寶源豐的事故車間從工程設計、材料選擇、建設施工到投產驗收均存在嚴重問題。

在會議上被高度概括的這一認定，投射在米沙子鎮(zhèn)的事故現(xiàn)場則更為直接與具象?；馂陌l(fā)生后的第二天，寶源豐周邊地帶解除警戒封鎖后，失蹤員工的家屬們來到廠區(qū)門口，憤怒地吼出質疑：“為什么要鎖門？如果不鎖門根本不會死那么多人！”

剖析寶源豐廠區(qū)的工程設計與材料選擇，尤其與火災逃生密切相關的所有逃生門的位置、開合狀態(tài)，不難發(fā)現(xiàn)在危險系數(shù)的加乘中，巨大的火災隱患其實早就埋下。

寶源豐整體分作兩塊主要作業(yè)區(qū)：東側是活禽屠宰區(qū)，亦即廠內第一車間，負責家禽屠宰、瀝血、浸燙、開膛和沖洗；西側是清潔作業(yè)區(qū)，亦即廠內第二車間，負責對生雞的分割、卸掛、包裝。連接兩塊作業(yè)區(qū)的是廠區(qū)內的預冷池，在兩個車間的北側是廠區(qū)的冷庫。

依生產流程，一只活雞從進入寶源豐到裝上開往物流地的運送車，由東向西相繼要經過外掛臺、第一車間、預冷池、第二車間，最后到達冷庫。由于食品加工對溫度及清潔具有很高要求，寶源豐整體采用了彩鋼結構，隔板材質也是選用具有保溫性能的苯板。

在三大操作區(qū)域間，并沒有實體門。它們之間以門框相隔，配以大型超市冷凍間內可見的那種藍色橡膠保溫門簾。一、二車間共用一條直通到底的狹長通道，通道的北側墻配有透明玻璃——如果在通道步行參觀，可以完整地看到整個屠宰、切割過程。

從整體看來，寶源豐廠區(qū)的結構直通、簡單、成本低廉，符合食品加工中對溫度與清潔度的要求，也方便企業(yè)對外展示。然而即便撇開門的位置不談，如果進行嚴格的消防報批和驗收，其中也存在難以通過消防審核的重大隱患。

首先，這種沒有阻隔的狹長通道、沒有隔門的區(qū)域設計，雖然看上去美觀、簡易，但并不符合消防科學的要求。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火災科學國家重點實驗室研究員楊立中曾對此進行模擬實驗，發(fā)現(xiàn)在這種結構下，不僅火源難以發(fā)現(xiàn)、燃燒狀況復雜、火勢蔓延快，并且煙氣易于積累、難以排除，給人員疏散和火災撲救帶來困難。

其次是廠區(qū)內的彩鋼和苯板材質，這兩者近年來正是消防隱患排查的重點。彩鋼板屬于多孔泡沫材料，容易在板間發(fā)生陰燃，起火時很難被探測；又因其具有良好的燃燒性能，一遇明火就容易導致大規(guī)模的蔓延。另外，彩鋼和苯板燃燒會產生大量的黑煙和毒氣，受熱融化后因流淌、剝落導致火勢加劇。

通常在消防排查時，排查人員會對此類建筑物室內可燃物進行火災荷載的統(tǒng)計登記（即換算成單位地板面積上的等價木材可燃燒量），以計算發(fā)生火災時，火災持續(xù)時間的長短和室內溫度的變化。據現(xiàn)有研究資料，彩鋼板將對整體建筑的火災荷載增加約150%。“如果按照正規(guī)的從消防設計到消防驗收的審批，這肯定是通不過的。”山東一家大型肉雞集團的負責人說。

其實，公安部與住建部曾在2009年聯(lián)合印發(fā)了《民用建筑外保溫系統(tǒng)及外墻裝飾防火暫行規(guī)定》，其中強調金屬加芯復合板材（即彩鋼板）的芯材應采用不燃或難燃保溫材料。這距此次大火發(fā)生已近四年。

