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八十三年前,一份傳為《田中奏折》的文件中,有一段眾人皆知的日本征服世界步驟的“名言”,所謂:“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滿蒙;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支那完全被我國征服,其他為小亞細亞及印度南洋等異服之民族必畏我而降于我,使世界知東亞為日本之東亞,永不敢向我侵犯。此乃明治大帝之遺策,是亦我帝國存亡上必要之事也?!保ā稌r事月報》一九二九年二月)筆者無意討論無關緊要的《田中奏折》的真?zhèn)螁栴},因為近代以來,尤其是從“九一八事變”開始,日本對外侵略的線路,確與《田中奏折》所記如出一轍。換言之,如果沒有《田中奏折》就能夠否認日本對外侵略戰(zhàn)爭順序的史實嗎?
與此“歷史公案”相關,筆者在做“東亞三國早期西學演化路徑研究”課題時,無意中發(fā)現了“九一八事變”爆發(fā)百余年前的日本民間學者佐藤信淵的對外侵略擴張論證,或可作為近代以來日本侵略擴張線路的始作俑者。本文將通過對佐藤信淵兩種著述的扼要分析,梳理出其侵華方案甚而統(tǒng)治世界的步驟及其思想根源,以為前車之鑒。
佐藤信淵(一七六九——一八五零)在其《混同秘策》(一八二三)中對日本向外侵略擴張做了系統(tǒng)的“論證”。該文開篇即云:
皇大御國(以天照大神為祖先的天皇萬世一系統(tǒng)治的日本國)乃最初形成大地之國,為世界萬國之根本……全世界悉應為郡縣,萬國之君長皆應為臣仆。(佐藤信淵:《混同秘策》,載《日本思想大系》45,巖波書店一九七七年版,426頁)
皇國征討外國其勢順且易,他國寇皇國則其勢逆且難……支那雖為皇國近鄰,但傾支那全國之力經略之,亦無能害皇國之策。若有暴戾之主,如強驅大眾為寇之胡元忽必烈,雖興舉國之眾,對于皇國絲毫不足恐懼,反于彼國有莫大損失。故雖一度來犯,不能再三來之,自不待言。如若皇國征伐支那,只要調度得法,不過五七年,必可使其土崩瓦解……故而皇國開拓他邦,必由吞并支那始。如上所云,以支那之強大尚不能敵皇國,更何況其他夷狄哉。此乃皇國能天然混同世界之形勝之故……支那既入版圖,其他西域、暹羅、印度、侏離舌衣冠詭異之徒,豈能不慕德畏威稽首匍匐以為臣仆?故而,由皇國混同世界萬國并非難事。(同上書,427—428頁)
佐藤信淵明確提出,欲侵略中國需把中國東北作為突破口:
經略他邦之法,應始于弱而易取之處。當今世界萬國之中,皇國容易攻取之土地,無如支那之滿洲者。(同上書,430頁)
接下來,佐藤信淵還精心設計了侵攻中國東北的具體步驟和進一步“擴大戰(zhàn)果”的野心:
取得黑龍江之各地后……逐漸向西,松花江之地方亦易取之地。既得吉林城之后,則支那之韃靼諸部必望風而歸附,若有不服從者,移兵征討。韃靼既定,則盛京勢危,支那勢必全國震動。故而,皇國征服滿洲,雖不知早晚何時可得,但最終為皇國所有,定而無疑。夫不啻取得滿洲,支那全國之衰敗亦由此開始。在取得韃靼基礎上,朝鮮、支那繼而可圖。(同上書,431頁)
佐藤信淵甚至還提出了天皇親征的方案和對全中國的統(tǒng)治術:
