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幕
夜色華美?;饦溷y花街衢,迫切地向年追索歡欣。
不是獨角戲,獨,一個人唱。
不是演京劇,身前身后,卻被相背兩列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京戲人物臉譜墻夾峙。
這空中的舞臺,泅在大紅的喜色中。人來人往,行色匆忙。車輛穿梭于臺下,把演唱者的聲調(diào)升高降低。
沒有荒腔走板,演唱者如醉如癡。
另一個路人,被這樣的場景吸引。忘記了來此的本意。他佇立寒風中,是一名忠實聽眾。成為一名默然的觀眾。
第2幕
二胡悠揚的聲韻飄散開來,沉落于無邊的夜色。沉寂于寒風。
聽,那是秦腔特有的律韻、特別的唱腔。
這位下巴上留著一撮山羊胡須的老人,就在天橋一頭側(cè)身而坐。
面向聽眾,面向觀眾自拉自唱。
風很硬,老人的行頭:頭戴翻毛皮帽,腳蹬軍用式皮鞋。足以御寒。
風很硬,沒有刮去老人演唱時的安詳。
第3幕
一位中年婦女已經(jīng)從老人面前走過去,但想一想,復又折身回來,彎腰向老人腳下的挎包,輕輕地放進一張紙幣。不知她是同情,還是被老人演唱的情形感動?
正唱著《趙氏孤兒》選段的老人沒有停頓下來,他只是輕輕點頭表示感謝。
兩位學生模樣的姑娘過來了,她們邊走著,邊掏出錢放入挎包,沒有停留。
老人還是那樣拉唱不停,仍舊點頭致意。
幾個大漢走過時,一位醉醺醺的漢子不顧同伴勸阻,往挎包中塞了一張大幣。老人仍是那樣微笑著點頭致意。
走過去的人,走過來的人,都把他當成需要救助的老人,有人輕輕往老人腳下挎包放入紙幣,有人側(cè)目而視不停腳步走過。
風中惟一停留下的觀眾癡了??畤@:
如此獨特的演唱。如此獨特的表演者。如此盛大華美的歌舞臺!
第4幕
風很硬。演唱者拉弓的手僵硬起來,弦上的手指移動不太靈活。
剛好一段唱完,老人把雙手塞進衣服下擺中,捂在身上取暖。
端坐在小凳子上的老人,四顧著。他見我拿著相機,微笑著與我對視了一眼。老人的眼神是多么熟悉啊——就這一眼,我看到了安詳,看到了別人看不懂的幸福。
這是祖父曾經(jīng)的眼神,那是跑腳戶走南闖北的淡定神氣。那是堂伯經(jīng)歷世事變換之后,安之若素的情致。他也拉得一手絕好的二胡。
老人的眼神,瞬間成為我鄉(xiāng)土記憶的意識流,涌動著許多面孔、許多幸福的神情、許多歡快,或靜怡的場景、情景……
第5幕
一節(jié)過門,一聲叫板。拉回我的思緒。
細辨,一段《轅門斬子》的唱腔再起——
聲音、吐字不如曾經(jīng)聽過的唱腔那么剛烈、干脆,可一種發(fā)于生命內(nèi)在的蒼涼感,卻讓人聽來心下發(fā)緊、發(fā)慌。
戲曲是有魔力的。秦腔從老人嘴里唱出時,我就感受到了這樣的魔力。
我想離開。我想過去往那挎包中放點紙幣。
這時老人又朝我這邊望了一眼,還是同樣的微笑、同樣的眼神。
我僵在原地,什么也沒有做。只聽到二胡激昂的起伏和蒼老的唱腔在夜色中回旋。
我的心靈,那一刻也成為老人表演的舞臺。
第6幕
風很硬,夜色真美。
一段唱段結(jié)束,稍停,新唱段又響起來——聽得久了,旁觀得久了,方知老人是一位表演家。他以如此艱辛的方式,以如此空闊的舞臺,為自己表演,向心靈謝幕。
猜想著老人來自他鄉(xiāng)。猜想著老人年輕時的模樣。猜想著老人曾經(jīng)有過什么樣的夢想。
此際的二胡、秦腔、老人。成為天地間的絕唱,成為繁華時空一道素樸的風景。
此際與貧窮無關(guān)。此際,我感到表演者正在圓著他自己未圓之夢……
第7幕
禮花飛上半天,是為老人的演唱會祝賀嗎?
千鞭萬炮炸響,疑是為老人的演唱喝彩!
老人只微微抬起頭,瞧著滿天的禮花:弓沒駐、手沒停、唱未歇……臨走,我對著老人拍了一張照片。他將成為我人生最寶貴的一幀收藏。
火樹銀花夜,街衢色彩迷離。
沒有鼓掌,無需鼓掌。沒有告別,無須告別。不是獨角戲。一個人還在那邊一個人唱。
秦腔、二胡,一位癡心的表演者。圓夢的時空舞臺,永遠不會向生命的歌者舞者謝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