除此之外，廠區(qū)內的應急照明與應急消防設備亦嚴重不足?；馂陌l(fā)生時，第一車間員工馬振正在室外的活雞外掛臺工作。起火后，他被班長喚入廠內救火。但因為車間內一時找不到專業(yè)救火設備，參與救火的人只能靠最原始的水管進行簡單的撲救。由于缺乏滅火器材，許多本可平安逃生的第一車間員工在短短幾十秒內被燒成重傷。

第二車間鏈條組案長王占軍回憶，由于要保證清潔作業(yè)區(qū)的無菌操作，第二車間內沒有窗戶。雖然在墻壁的南側有兩盞應急燈，但在發(fā)生停電時，這兩盞燈能提供的光線非常微弱。“第二車間里很多地方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工人們最多靠著手機照明。”王占軍說。

打不開的逃生門

如果說廠房隱患是這場大火早就埋下的種子，在關鍵時刻緊閉的逃生門，則徹底斷了逃生的希望。在缺乏消防演練的情形下，當人的逃生本能、從眾心理與實際可逃生的通道發(fā)生矛盾，逃生路徑的選擇就成了一場賭博。

環(huán)繞寶源豐工廠一周，嚴格說來共有13道門：南側的三道門分別為第二車間、辦公室及第一車間員工上下班使用。其中供車間員工使用的門直接通往更衣室，工人經此門更換制服上班后，便會鎖上，只有午休和下班時才會開啟；長通道的東西兩側各有兩道鐵門，原設計為消防通道，其中東側門在上下班時也會開啟，但西側門除了衛(wèi)生大掃除時，極少打開；在冷庫的東西兩側，也各有一道小門，東側門供冷庫員工上下班進出使用，西側門則常年關閉；由于冷庫內存放著大量成品，北側開有三道運送貨物的電動卷簾門，不過只會在貨運車到達時才打開；除此以外，在第二車間內部，有一扇雙開的鐵門墻，可以直通室外；經由第二車間往西也可以通往西側紙箱庫，這里有一扇大門可以直通室外。

這13扇門中，僅有走廊東西兩側的兩扇門是廠區(qū)的消防逃生專用門。據一位知悉該廠房結構的消防專家分析，比照目前仍在生效中的《建筑設計防火規(guī)范》（GB50016-2006），寶源豐疏散出口的數(shù)目基本符合要求，如果依消防規(guī)定保持暢通，員工應能在一定時間內完成疏散。然而不幸的是，事故發(fā)生時，不僅西側的消防通道未有打開，13道門中保持開啟的也只有東側的四道門。

距離第二車間較近的西側大門全部緊閉，這成了第二車間逃生者的噩夢。6月3日當天，依官方微博“吉林發(fā)布”披露，從14時34分至15時30分短短1小時內，這場火災的死亡統(tǒng)計人數(shù)從62人飆升至112人。

人數(shù)激增的背后原因是，救援過程中，第二車間走廊盡頭的鐵門被打開后，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眼前積壓著未能越過此門的幾十具黑色遺體。

據火災幸存者回憶，在當日刷卡上班的395名員工中，二車間的人數(shù)最多，有200多人。一車間員工數(shù)為100人左右，此外冷庫還有約40名員工。比照政府公布的名單，在121名遇難者中，二車間的死者占到約三分之二，其中大多數(shù)倒在逃生門前。

“二車間的人全被困住了，沒地方跑。我們想往更衣室跑，但是火把我們攔在二車間里了，出不去……冷庫那兒我根本不熟，從來沒去過，再說那里離冷庫門老遠了！”幸存者王榮麗回憶，當時走廊的火勢如同好萊塢影片中的火球，瞬間蔓延至全走廊。情急之下，二車間員工本能地選擇跑向上下班的門和靠近二車間的逃生門。

“他們后來都在那兒死了?！蓖鯓s麗說。

柴金鳳也是自詡為“命大”的二車間幸存者。就在火災發(fā)生前的幾周，她與三四個工友在宿舍中聊天時，一位做過消防工作的大哥隨口對她們說，要是出了事，就往冷庫跑，別的都出不去。這句無心的話挽救了好幾條生命。

6月3日清晨的一片混沌中，柴金鳳想起了這句話。她拉起同案臺的工友，逆著朝向西門的大部隊，冒險走了一條完全陌生的通道?！斑@條路以前沒走過，但那個時候只能死馬當活馬醫(yī)了?！碧由^程中，柴金鳳跟隨一位老職工找到了冷庫出口，途中她瞥見了走廊迅速彌漫的毒煙，試圖叫喚更多工友跟著自己走。

