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奇恩的生活是平淡的,也是幸福的。
每天五點早起,先去游泳,后吃早餐,然后搭城鐵轉地鐵進市區(qū);七點開始上班,中午在工位上吃自帶簡餐;忙夠八小時,下午三點半下班,回家給老婆孩子做飯;晚飯后,會在后院打理下果蔬,偶爾還有野鹿前來分享他的勞動成果;一家三口散步歸來,他總會保證一小時的讀書看報時間。
這是一個美國聯邦政府十三級公務員的生活。按照現行標準,十三級的公務員年薪介于七萬一到九萬三之間。除上班時間機動靈活外,做這份工作的人與其他職業(yè)白領一樣,只是扮演好自己的社會角色,不享受一絲一毫的特權。
這份工作壓力不大,也不需要外出應酬,讓何奇恩有很多時間靜心閱讀中國的古典文學,他甚至設想將來自己說不定會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文藝評論家。
感恩的同時,何奇恩不忘本職,“自己過上幸福生活的時候,也要盡量讓人家過上好生活,如果連這個原則都不能堅守,那肯定不會是一個好公務員?!?/p>
美國公務員強調首要職責是為社區(qū)謀福利,何奇恩堅持的正是這種信念?!耙恍┤A裔老人年輕時很有身份,到老仍未融入美國社會,生不如死,半夜打到辦公室給我留言,我至少能讓他們過得幸福一些?!?/p>
無奈才去“當官”
“聯邦政府的公務員,并不是眾人追捧的職業(yè)”,供職于美國衛(wèi)生部聯邦醫(yī)保中心費城分局十多年的華裔何奇恩,在其2011年出版的《我在美國當公務員》一書中如此寫道。
有一年,女兒就讀的學校舉辦未來職業(yè)定向會,何奇恩受邀去講聯邦政府的工作。結果“幾乎沒有學生表示未來要做公務員的,他們寧愿去作廚師或貓狗的美容師?!?/p>
何奇恩也是一度找不到工作,才最終干上這行的。
1960年出生于浙江農村的何奇恩,學生時代趕上“文革”,初中畢業(yè)就回家放牛了。1977年恢復高考,何奇恩連考四年,屢考屢敗,受盡村里人的嘲笑和白眼。
1980年秋,何奇恩學會了26個英文字母,決心再考一次,考英語專業(yè)。在諸暨中學惡補10個月后,何奇恩奇跡般地考上了北京師范大學英語專業(yè)。1985年,何奇恩畢業(yè)后留校。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出國潮中,妻子與何奇恩前后赴美,何在費城天普大學先后讀下雙語教學碩士和社會語言學博士。
博士臨畢業(yè)時,何奇恩的女兒即將降生。雙喜臨門,他卻愁眉不展。他一心想當老師,先是鎖定費城附近的幾所兩年制社區(qū)學院,多次遭拒后又降低標準,轉向義務教育階段的公立學校,然而要拿到相應資格證書,還得讀一年書并通過考試。
語言學博士斷了當英語老師的夢,又轉投費城及周邊的教育行政崗位,情急之下甚至去應聘進出口貿易公司、孤兒寄宿學校。“我只是想找一個工作而已”,何奇恩說。但這最底線的愿望也遙不可及,直到女兒周歲,他都沒找到工作。
從美國海軍總部退休的臺灣同胞一席話,改變了何奇恩的求職方向。
“我來美國工作四十余年,在聯邦工作三十多年,經歷過無數次的經濟不景氣,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聯邦政府的工作人員工資收入不算最高,但從長計議,這是美國最穩(wěn)定也可能是最優(yōu)厚的工作之一……現在美國的人口變得越來越多元化,美國政府會雇用更多的雙語人才做社區(qū)和政府的橋梁?!?/p>
“‘雙語’二字,無疑像一道曙光劃破夜空?!焙纹娑魅绱嗣枋霎敃r豁然開朗的心情。取得綠卡后,何奇恩開始申請賓夕法尼亞州政府公務員。
州政府設在費城的公務員考試中心與國內的人才市場類似,接待室三面墻上貼了幾百個空缺職位。條件高的要求至少碩士,起薪四萬;面向本科生的,年薪三萬;面向高中生的打字員等職位也不少,要求每分鐘打50個字以上即可。但沒有與何奇恩專業(yè)對口的。