親征扈從必用熊本府之兵,親征之先要考慮各方皇師之形樣,并探得支那國王所謂清主者已經困苦,而后可渡海。先陣之兵直搗江南地方,速取南京應天府,以此地為皇居。乃登用有文才之支那人,使其作大誥,周檄天下,曰:清主崇信邪魔左道,蔑視天地之神意,痛拒皇國之法教,不憐人類之無食,獲罪于皇天,而(天皇)則行天罰以救蒼生。應憐新歸附之支那人,悉選用其有才者為官,且需立明室之子孫朱氏封上公,使其謹行先祖之祭祀,大施慈悲,專心撫育支那人。若真誠用此策,數十年間,支那全國可完全平定。(同上書,435—436頁)
佐藤信淵還提出了利用東北地區(qū)人民和官兵侵擾中國的險惡謀略:
皇國作為萬國之根本,乃應號令全地球之宗國,因而以皇國人之食余撫育彼韃夷,駕馭調練其精銳,漸使其成為令支那、印度等國臣服(于日本)之基礎。世上之儒生俗士等見當今支那之強盛,聞此論笑之癲狂。詳于世界之形勢而考較其事體大要,四大洲中土地廣大、氣候良和、物產極多、人民極繁盛之國,實以支那為第一。然,破滅支那者,常出自韃靼部,察于此,由韃靼制支那甚為便捷,自不必論。(同上書,472頁)
佐藤信淵上述“弘論天下”并非兒戲,雖然自覺當時的日本無力實行,還是寄希望于具有“混同世界”野心之后來者:
予深感上天哺育之大恩,竊有囊括六合之意。然怎奈家貧年老,于是乎,筆記此書題名混同秘策,聊記垂暮之郁憤,固封以留與兒孫。嗟乎,后來之英主,有志于鞭撻宇內者,若先熟讀此編,思過半者也。(同上書,436頁)
這一貪婪的侵略擴張“藍圖”被明治以來的日本帝國不折不扣地予以實施,尤其是與開篇所述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日本擴張戰(zhàn)略之雷同,不能不令人驚異。不知是源于不謀而合,還是明治以后“神國”軍人繼承了其先輩之侵略遺愿。然而,近代以來日本帝國主義最終慘敗的結局,卻是佐藤信淵所沒有料到的,更成為“神國”日本和法西斯主義者們的“千古遺恨”。
那么,是什么精神支撐著如此“宏大戰(zhàn)略”的呢?
如果粗略地梳理一下佐藤信淵作為一位民間學者所涉及的學問領域便會發(fā)現,他頗有家學淵源,諸如:農政、農業(yè)技術、土木治水、礦山學、冶金學、漁業(yè)等等(島崎隆夫:《佐藤信淵——人物、思想と研究史》,載《日本思想大系》45,巖波書店一九七七年版,605頁),又周游日本學習蘭學(蘭學指由荷蘭商館傳入日本的各類西洋近代科學技術。關于蘭學,可參閱趙德宇:《西學東漸與中日兩國的對應》,世界知識出版社二零零一年版)。按佐藤信淵自己的說法,他曾經:“赴江戶隨宇田川槐園先生學習本草及和蘭諸學說,又從友人木村桐齋氏受天文、地理、歷數、測量等術。及學之略成,負笈游歷四方,足跡所及凡四十六國,精研父祖之遺事,以至幾乎家學全備。”(佐藤信淵:《経済要略》,載《日本思想大系》45,520頁)上述各類科學技術無疑屬于經世致用的實學。此外,他更兼通儒佛之學,使他又具備文人學者的思維。如果佐藤信淵的學問知識體系僅限于上述,大概很難產生對外侵略擴張的思想。然而,佐藤信淵又分別“隨吉川源十郎和平田篤胤學習神道和國學”(上杉允彥:《江戸時代の日本人の中國観》,載《高千稻穗論叢一九七七(2)》),并將國學家的復古神道(依據《古事記》等所載古代神話傳說,來論證日本乃萬國之根本的神國觀念)定為其學問的根基??梢?,佐藤信淵所學領域寬泛龐雜,集科學和迷信于一身,因而使他的思想顯得頗為詭異。通過分析,可以清晰地發(fā)現,統(tǒng)御佐藤信淵學問中樞的是充滿想象和迷信的復古神道學的極端民族主義的理念,這也反映在其所著《天柱記》之中。