“我喊‘你們都回來，別往那頭走了’，但是沒喊回來，現(xiàn)在都沒了?！辈窠瘌P說，沒有人聽從她。

“企業(yè)用工混亂，沒有培訓，沒有演習，許多人死在了門口。在統(tǒng)計死亡人數(shù)時為什么從40多人一下子增加到100多？就是因為在門口發(fā)現(xiàn)了大量遺體?；馂陌l(fā)生后，誰都知道要跑，但往哪兒跑沒人知道?，F(xiàn)在逃生門是不是被鎖上了還不能下結論，但至少是打不開的。”在國務院吉林“6·3”特大火災事故調查組全體會議上，楊棟梁如是總結。

液氨危險

如果將此多消防隱患，與寶源豐存放的近50噸液氨進行加乘，這家工廠的危險系數(shù)將更加驚人。6月3日事故發(fā)生的當天上午，公安部和吉林省兩級消防部門最早作出的初步結論，曾認定災難起源于液氨泄漏引起的爆炸。

不過這一初步認定，隨后在官方的滾動信息中被逐漸淡化。對于究竟是液氨爆炸引起火災還是火災導致液氨爆炸調查組尚未給出最終結論。

《財經》記者對于幸存者與目擊者的回訪表明，車間起火最初，并沒有發(fā)生爆炸。然而起火是否由于液氨，火源的位置在哪，各方說法不一。

二車間的幸存者王榮麗、柴金鳳回憶，大火來自東邊走道的東側，逃生時并沒有聽到爆炸聲。在預冷池工作的員工高福來、冷庫員工陳洪武等人也表示，在逃離現(xiàn)場之前未聽到爆炸。

王占軍回憶，他在廠房西側的宿舍樓看到二車間女更衣室的明火后，隨即沖到廠房西側與保安隊一起砸門救人。砸門的過程中，大量溶化的彩鋼開始帶著火自上方落下。被迫停止救援后，王占軍便跪坐在廠房北側的草坪上給親友撥打電話?！鞍l(fā)生爆炸的時候，我一直都在草坪上?！蓖跽架娬f他聽到的第一次爆炸發(fā)生在6時50分。7時許，一聲巨響伴隨著火球噴出，“這是第三次爆炸，是最響的也是最大的一次。”

6月4日下午，在火災第三次新聞發(fā)布會上，長春市政府副秘書長趙顯透露，寶源豐工廠內共儲存了13個液氨罐，里面存有50噸液氨。火災發(fā)生時，有一只液氨罐發(fā)生了泄漏。毫無疑問，液氨的泄漏擴大了災難后果。

寶源豐的液氨罐獨立儲藏于廠區(qū)東北側的一間小平房。這一儲藏室緊靠冷庫東側出入口，平房的屋頂為3個標有制造公司標識的制冷設備。液氨由此經管道輸送進冷庫及車間，控制室內溫度。

長期研究肉禽養(yǎng)殖與加工的青島農業(yè)大學教授劉治西對《財經》記者介紹，作為一種良好的制冷劑，液氨因其成本低廉，在肉業(yè)加工企業(yè)中廣泛使用。但液氨容易泄漏，“如果不密封，泄漏口極易起火，當泄漏達到一定濃度，如果空間內有電或熱源，就會發(fā)生爆炸?！?/p>

寶源豐內一名冷庫技術員透露，公司對液氮并沒有專人進行看管，整個車間也沒有負責巡查隱患的安全員?！斑@顯然有很大的問題，在我們企業(yè)的液氨存放點不僅有人看管，也會定期做管道的檢查。”肉雞加工行業(yè)內一家國家級重點龍頭企業(yè)相關負責人說。

