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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xiàn)在我敢說了,對國外高中生活的羨慕和好奇,全是半夜躲被窩里看電影攢出來的。那時候媽媽天天忙于幫我辦留學的事,她和爸爸的話都被我聽到了耳朵里。哦,解放了。雖然媽還在“恐嚇”我,就算是明天出國,今天的作業(yè)也不能不做。好吧,你說得沒錯媽媽,我也知道你為我留學的事有多操心,可我真是想放松一下了。
說實話,我初三的成績爛得能嚇死人,可我不認為我就是個笨蛋。我承認我有點兒厭學了,我只喜歡學我喜歡的,比如英語和歷史什么的。還有個問題是戶口,老爸一開始挺樂觀,他斬釘截鐵地說,戶口早晚會取消,沒有北京戶口就不能在北京考大學這種事不可能永遠存在??晌议L得太快,快到讓老爸的樂觀迅速變成了憂心忡忡。于是他們決定了,送我到加拿大讀高中。真好,本應備戰(zhàn)中考的工夫,我都花在了看歐美電影上,爸媽睡著后,我就捧著iPad偷著看。出國后,我比其他中國孩子更快地過了語言關,想想自己如今跟小洋人兒們談笑的場景,心花就怒放。
貪玩也不是全無好處是吧,哈哈。
因為看了太多歐美學校的電影,每次想到電影里金發(fā)碧眼的壞小子欺負新生的惡作劇,就十分擔心這些會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開始,腦子里還閃過回國的念頭,可是想想我那些在國內(nèi)水深火熱的同學,就忍了。哪怕是為楓葉國的藍天白云和空氣我也得忍啊,是吧。所以,有個一臉雀斑的壞小子朝我扔飲料瓶也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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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一個禮拜又忐又忑的,生怕遲到,都是搭最早的公交去學校。最近膽兒肥,居然大搖大擺地遲到過幾次。第一天我剛上車,就成了木頭,連車票都不知道往哪兒塞,好不容易機器吃了票,趕快找個地方坐下,心撲騰撲騰跳。藏在奇形怪狀的人堆里,努力不讓他們看出來其實我是個新來的菜鳥兒。瞥見金發(fā)碧眼的大雙眼皮兒們把書包摘下來放在腿上,我也就放腿上,瞧見有揉眼睛的我才敢揉眼睛,一切都是小心翼翼的。好像車里的每個家伙都在提醒我:這是我們的國,你這個外來的。
好不容易下了車,看見有人拉起一條黃色的線,好幾天以后我才明白,那是提醒其他車減速,以保護學生們的安全。嗨,老外對小孩還真不錯。
校園生活除了學習就是社交,我的社交圈來自一起上課的同學,還有一趟車上認識的。很開心在一個離家鄉(xiāng)萬里遠的國度能交到朋友。雖然他們不理解,對他們來說每天習以為常的東西,對我卻無比新鮮。我開始驚訝于自己結(jié)交老外朋友的速度,我都想拍拍肩膀夸夸自己了。
有時候我不能理解為什么他們占著這么好的教育制度還不用功,而他們也不明白我為什么在中國也得學英文。我在中國上學還要花錢這事,他們就更想不通了。我爸媽給我卡里匯了錢,我舍不得花,他們也跟看怪物似的看我。唉,難道你們不知道世界上有種孩子叫窮孩子嗎?我也有讓大眼睛們羨慕的,比如我可以不跟家長一起住,而是住在寄宿家庭里。唉,你們以為寄人籬下的滋味像甜甜圈一樣甜嗎?