一位掛著胸牌、50歲上下的白人女士得知他是教育學院畢業(yè)的博士,邀他進辦公區(qū),向他推薦州教育廳的高級管理崗位,免試,年薪六萬。但五年工作經驗的要求,又把他瞬間推下谷底。
何奇恩只好從墻上勉強找了一個福利工作者的社工崗位,填申請表,等待走筆試、面試的流程。那次考試,何奇恩沒能進入前三,僅被排在輪候名單上。
女兒周歲前一天,妻子也慘遭裁員。沒有醫(yī)保,孩子生病都只能從唐人街買中藥吃。
在包中藥的華文報紙上,何奇恩看到一則招聘費城難民協調員的廣告。這是聯邦衛(wèi)生部資助的為期一年的老年難民項目,何奇恩抓住了這個機會,于1997年12月成為費城難民協調員。
這份合同工年薪三萬二,工資由聯邦政府支付,工作地點在非盈利機構費城老人局。
一年后,何奇恩被提拔為老人局少數族裔專員,他的努力改善了亞裔老人的生活狀況。1999年6月30日《費城問詢報》一篇報道,讓何奇恩小有名氣。美國聯邦老人部長甚至親赴費城聽取他對養(yǎng)老服務的想法,不少人甚至勸何奇恩去競選費城市議員。
隨后何奇恩兩度“跳槽”,先是衛(wèi)生部民權辦公室,再到聯邦醫(yī)保中心費城分局,這兩個崗位已是正經八百的聯邦政府公務員。
2006年4月12日,何奇恩作為醫(yī)保咨詢專家受邀與總統布什、勞工部長趙小蘭同臺宣講醫(yī)保政策,活動后總統很滿意,總統助理甚至邀請何奇恩加盟白宮團隊。何奇恩拒絕了,他覺得在醫(yī)保中心的崗位上,他能做得更多,也更長久。當然,長久的前提是必須遵守美國“官場”的游戲規(guī)則。
“為官”切忌收禮
美國公務員不得收禮,但何奇恩最初卻連連犯忌,不是因為收,而是因為送。
考賓州社工被排在輪候名單后,何奇恩仍抱著收到面試通知的希望。三個月后坐不住了。于是,他帶了條上好的真絲頭巾到考試中心,一來想感謝那位主動幫他的女士,二來也想套套口風。
結果剛掏出頭巾,說這是一點小禮物。對方“全身顯得很緊張,仿佛我遞給她的是一條毒蛇,拒而不接。她轉身逃回辦公室,關上了門,再也沒有出來。”
后來,美國朋友向他解釋,“算你運氣好,她沒有報警。在美國千萬不能向只有一面之交,而且是工作關系認識的人送禮,尤其不能送私人用品,更不能追著一個女性,她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何奇恩在衛(wèi)生部民權辦公室工作時,也作為公務員遭遇過一次送禮事件。
當時,他在工作中認識的華裔老人殷太,后來在醫(yī)院查出癌癥晚期。一天,何奇恩探望殷太,得知一直享受聯邦免費醫(yī)保的殷太突然收到醫(yī)院幾十萬美元賬單。于是,何奇恩向衛(wèi)生部聯邦醫(yī)保中心受保人服務辦公室有過一面之交的帕特求助,帕特一小時就搞清了狀況,原來是州醫(yī)療補助辦公室出了差錯,帕特很快幫助殷太恢復了保險,那幾十萬賬單一分也不用自付。
殷太堅持何奇恩捎一盒巧克力給帕特以示謝意,“我懂你們的規(guī)矩,這盒巧克力不值十美元?!迸撂睾荏@訝,說這是她在醫(yī)保中心工作十年,收到的第一份來自客人的禮物。帕特深感知恩圖報的中國文化,但仍把巧克力送到秘書辦公室給所有同事分享。
2002年年底,何奇恩受聘為聯邦醫(yī)保中心受保人服務辦公室醫(yī)保咨詢專家,他又一次犯了送禮的忌諱。
何奇恩的上司馬克非常賞識他,正是馬克面試、招錄了他。新年元旦,馬克給每位下屬送了份禮物,何奇恩得到的是一瓶紅酒。
這是美國上司的傳統,新年給下屬一點小禮物感謝過去一年的努力,并期望來年再接再厲。中國文化講究禮尚往來,而美國則只能是上司送下屬。
何奇恩最初沒領悟到這點。他知道馬克喜歡中國藝術品,就挑了個雙面繡,趁第二天中午馬克在辦公室吃飯時送了過去。馬克拆開包裝后,大呼漂亮,并出人意料地手捧雙面繡走到外間大叫,“看,奇恩送我的雙面繡”。兩個本來就對何奇恩態(tài)度冷淡的同事,拉長著臉,滿臉不屑,像是在說“他就是一個奉承拍馬的小人”。連與何奇恩有些交情的同事帕特也面露不悅之色。
何奇恩此后再也不敢送上司任何禮物,也不敢接受別人的禮物。
一次,給華裔老人講解醫(yī)保福利時,何奇恩得知一位赴美探望女兒的老先生不慎摔倒,昏迷在床,醫(yī)生診斷說不成植物人也要全癱,治療費少則幾十萬。