實際上，如同彩鋼和苯板屢屢釀成消防悲劇，近年因液氨泄漏也頻頻造成死亡事故。就在寶源豐火災發(fā)生的前六周，四川眉山仁壽縣金鳳食品廠冷凍庫發(fā)生液氨泄漏事故，導致4人死亡。據國家安監(jiān)總局公布的液氨泄漏事故統(tǒng)計，從2002年至2009年底，液氨泄漏造成人員傷亡的事故總計10起，其中死亡36人、重傷19人。公開檢索可知，在2010年至2013年間，液氨泄漏造成人員傷亡事故至少有5起。另有大量泄漏事故，因撲救及時未造成更大的危害。

不幸的是，這些危險全被有意無意地忽視了。寶源豐從消防設計到消防驗收均在網上進行，沒有按規(guī)定至消防部門備案，成為“非消防安全重點單位”，僥幸逃過了設計與竣工的消防抽查。

缺失的消防演練

在這家勞動密集型的肉禽加工企業(yè)里，不論從員工的作息時間、工資結構，還是企業(yè)的整體管理模式，肉雞在重要性的序列上都排在人的前面。

對肉雞市場和活雞養(yǎng)殖而言，每年過年期間是旺季，五六月份漸漸進入淡季，旺季和淡季的差別也格外明顯。在二車間工作半年多的一位員工回憶，旺季時工廠便在鎮(zhèn)上緊急招入大量勞動力，淡季便隨意放假甚至辭退工人。在寶源豐，所謂“勞動合同”僅有對時間和工位的約定，并未有任何與工資數(shù)目、社保繳納相關的事項。然而就是這一張簡單的紙，兩份都保留在工廠辦公室。

經歷了近年間數(shù)次的土地征收，米沙子鎮(zhèn)上富余的農村勞動力一直在尋找歸處。在鎮(zhèn)上，寶源豐得益于其規(guī)模和影響，往往能吸引到足夠的應征者。由于其招工要求不高，員工大多就近來自本地，或因朋友、親戚介紹，或一同相約打工。他們多是80后、90后的年輕人。在《財經》記者走訪過程中，接觸到最小的職工僅有17歲。

在寶源豐，每天凌晨5時許，活雞開始進場屠宰，因而大多員工在6時前已經到達各自崗位。每天何時下班取決于活雞的數(shù)量，旺季有時會延遲到晚上22時許。由于工人的收入主要靠計件（1萬只雞以內，每只雞在一根操作鏈上的價格是9分），一位工人旺季時的收入在2800元左右，淡季則只有不到2000元。

對每位進廠的員工來說，除了被告誡要勤快工作外，幾乎沒有任何別的告示。員工報到的當天會被班長以最快速度派至工作崗位，開始工作后幾乎沒有員工會議和工作小結。在這種情形下消防培訓和安全提醒是種奢談。

另一方面，車間內嚴苛的紀律制度也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工人熟悉廠區(qū)結構的可能性?？v然寶源豐內部的布局并不復雜，但由于區(qū)域間的分工明確，三大區(qū)域的員工極少互相走動。對于一個身穿白色制服的二車間員工來說，隨意進入深藍色制服的一車間抑或橄欖色制服的冷庫將顯得非常突兀。在通透的結構布局中，這種行為很容易招致批評。

不僅如此，“上廁所規(guī)定時間10分鐘，超出就要扣錢?！奔易∶咨匙渔?zhèn)的修紅此前因為不滿扣罰離開了寶源豐。在她的記憶中，冷庫曾發(fā)生過火災，電路跳閘也時常發(fā)生，但企業(yè)并未因此引起重視。為了防止污染源進入、物品失竊以及員工偷懶，離二車間最近的兩扇西側鐵門幾乎從不開啟。

寶源豐的老員工也證實了修紅的說法。冷庫一名管姓技術員回憶，2011年春，冷庫在裝修施工中因操作不當導致起火；王榮麗說，她2010年進入二車間時，就聽說車間曾起過火。這兩次火災沒有造成人員傷亡，廠房此后也就并未進行消防整改。