佐藤信淵在《天柱記·序說》(一八二五)中講述了他“探索學問”的歷程:
予生甚晚,十六歲喪先考……其后游學于四方,審問慎思四十余年……于是熟推究天地運動,星月循環(huán)……然奈天造上古蒙昧事實未詳,而無由于講明所以作其運動之基原矣,因而欲窮其理。搜索支那印度諸子百家載籍……而其所紀悉皆荒唐虛誕,無有足取者也。憂憤既久,及近來讀皇國神代諸紀,始知旋轉天地發(fā)育萬物而為造化之首者,皆系于我皇祖產靈神攪回之神機矣……蓋皇國成于大地之最初者也,則開辟事實,無論乎當傳于皇國矣。其后又讀本居氏古事記傳、服部氏三大考、平田氏靈真柱等書,而及益精究古實,恍然悟天地生生之理悉為產靈之元運焉。心內自覺別有一神代紀……于是乎,就天地現在之運動,而推究自然之定理,則發(fā)見皇祖天神天地溶造之規(guī)則,有一大綱四定例,而為盤古不易之天紀也。所謂一大綱者,太初產靈大神攪回一元氣,賴其運動之妙機,重濁早脫走至遠之城,輕清遲分止于至近之郭,是也。四定例者,一曰運動,凡宇內運動必自西進東。二曰旋回,凡分生者必旋回本物之外圍。三曰遲速,凡距離本物,近者行速,遠者行遲。四曰形體,凡分生者必從本物之正體,是也。斯一大綱四定例者,產靈大神天地溶造之規(guī)則,而天文歷數之基,萬物化育之原也。予既推明天地開辟之事實,乃表彰古典純粹之正文……照天造之規(guī)則以輔之,作千古未發(fā)之大論。(佐藤信淵:《天柱記》,載《日本思想大系》45,巖波書店一九七七年版,364—365頁)
在《天柱記》中,佐藤信淵對“一大綱四定例”一一做了解釋,其中“照天造之規(guī)則”,不乏近代早期天體物理學之理論,但是其所述世界本體論的主要依據卻只不過是將“產靈神攪回之神機”(所謂“攪回之神機”乃生產天照大神的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二神用天矛攪動海水,然后由矛滴下之海水形成島嶼,以此象征創(chuàng)生世界。參閱安萬侶著、周作人譯《古事記》,中國對外翻譯出版社二零零一年版,4頁)解釋為“太初產靈大神攪回一元氣”,用日本天神的宇宙神創(chuàng)論替代了基督教的上帝創(chuàng)世說。這對于了解西洋近代天文學的學者來說,是極其荒謬而不可思議的。然而這種科學與日本神道之迷信合二為一的“論證”,卻實實在在反映在佐藤信淵的著述中。在西洋,是科學的天文學擊敗了基督教的神創(chuàng)論才得以健康發(fā)展的,而在佐藤信淵那里,卻又將西洋近代科學天文學拋回到遙遠的“神代”。與其說佐藤信淵是從科學研究墮落為愚昧迷信,不如說他從一開始就是為證明神國觀念的真實性而綁架了西洋近代科學。就這個結論而言,佐藤信淵與國學家們的復古神道之論沒有什么不同,所謂:
皇國乃伊奘諾、伊奘冉二神(即伊耶那岐和伊耶那美二神)曾受皇祖天神之詔而修造之所,大地之成就最初,天孫之天降以來,皇祚連綿無窮,與天地共悠久,實萬國之基本……外國皆為皇國形成之后,漸漸潮泡凝結而成土地,因之其國開辟晚,自不待論。(佐藤信淵:《天柱記》,載《日本思想大系》45,366頁)
接下來的問題是,要使上述“千古未發(fā)之大論”成立,還要對歷史上日本人的“慕華”情結做徹底的“理論性顛覆”,而佐藤信淵是以顛覆中國比日本“開辟”更早的歷史事實為突破口的:
支那國之說曰,太古之初,有稱盤古氏之神造此天地,日月即盤古之雙眼。此應為對我伊奘諾大神禊之時雙目生日神(天照大神)、月神之古說之訛傳。有稱女媧氏之女神為世界之王,有稱共工氏之神與其相爭,戰(zhàn)不能勝而自以頭觸撞不周山而死。因此,天柱折,女媧煉五色石以補之。此乃天照大神與須佐男神事之訛傳。(同上書,366—367頁?!豆攀掠洝酚涊d,須佐男為天照大神之弟,曾與天照大神相爭,斗敗而下凡界)
從此段毫無根據的議論中,足見佐藤信淵為構建日本獨立文化而貶低中國文化之急切心情。很明顯,這種附會是承襲并生發(fā)了其前輩日本國學家平田篤胤的“高論”,但是接下來的議論卻是對其前輩臆斷的無限擴展。佐藤信淵依次將印度、波斯、歐洲、埃及、非洲等地區(qū)和國家的創(chuàng)世之說與日本神代紀進行比對之后,認為所有述及的創(chuàng)世神話都是剽竊了日本神代創(chuàng)世說的不同情節(jié)(篇幅所限,恕不一一引用??梢娮籼傩艤Y:《天柱記》,載《日本思想大系》45,367—371頁)??傊?,“天地開辟之說,任何國皆荒唐,唯皇國之古傳以實征為據者。故而,予祖述于此,以為窮理學之基根。若夫初學之輩,熟讀此書及镕造化育之論,則對以天地之運動、萬物之化育開始,興物產、富國家,其他人世之經濟、日用之要務,皆會朗然自明其理”(佐藤信淵:《天柱記》,載《日本思想大系》45,383頁)。
在佐藤信淵看來,不但人類起源于日本,而且了解這個起源就會對自然科學以及所有經世致用之學“自明其理”。佐藤信淵用“考證”的方法,得出了荒謬的結論,用貌似科學的話語論證了迷信的謊言。佐藤信淵自稱的“千古未發(fā)之大論”,其實不過是覺得國學家們的皇國論缺乏說服力,而強征了自然科學的話語來附會其人為編造的神國史觀、宣倡日本神國天下獨尊的思想。按照佐藤信淵的邏輯,因為日本相對世界和中國處于絕對優(yōu)越地位,所以日本統(tǒng)治全世界也就順理成章了。這是一個事關日本近代以來對外侵略擴張理論的精神核心,即因為日本是高居于所有國家之上的神國,因而全人類必須要由日本來統(tǒng)治。在這種“思考路徑”指導下,生成統(tǒng)御中國和征服世界的迷夢,可謂“邏輯使然”,而開篇所列“先滿蒙——次中國——再世界”的侵略順序理論原型,也自然成為日本對外擴張的綱領。
筆者之所以重提將近二百年前的舊事,就是要襯托出極端民族主義的惡劣影響。在佐藤信淵的學問體系中,西方近代科學的正面作用被鬼使神差地完全抵消了,諸如“一大綱四定例”等貌似科學的議論完全成為神國史觀的理論根據。佐藤信淵廣博的學問異化為赤裸裸的對外侵略擴張的理論,作為江戶時代后期學貫古今東西的知名學者,可謂是最可悲的結局。這似乎也預示了近代日本現代化道路的宿命。日本明治時代也曾大規(guī)模實行現代化,然而其現代化的成果卻被極端民族主義的神國史觀所綁架,走上封建帝國主義類型的野蠻的對外侵略戰(zhàn)爭道路??v觀明治、大正、昭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敗為止)幾個時代,日本帝國以效忠神國支撐對外侵略擴張行動的二位一體,與佐藤信淵的對外侵略擴張論證脈脈同符,難道還不能讓包括日本國民在內的愛好和平的人們銘記慘痛的歷史教訓嗎?極而言之,今天生活在高度現代化文明社會中的日本國民是該崇敬“佐藤侵華論證”的先見之明,還是謹記其為數百萬日本人設計的死亡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