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48年暮春的一天，海涅病體初愈。窗外，陽光明媚，春意盎然。和煦的春風(fēng)、溫暖的陽光使他感到體內(nèi)有了一股活力，他禁不住想再去參觀一下盧浮宮，徜徉在精美絕倫的藝術(shù)瑰寶中，感受藝術(shù)的魅力并激發(fā)創(chuàng)作的靈感，以撰寫一篇正在構(gòu)思的文藝評論。

海涅興致勃勃地走進(jìn)盧浮宮，他來到雕塑廳，對自古希臘羅馬以來的藝術(shù)精品一一欣賞。當(dāng)他走到愛神斷臂維納斯面前，虔誠而愉悅地駐足良久，正要離開這尊女神像時，突然感到提不起雙腳，兩腿再也不聽使喚，他心里猛地一緊張，眼一發(fā)黑，整個人就癱瘓在維納斯像腳下。

這時海涅正值50歲的中年，可這卻是他最后一次走出家門。從此后，他癱瘓了8年之久，開始了不是死人而勝似死人的痛苦的“床褥墓穴”的生活，直至逝世為止。

雄心勃勃的海涅，遭受如此巨大的打擊，其絕望痛苦的心情，是難以想象的。他仰天呼號：“我已經(jīng)完全癱瘓，只能躺在床上，不能站起來。在世界萬物奔騰激蕩的形勢下，我卻動彈不得，真是生不如死。本來我正全身心投入到一部巨著的創(chuàng)作中，可上帝把我釘死在床上，我不能有任何的作為，也不能回應(yīng)朋友的期待。這是怎樣的巨創(chuàng)深痛?。　?/p>

確實，比起常人的癱瘓來，海涅的癱瘓更令人絕望。曾幾何時，這位英俊瀟灑、風(fēng)流倜儻的大才子在德、法兩國文壇是何等的縱橫恣肆、恃才傲物，而今卻一下子落到癱瘓的地步并被死死釘在床上無法動彈！

不過，海涅到底還是一個勇敢的戰(zhàn)士，癱瘓后第二年，任海涅秘書的希勒·勃蘭特描述了海涅當(dāng)時的病情和不言放棄的精神：“海涅聽力下降，眼皮耷拉，他非得用細(xì)如枯枝的手指撥開眼皮才能勉強(qiáng)看見東西。他下身癱瘓，又不時痙攣。保姆打掃床鋪時，就把瘦小如同孩子的他抱到沙發(fā)上。他受不了半點聲響，又痛得無法入睡。為了獲得三四個小時的睡眠，必須每天服用不同的嗎啡。他有時痛得根本不能入睡，于是就創(chuàng)作詩歌。經(jīng)過多少個這樣的不眠之夜，我按他的口授記錄下來的詩集《羅曼采樂》就這樣誕生了?！蓖瑯拥?，一個個痛苦的不眠之夜還收獲了《1853—1854年詩集》《自白》和《盧臺齊亞》等詩集和一些零散的詩歌和散文。在這些作品中，海涅有時雖然流露出悲觀以至萬念俱灰的情緒，但基調(diào)卻是對德國的現(xiàn)狀的不滿和對命運的抗?fàn)帲益倚εR、冷嘲熱諷不減創(chuàng)作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時的1844年。海涅晚年的這些成就揭示了他的生命的意義：“我的肉體經(jīng)受磨難，但內(nèi)心靜如明鏡，時而也有日出和日落的美好時光。”

海涅的癱瘓在法國和德國乃至歐洲引起震動。大仲馬、戈蒂耶、喬治·桑、貝朗瑞、奈瓦爾、塔揚迪埃、黑貝爾、勞伯等法國和德國的作家紛紛登門探望；青年時代的好友及其子女也來看他；看望和朝拜海涅的，更多的是德國、法國和歐洲其他國家的旅游者和粉絲，其中女性（包括杰出的女性）多于男性。

但是，時間長了，看望他的人也就逐漸稀少。只有他的出身低微的妻子瑪?shù)贍柕率卦谏磉?，不離不棄。她經(jīng)年累月守候床邊，端水送藥，喂飯喂菜，擦身換衣，還要時時為他翻身，以免產(chǎn)生褥瘡等，8年沒有間斷。