修紅雖然離開了這個高危工廠，然而妹妹修娥卻迫于經濟壓力，不顧修紅勸阻在今年進廠。修娥大火中不幸喪身。

低廉的用工成本、來去隨意的用工制度，在嚴格控制成本的勞動密集型企業(yè)內，控制風險的開支自然也相應削減。

“感覺（寶源豐）對工人方面還是不夠重視，但是這里的老百姓也確實沒有更好的選擇。”一位進出寶源豐三次的老員工說。

善后與問責

“德惠寶源豐禽業(yè)有限公司特別重大火災事故后果極其嚴重，影響極其惡劣，造成了重大人員傷亡，作為省長，我深感愧疚和自責?！?月6日上午，在“6·3”特大火災事故調查組全體會議上，事故調查組副組長、吉林省省長巴音朝魯作出道歉。與此同時，長春市市長姜治瑩也在會上作出檢討。

距離這一會場約30公里外，這起特大火災事故的第四次新聞發(fā)布會同步在德惠市米沙子鎮(zhèn)政府五樓大廳舉行。長春市政府副秘書長趙顯透露，寶源豐董事長賈玉山、總經理張玉申已被刑事拘留，企業(yè)賬號已被查封凍結。

6月6日的調查組全體會議，意味著這起特大火災有了初步調查結果。當晚，部分調查組成員搭乘航班返回北京，災難的余波開始向善后過渡。

6月7日起，死者家屬陸續(xù)收到政府給出的賠償方案。賠償標準依據《工傷保險條例》和侵權責任法等相關法律制定，主要涵蓋了三部分：喪葬費、工亡補助，以及對死者生前提供主要生活來源、無能力的親屬發(fā)放撫恤金。

部分死者家屬透露，針對每位死者，此次賠付的喪葬費為長春市2012年度月平均工資6倍（即3856元×6=21336元），一次性工亡補助為上年度全國城鎮(zhèn)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20倍（即24565元×20=491300元），精神撫恤金為10萬元，共計614436元。

許多家屬接受賠償?shù)囊粋€原因在于，大部分死者在生前難以達到長春市月平均工資。

有關賠償?shù)目倲?shù)，遇難者家屬每戶大致相同。一位不愿意具名的家屬說，對于沒有遺體或者有孤寡老人、孤兒等特殊情況的死者家庭，“有的鬧一鬧賠償就會多一些?！?/p>

火災發(fā)生后，吉林省成立了一對一的安撫工作小組。這些工作小組間隔開了不同死者家屬間的溝通，因而他們并不確切知悉彼此的情況。6月8日，首批簽完賠償協(xié)議的家屬在工作組陪同下，已將死者遺體進行火化。

由于事故調查尚未有結論，針對此次大火的行政責任、刑事責任有待關注。此前2011年12月，國務院印發(fā)的《關于加強和改進消防工作的意見》強調，發(fā)生特別重大火災事故的，要根據情節(jié)輕重，追究地市級分管領導或主要領導的責任；后果特別嚴重、影響特別惡劣的，要按照規(guī)定追究省部級相關領導的責任。作為這一追究機制的配套，今年2月26日，國務院印發(fā)了《消防工作考核辦法》，首次提出每年對省級政府消防工作進行考核。根據該考核辦法的規(guī)定，發(fā)生特別重大亡人火災責任事故將在考核結果中被直接認定為“不合格”。

2010年上海大火次日，國務院辦公廳發(fā)布《關于進一步做好消防工作堅決遏制重特大火災事故的通知》，強調“地方各級人民政府全面負責本地區(qū)消防工作，政府主要負責同志為第一責任人，分管負責同志為主要責任人”，并稱“發(fā)生特別重大火災事故的，除追究單位主要負責人和實際控制人責任外，還要追究地方負責人和上級單位主要負責人的責任；觸犯法律的，依法追究單位主要負責人、單位實際控制人和上級單位負責人的法律責任”。

此外，中國的黨政干部問責制度已相當完備。2009年6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關于實行黨政領導干部問責的暫行規(guī)定》，詳細規(guī)定了黨政領導干部問責的情形、方式、適用范圍及程序。

衛(wèi)星城鎮(zhèn)的發(fā)展盲點

當上一場傷亡如此慘重的特大火災在河南洛陽發(fā)生時，米沙子鎮(zhèn)還只是德惠市下的一個農業(yè)鎮(zhèn)。在近年，伴隨102國道的改建工程，處在長春與德惠國道中途的米沙子，已經逐漸發(fā)展成吉林省內最受關注的衛(wèi)星城鎮(zhèn)之一。

