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50年的一個夏日，盧梭去探望狄德羅，路上順手翻閱一本期刊，讀到第戎學院的有獎征文廣告，征文題目是《科學與藝術的進步利于傷風敗俗還是移風易俗？》。

看到這一題目，盧梭自感 “被一千條光線刺穿”，他呼吸閉塞，興奮到極點，徑直倒在一棵樹下，在精神錯亂中度過半小時，醒來發(fā)現(xiàn)外套的前面已被淚水浸透。他說“從那一刻起，我住進了另一個世界，變成了另一個人”。

整個人在一個全異于尋常的基礎上仿若新生，這種精神體驗非常罕見，但放在盧梭高度神經質的性格下，也可以想象。盧梭在他那個時代有名的難相處，凡初期相交甚好的朋友，過一段時間沒有不鬧翻的，以致無法與法國啟蒙諸哲相處；一向以溫和敦厚著稱的英國哲學家休謨，在1766年好心將走投無路的盧梭帶回英國照顧，后者很快就認定休謨是陰謀反對他的代理人之一，結果不歡而散。

后人有不少對盧梭的體質進行研究。1974年，法國學者邦蘇桑根據(jù)對大量檔案材料及回憶性文獻的研究得出結論，盧梭患有急性間歇卟啉病。該病癥除會令患者出現(xiàn)便秘、嘔吐、疼痛等身體問題外，還會帶來嚴重的精神問題，如抑郁癥、被迫害妄想癥等。這個病癥可能是盧梭高度神經質性格的一個根源。

天才與瘋子的區(qū)別只在一線間。盧梭的病癥激發(fā)出了他驚人的創(chuàng)造力，成為啟蒙時代卓爾不群的一座思想高峰。異于伏爾泰、百科全書派等啟蒙主流思想者對理性萬能的信奉，盧梭的思想訴諸情感、直抵人心。

在主流啟蒙哲人看來，理性是人類的基本規(guī)定性，由理性出發(fā)，人類會服從自然法，理性的自然法也就是道德和政府的標準，更進一步地，理性統(tǒng)治實現(xiàn)之日，必也是人類大同完備之時。然而，對盧梭而言，這所謂的理性正是禁錮人的囚籠，遮蔽人磅礴而出的自發(fā)情感的作用，將人包裹在現(xiàn)代社會虛偽的繁文縟節(jié)，忘卻了自己的根本，更將社會置于極度不公的狀態(tài)。

不是理性，而是人類對同儕所懷有的善良情感，能成為粘合整個社會的膠劑。人內心涌出的虔誠、信仰與道德直覺，是人格與社會的基礎。盧梭的這一疾呼，極大地扭轉了時代的精神，直接激發(fā)了此后浪漫主義思想的發(fā)展。

然而，他的理論傾向可導引出兩種極為矛盾的現(xiàn)實后果，并在后世成為現(xiàn)實。他設想善良道德在普通人民中最為純真，此一態(tài)度可能導向對平民的過度推崇，從而有可能導向一種壓抑個人自由的大眾民主。法國大革命中最激進的雅各賓階段，無套褲漢作為平民其地位被推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便是例證。然而，由于盧梭對于人類美好情感的強調極度沖擊理性框架的僵硬，于是，思維舉止極度特立獨行、孑然不群，或是人格魅力超然、置世俗于不顧的出類拔萃的個人，也可能成為大眾偶像，從而形成高度的個人英雄主義崇拜，拿破侖便是這樣一個偶像。

兩種極為矛盾的理論后果還有可能結合在一起，從而形成個人英雄對于普羅大眾的操縱與利用，借大眾之名來獲取自己不受限制的權力。拿破侖實現(xiàn)了這樣一種可怕的結合，希特勒更將此種結合推展到極致。

于是，在盧梭的映襯下，我們又可以看到那個時代的一種病癥。這是一個自信與狂妄、天真與輕浮并存的時代，對于令人不滿的現(xiàn)實，試圖用輕佻的語調與辦法去處理。

法國啟蒙時代的精神氣質可以伏爾泰為最佳代表。伏爾泰常識感極好，文字優(yōu)美又俏皮，筆耕不輟。時人都能感受到卻又說不清楚的郁悶與憤怒，在他的筆下被嘲笑得暢快淋漓，令人拍案叫絕。

伏爾泰有著對自由的真誠熱愛和對新奇與未知的深刻好奇，但其現(xiàn)實感明顯趕不上天真與好奇心。對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難以彌合的鴻溝，對人性深處的黑暗，他輕松將其歸罪于愚昧的過去，相信依憑理性就可以輕易改變這一切，對改造現(xiàn)實的復雜性茫然無知。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批判的“文人政治”，相當程度上就指這些人。

精神上的輕佻加上現(xiàn)實中的苦難，終于引發(fā)人頭滾落遍地的法國大革命，最后靠一位強人終結了不切實際的幻想。雨果在《悲慘世界》中通過流浪兒童的口說出，19世紀的一切動亂“是伏爾泰的罪過！是盧梭的罪過”！這種評價過于極端，但也不是無源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