盡管有醫(yī)生的治療和妻子的護(hù)理，海涅還是一步步悲慘地走向死亡。恩格斯前些年看到他時就對他骨瘦如柴而目不忍睹，說“如此杰出的人物一步步走向死亡，真是絕世悲劇”。而這些年海涅更是形如骷髏，慘不忍睹。他雖然才50多歲，但已是十足的枯朽老人。他面如白蠟，左眼完全閉合，右眼只剩一條細(xì)縫，不現(xiàn)一絲神色，滿臉灰白胡子，一頭斑白蓬亂的長發(fā)，嘴角肌肉萎縮，而且因疼痛而扭歪，完全是一副鳩形鵠面的樣子。他說話十分艱難，也無力咀嚼和下咽。麻痹像一圈鐵絲綁在他胸腔上，萬般難受。胸腹常常疼痛，大小便失禁。痙攣使他縮作一團(tuán)，狀如小孩兒。而且更要命的是時時襲來的穿骨透髓的劇痛。為減輕疼痛，醫(yī)生給他開了大量的嗎啡，但他咽喉肌肉因癱瘓而喪失功能，只得在他喉結(jié)上方切一個小口，讓嗎啡溶液滴人食管而進(jìn)入體內(nèi)。他受不了噪音，也受不了光熱，因此一張大篷布為他遮陽降噪，屋內(nèi)一片陰暗。來探望他的德國作家兼記者沙菲爾離開后寫道：“我離開海涅病榻時的心情，比離開伯爾納之墓的心情更為陰沉?！?/p>

海涅的病經(jīng)多位醫(yī)生診斷，最終被認(rèn)為是脊髓癆。脊髓癆是因侵犯脊髓后索和后根而引起神經(jīng)細(xì)胞變性壞死，它是神經(jīng)系統(tǒng)梅毒的一種臨床類型。海涅過去時代與眾多流鶯浪燕的交歡導(dǎo)致他患上了梅毒，而且是“患有神經(jīng)系統(tǒng)梅毒最杰出的5個”之一。在這里，請不要對海涅嗤之以鼻，把他由“偉大”貶為“渺小”。在青霉素發(fā)明之前，梅毒是極難治愈的。那個時代，歐美國家的各種人物，三教九流，上至皇帝、領(lǐng)袖，下至走卒、販夫，患梅毒和其它性病的人很多。只不過名人患了此病，會有人研究，受人關(guān)注，從而被披露出來。以美國德博拉·海登著的《天才、狂人的梅毒之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11月）為例，患有梅毒的世界最著名的作家、藝術(shù)家、科學(xué)家、革命導(dǎo)師、政治領(lǐng)袖、總統(tǒng)和國王等，多得令人咂舌。

因此，海涅只是普通人一個，既不偉大，也不渺小，而且由于他的風(fēng)流放蕩，患上了脊髓癆這不治之癥，受到8年“床褥墓穴”的嚴(yán)厲懲罰。

在海涅備受病痛和癱瘓的煎熬7年之后，在他陰暗的生命的盡頭，卻意外地出現(xiàn)了一抹玫瑰的亮色——一只“蒼蠅”飛進(jìn)了他的家。

1856年6月20日，海涅家里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來人是一位女客，30歲左右，眼睛蔚藍(lán)而清澈，鼻子扁平而適中，嘴唇小巧而精致，頭發(fā)卷曲呈棕色。她說她叫瑪爾嘉特，剛從維也納來，受維也納一位崇拜海涅的外交官之托，將他為海涅詩歌譜的幾首曲子帶來。海涅眼睛為之一亮，他突然感到自己一下神清氣爽，身心輕松舒適了不少。顯然，海涅對這位女人是一見鐘情了。

而瑪爾嘉特見到面前這位形容枯槁、骨瘦如柴、病入膏肓的大師，感到反差如此之大，心中悲涼不已。但她迅速調(diào)整了心態(tài)，尊敬地與海涅交談起來。

瑪爾嘉特走后，海涅悵然若失，一時不知所為。稍后，他禁不住給瑪爾嘉特寫了一封信：“你和我的見面是那么短暫，這使我感到十分遺憾。你留下的美好印象激起我想再次見到你的欲望。我等待你的再現(xiàn)，就像等待仙女的降臨。只有上帝知道你的來臨使我多么欣喜和快樂！”瑪爾嘉特的出現(xiàn)，在海涅癱瘓后心如止水的感情生活中又掀起了波瀾。

瑪爾嘉特呢，她確實從少女時代就喜愛海涅和海涅的詩。她是一個小業(yè)主的女兒，母親因病去世后，還是嬰兒的她被送給旅居巴黎的德國人克利尼茨夫婦抱養(yǎng)。瑪爾嘉特出嫁后，丈夫揮霍掉她的陪嫁，為了擺脫她，把她騙人一精神病院。她同丈夫離了婚，與患病的養(yǎng)母（養(yǎng)父已逝世）同住，靠教鋼琴和德語為生。多年后，她成了一名作家，出版了長篇小說《音樂家達(dá)尼埃爾·弗拉迪的故事》等三四部作品。

而今，面對眼前的海涅，恐怕她已沒有了愛，但應(yīng)該還有情。就這樣，她與海涅頻繁地交往起來。海涅根據(jù)她的回信上蓋的像蒼蠅一樣的圖章字樣，就稱呼她為莫歇，即“蒼蠅”?！吧n蠅”來臨，那動聽的聲音，喚醒了他沉睡多年的愛情；“蒼蠅”在身邊，與他娓娓而談，激起了他對生命的渴望。他愛上了“蒼蠅”，盡管是柏拉圖式的：“我的雙眼已經(jīng)閉上，我的心靈卻把你的臉蛋端詳。”