米沙子距長春22公里，位于省會15分鐘黃金經濟圈，也是長春與德惠目前熱議的“長德新區(qū)”核心腹地。2007年，米沙子工業(yè)區(qū)作為省級工業(yè)區(qū)得到批準成立。次年，遼寧鐵嶺人賈玉山來到這里，投資6000萬元成立寶源豐，并擔任董事長和法定代表人。

在“6·3”大火前，寶源豐是這個肉雞之鄉(xiāng)的明星企業(yè)，是當?shù)孛駹I企業(yè)協(xié)會“納稅人之家”的理事單位，賈玉山擔任理事長。2011年，時任長春市主要負責人來米沙子鎮(zhèn)調研，對寶源豐每年“消化”德惠市全年生雞生產規(guī)模的七分之一、帶動2000名以上農村轉移出的IatzcS8b0fyZUqDXrjlUL1J0xRivyDpkdWP5RA66s+A=勞動力完成就業(yè)，給予了高度評價。

然而，衛(wèi)星城鎮(zhèn)廉價的勞動力和土地、勞動密集型企業(yè)、經濟發(fā)展與監(jiān)管疏忽，這些關鍵詞共生于一根邏輯鏈條，當?shù)胤秸弑M全力招商引資的同時，有關消防的監(jiān)管，卻無處落地。

就在“6·3”大火發(fā)生一周前，公安部消防局剛剛通過視頻會議，部署全國集中開展違章彩鋼板建筑及人員密集場所門窗設置障礙物專項整治行動；而火災發(fā)生三天前，吉林省剛剛結束自4月20日開始的春季消防安全行動。

這場緊隨而至的特大火災，證明這種由上而下的監(jiān)管并沒有完全落實到基層。不少員工稱，在去年的消防檢查中，寶源豐曾被排查出宿舍樓存在隱患。此后，宿舍樓的消防通道才被準許打開，但該次檢查遺漏了車間廠房。在今年春天對禽流感的衛(wèi)生檢查中，德惠市也曾派人至車間進行安全視察，不過該次檢查仍舊未能排除車間內的安全隱患。

肉禽加工廠發(fā)生過類似重特大火災事故。2003年4月，青島正大有限公司位于山東即墨的一個肉雞食品加工車間發(fā)生火災，與此次寶源豐的火災類似，廠房結構與材質的隱患最終釀成大火蔓延，致使21人死亡。

“我們在現(xiàn)在已經全部換掉了這種易燃材質?！鼻鄭u正大有限公司經理薛海龍對《財經》記者說，十年前的火災給公司帶來了教訓，目前正大不僅改換了建筑材質，每個月都會進行一次全員消防訓練。不過，薛海龍也認為，對于許多追求低成本的小企業(yè)來說，有無阻燃的彩鋼苯板價格會相差五成甚至1倍，難免有人會棄優(yōu)擇劣。

在米沙子鎮(zhèn)，這種高危廠房并非少數(shù)——鎮(zhèn)上正在進行重修的另一處肉禽加工廠外，圍墻上噴涂著各類廉價彩鋼和苯板的油漆廣告，經營建筑材質的小企業(yè)在米沙子也隨處可見。

對這種飛速發(fā)展的后起衛(wèi)星城鎮(zhèn)，公安部消防局下屬消防研究所一位研究員稱之為“消防真空帶”，并指出這是一種經濟高速發(fā)展中常會被忽略的欠賬。另外，楊立中教授研究表明，隨著經濟發(fā)展，火災發(fā)生率先升高后降低。他認為，造成這個現(xiàn)象的原因是，火災屬于負面外部性，在經濟起步階段，負面外部性問題不受重視，因此由經濟發(fā)展引起的增加火災危險的因素占主要地位，火災發(fā)生率就會上升；在經濟發(fā)達以后， 治理負面外部性問題的力度加大，人口素質提高，抑制火災危險的因素占主要地位，此時火災發(fā)生率就會降低。

正在飛速發(fā)展，處于火災發(fā)生率上升期的米沙子，未能逃過這一黑色的發(fā)展魔咒。如同米沙子這樣正在加速飛轉的衛(wèi)星城，被忽視的、潛伏其中的危險還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