作為醫(yī)保咨詢專家,何奇恩諳熟醫(yī)保政策,一番溝通后,就說服院方全免了這位老先生的急救和住院費用,出院后,還幫助老人獲得了免費老人公寓。
做這件事,雖合法合理,但也頗有難度,這讓何奇恩在附近的華人社區(qū)小有名氣。一位年近百歲的華裔老人,銀行有不少存款,還住著費城市中心的花園別墅,不在醫(yī)療補助范圍內,但聽說了何奇恩的“神通”之后,就送了一籃自家院子種的大桃給他,請他辦理醫(yī)保,何奇恩只好登門把桃子送回去。“腐敗也好,辦事靠關系也好,都是從這些小事發(fā)展起來的”,何奇恩說。
“官微”不誤履職
現在,何奇恩在衛(wèi)生部聯邦醫(yī)保中心受保人服務辦公室工作,這份工作相當于醫(yī)保中心的“信訪辦”,需要受理大量來信來電。除來自受保人外,還有保險公司、醫(yī)院、維權組織、聯邦議員和總統辦公室。
這其中最重要的則是普通受保人,因為美國政治選舉中,20%的投票來自受保人。而醫(yī)保是老人最看重的福利和權利,所以任何從政者都不敢得罪老人。普通公務員雖無選票之憂,但受保人一個投訴電話打到議員辦公室,也會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醫(yī)保咨詢專家的工作一是輪值接電話,二是對每一起投訴所反映的問題予以調查解答。
辦公室同事,該休息就休息、該吃飯就吃飯,公私分明。但一輪到何奇恩值班接電話,他就“緊張得連廁所都不敢上,生怕自己誤了一個生死攸關的電話”。
有一年,圣誕節(jié)后新年前的一天,何奇恩接到一位受保人女兒來電,說父親癌癥后期,醫(yī)保被中止,取不到止疼藥,痛得在床上直打滾。不巧的是,辦公室計算機系統年底檢修,何奇恩沒法操作,而接下來周末加新年,辦公室會關門三天,保險公司則稱聯邦醫(yī)保不恢復,他們也無能為力。于是何奇恩把電話打到老人的藥房,請藥劑師幫忙,以減少老人生命盡頭的痛苦。最終,藥劑師被打動,同意動用緊急處方權,給病人開三天的藥。
周六日何奇恩連著往辦公室跑了兩趟,終于在周日下午計算機系統恢復后,幫老人恢復了醫(yī)保。周一是新年,老人的女兒在周二早上打電話告訴何奇恩,父親在周日晚去世了,是懷著對聯邦公務員的感激之情離開的。
“周末加班這種事,美國人是不會做的。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必須按中國人的方式行事,否則我在美國也做不好的。”何奇恩骨子里的質樸區(qū)別于美國人的公事公辦,但美國人工作起來也不含糊。
2013年10月1日到16日,美國聯邦政府關門,非核心部門百萬政府雇員回家放起了無薪假。何奇恩也在家歇了16天,辦公室僅留兩位同事處理緊急事務。
16天里,這兩位同事不僅沒工資可領,還得攬下別人的工作。何奇恩回到辦公室,只是向他們道了聲謝,對方不僅毫無怨言,還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接下來的細節(jié)則讓何奇恩對美國“干群關系”之融洽深有體會。他重新開始工作時,一度擔心,被積壓10多天問題的受保人責罵,結果那些“上訪者”的反應是:“你也是政治事件的受害人,我對你深表同情?!?/p>
“人都是將心比心的。即便是碰上棘手情況,被人罵,我也會耐心處理,讓對方心服口服?!焙纹娑魃谡憬r村,學生時代趕上“文革”,初中畢業(yè)回家當了農民。他不禁自問,出身農民,英語是第二語言的他,到美國當公務員為什么就能做到恪盡職守、有聲有色?
他的理念很簡單:“現在我有飯吃了,我必須讓人家至少也有飯吃?!薄耙话惝敼俚娜绻羞@種思想,可能做不了大事,但他至少能造福一方?!?/p>
正如他在《我在美國當公務員》一書自序中所言—既然選擇了這個職業(yè),即使像做了和尚中那份最低級的撞鐘差事,也得守時盡責,也算得上是敬業(yè)??v然是資格老職位高的公務員,也不能像老和尚打傘,無法無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