其實我挺羨慕他們的,打小兒長在家門口就有小松鼠跳來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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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總是老外老外地叫人家,現(xiàn)在很尷尬地發(fā)現(xiàn)其實我才是個老外。不過“我是個小老外”這種感覺漸漸淡了,朋友們越來越不拿我當外人。天哪,竟然有人問我數(shù)學題怎么做了,還贊美我有數(shù)學頭腦呢,哈哈,我在國內(nèi)的數(shù)學分數(shù)就不告訴他們了,免得他們暈過去。
展示下我的學校吧。這里的高中是個混合了各種氣味兒的地方。各種香水的味道,男生女生都把自己弄得香噴噴的,整個教室甚至有點香得發(fā)臭。這在國內(nèi)會被定義為是叛逆或是早熟,會被叫家長的。女生們尤其喜歡花心思打扮,在著裝和發(fā)型上,學校也沒有規(guī)定該怎么樣不該怎么樣。洋妞們可真有福。教室的布置很隨意,經(jīng)常能看到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斜在角落里,而不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貼著墻靠著邊兒。每間教室還有一個紙巾抽,一瓶洗手液,跟衛(wèi)生間似的。打孔器和訂書器也有預備,非常方便。
再告訴你一個不同,在這里,學生可以在征求老師意見后隨時出去上廁所。跟在北京的時候不一樣,對調(diào)皮的孩子,老師會判斷你是真的想去撒尿,還是借機溜出去玩。謝天謝地,在這兒終于沒有在課堂尿褲子的危險啦。
在加拿大,這里恨不得有世界上最豐富的膚色、人種和信仰了,我的朋友里也是什么色的都有。我們的膚色、發(fā)色,眼睛的顏色拼起來是彩虹的樣子。我喜歡這句話。加拿大還是最先承認同性結(jié)婚合法的國家之一。比如我有一個白人女孩朋友,她告訴大家自己是同性戀,我還大吃一驚。我個人不怎么支持同性戀,但是我不會因為這個去歧視或是以不同的方式對待他們。學校的老師也沒有對這種事避而不談,而是聽上去像是談論昨天的晚餐那么平常。我還不大,我的腦袋判斷不出這好不好,但是起碼有一點是好的,每個人都有去喜歡任何人的自由,異性或同性。這在國內(nèi)可了不得,從來沒聽說過老師和同學探討同性戀的,別說這個了,《生理衛(wèi)生》講得都吞吞吐吐的。
我的外國老師還告訴學生們:要敢于質(zhì)疑一切。這也是一句我在國內(nèi)沒聽過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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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點兒輕松的吧,某天我被邀請去參加一個生日PARTY。我們聊天、看電影、吃匹薩喝飲料、玩捉迷藏,還有真心話大冒險。輸了的人要到大街上脫了褲子露出屁股跑一圈。這是我經(jīng)歷的最瘋狂的事,萬幸我沒有輸,歐買糕的,輸了的人真的脫了褲子露出屁股去兜了一圈。那些家伙都舉著手機跑出去看白屁股,我對屁股沒興趣,但是因為不愿意被看作是例外的那個,也只好跟著去瀏覽了一番。大家回屋后都變得異常興奮,我卻感到好笑和荒唐,我的臉都紅了,好像露出屁屁的是我。
獨闖異國他鄉(xiāng)的經(jīng)歷里,我發(fā)現(xiàn)的另一個美好是,人們對視就會微笑。我也學會了給迎著我來的笑臉回以微笑。也許是因為國內(nèi)少見,我覺得這種沒有什么理由的笑里,有一種讓人心里又暖又軟的美好。這種微笑在中國的城市里極少見,要真是有個陌生人沖你笑,你多半會心里發(fā)毛。我就是。剛到加拿大時,我是第一次自己坐飛機出國,在機場,我用驚恐的眼神小心打量每一張路過我的臉。無意間和一個大姐姐的目光碰撞了,她馬上對我報以這種禮貌性的微笑,我卻被這個沒來頭的笑笑得毛骨悚然,更加捂緊了隨身的包。
獨自在國外生活的日子里,每個細節(jié)都有讓我自卑的地方。我一直不愿承認自己是個悲觀的人,但是有一次我竟然在路上走著走著就哭了,你別笑,想家不丟人吧,雖然我也覺得既然一個人在外就不該想家,不該哭,因為沒人哄你。過節(jié)和生病的時候無疑最想爸爸媽媽。在中文和英語里,想家都是一種病,Homesick。不過報告爸爸媽媽,我挺過來了。這得感謝萬圣節(jié),來加拿大后我最幸福的一天就是萬圣節(jié),夢幻般的,一家挨一家地敲門討糖,“不給糖就搗亂”。那天下著雨,孩子們還是什么都不顧出去討糖。每家門前都擺著南瓜燈和骷髏一類的裝飾,撒歡了幾個街區(qū)后,我收獲了一大袋子的糖果和巧克力。回到我房間里,癱在地上,十根手指分開往糖堆里插啊抓啊,幸福得就跟自己賺了好多錢似的。回想下,還真沒碰上不給糖的人家,早知道如此,我就不用琢磨怎么跟人家搗亂還不讓人討厭了。
春節(jié)我沒回國,說不想爸爸媽媽是假的,我連豆腐腦和糖油餅都想。猜猜那時候我在干嘛吧,你一定猜不出,我去做義工了,我和我的同學們?nèi)チ私虝k的學校,我給那些來自不同國家的小朋友講故事,教他們說中文,陪他們玩游戲。那些孩子的眼睛可清澈了,可是那清澈里也有憂傷,我看得出來。我愿意做義工,愿意陪著他們瘋玩,我和他們之間沒什么距離,我們都是外來的。
2012年8月,我把女兒送到加拿大讀書,出國的原因能歸攏出一大堆,空氣、飲水和食品安全,這些原本最普通不過的東西,當父母的在國內(nèi)卻無法提供給孩子。此外,雖在京置業(yè)納稅多年,還是暫住身份,沒辦法讓她在此地參加高考,回原籍的話孩子也難以適應;二是不愿意讓孩子學那些未來注定要忘記的所謂知識,以及病毒般侵入血液不好祛除干凈的東西,自己就是這么過來的,因此不想讓下一代耗費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也就不必再重復父輩曾經(jīng)的荒謬和余毒難盡的苦楚。作為家長,不指望不強求孩子將來有何大作為,和什么顯赫的頭銜、身份,健康快樂,可正常思維就好。
——父親/王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