海涅抑制不住對“蒼蠅”的愛情，為“蒼蠅”寫下了一封又一封的情書。在情書中，他對她愛慕地說道：“我真的是非常愛你，我親愛的‘蒼蠅’。只要一想到你的嬌小嫵媚，一想到你的雍容高雅，我的病痛一下就消失了?！彼瓦@樣為“蒼蠅”寫了二十四五封情書。在情書中，他稱“蒼蠅”為“令人憐愛的麝香貓”、“最親愛的貓”和“最甜蜜的貓”等，還贊美她的小腿、手足等。情書的字里行間重又洋溢著為人們所熟悉的海涅的激情?！吧n蠅”呢，接受他語言的愛撫和文字的親吻，也給他寫回信。確實，對海涅這樣嚴(yán)重癱瘓和病痛的人，“蒼蠅”除了與他進(jìn)行語言和文字交流外，不可能做到靈肉結(jié)合的愛情。有時，海涅情緒難控，也只是請“蒼蠅”把手放入他的手心，或者“蒼蠅”俯下身，讓他吻一下她的額頭。因此，“蒼蠅”說：“因為我與海涅在思想上是那么接近，所以他才十分喜歡我?！焙Ｄ矠榇藢懴聸]有性愛的情詩：“不能擁抱接吻，只有情話綿綿，沒有烤雞烤肉，只有精神相戀?！?/p>

這些情詩是海涅掙扎著非常吃力地提筆寫在紙上的，而不是口述讓人記錄下來的，這證實了海涅對“蒼蠅”的愛有多深。不久，“蒼蠅”接替了告病請假的秘書的位置。這樣，“蒼蠅”對海涅便多了一份責(zé)任。她坐在他身旁，為他朗讀必不可少的信件和書報，有時也給他朗誦大仲馬等人的小說或神學(xué)著作，還給他朗讀與他的疾病有關(guān)的醫(yī)藥書刊。同時，她也向他請教，并練習(xí)著把他的詩翻譯成法文。海涅有時看到她寫詩不盡如人意，就撥開完全下垂的眼皮，示范地寫給她看。就這樣，“蒼蠅”成了海涅的眼睛、喉舌、筆和精神的支撐、感情的依靠，他離不開她了。海涅每天都盼望著“蒼蠅”能早早地來，他對她是“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他對此甚至寫出如下“殘忍”的情詩：“讓那燒紅的鉗子夾住我，再把我的臉皮血淋淋扒開'對我殘酷地鞭打又鞭打，但千萬別讓我等待又等待！”

“蒼蠅”來了，他心靈就得到極大的滿足，肉體就得到極大的放松。他確實太愛她了。

—次，“蒼蠅”病了，她幾天未來。當(dāng)她病好來到海涅家時，海涅和她是那么激動。她摘下帽子，讓海涅端詳個夠。海涅撫摸著她的帽子，又把帽子吻了又吻?！吧n蠅”蹲在海涅床頭，海涅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額頭上，她拿起海涅枯枝般的手，吻了起來。一會兒，眼淚盈滿了兩人的眼眶。

不過，海涅愛“蒼蠅”也并不完全出于自私，他常常祝福她，為她祈禱。他也囑咐她，天氣不好就別來了，自己病情惡化也別來了。他為她著想，為她考慮。他是真正地愛她。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個新年，他給她寄去一盒巧克力，像青年小伙子向少女表達(dá)初戀的情懷那樣。確實，她是他“憂傷的晚秋的最后一朵鮮花”。

“蒼蠅”就這樣盡其所能地為海涅工作，與他進(jìn)行心靈的交流，與他進(jìn)行精神的戀愛。她盡力為海涅減輕痛苦，驅(qū)走他心理上的陰影，她請海涅講他大學(xué)時代的書生意氣，講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輝煌歲月。往日青春的美好和創(chuàng)作的成就感在海涅心中升起、擴(kuò)撒，并占據(jù)了整個心靈。于是，苦難和痛苦被驅(qū)走了，海涅的心靈凈化了，欣悅了，崇高了?！吧n蠅”就這樣一次次把海涅從生不如死的絕望中帶領(lǐng)出來，并引向希望和光明。這是海涅最真情、最純潔、最高尚和最輝煌的愛情，是愛情中的華彩樂章。

1856年2月17日，海涅在可怕的“床褥墓穴”中與癱瘓惡魔痛苦地抗?fàn)幜?年之后，終于還是逝世了，享年59歲。

海涅逝世后，海涅最愛的“蒼蠅”未能為他守靈，也未能為他送葬，因為瑪?shù)贍柕碌呐巡ɡ茸钃趿怂秊榇耸直?。多年后，她出版了《在海涅最后的日子》一書，引起轟動，后又出版了自傳，為法國文壇所矚目。

而海涅的妻子瑪?shù)贍柕履?，在海涅逝世后一直未再婚，苦苦地以海涅夫人的名義獨守28年，死后她與海涅合葬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