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姆勛爵是20世紀英國唯一一位貴族首相,曾長期主導英國外交,在鐵幕后指揮著同蘇聯(lián)的對抗。也正是他,先于尼克松,向中國拋出了橄欖枝。
1972年,美國總統(tǒng)尼克松訪華掀起的旋風還未平靜,另一位西方人物悄然抵達上?!獣r任英國外交大臣的霍姆勛爵受周恩來總理之邀訪問中國。
今天,他的回憶錄中對中國的描述更多的是偕夫人伊麗莎白訪問上海幼兒園的感受,以及一個星期后在北京由姬鵬飛外長陪同登八達嶺長城的感悟。
那次在長城上的漫步顯然超過了政治使命,成為他對中國之行最津津樂道的回憶。但實際上,就在那一年,中國向世界吹響了對外開放的序曲,而他本人正是這一劇目的幕后推手之一,這點或許他在世時都沒有真正意識到。
霍姆勛爵曾兩任英國外交大臣,并在1963~1964年任英國首相,期間他與菲利普親王乘專機赴美參加肯尼迪總統(tǒng)的國葬,讓美國人深感血脈之情。他是蘇格蘭貴族后裔,1931年開始擔任保守黨議員六年,由于繼承了霍姆伯爵十四世爵位的身份,他只能進入“貴族議院”。1960年,他出任外交大臣;1963年,麥克米倫首相病況中,推舉他接任首相。但因世襲貴族從政的身份不被工黨接受,一年后他以微弱的劣勢競選失敗下臺。直到曾給他當外交事務助手的希思執(zhí)政首相府,他才出山,在1970年再次出任外交大臣。
這位英國20世紀唯一的一位“貴族首相”,是上世紀二戰(zhàn)后,東西方冷戰(zhàn)的幕后推手,掣肘蘇聯(lián)的鐵腕人物,化解古巴導彈危機的謀劃人和部分限定核武器試驗的倡導者。在近一個世紀的漫長政治生涯中,他的舉止被后來英國的政治家們視為楷模,冠以“20世紀政界中最有禮儀的三位紳士之一”的美譽,他們是霍姆勛爵、約旦的侯賽因國王和南非總統(tǒng)曼德拉,他們共同的特點是與生俱來的超然和忘我。
婚禮上的意外謎語
1986年底,我在英國留學時,曾與霍姆勛爵有過一次難忘的會晤。如今每每再度想起,讓我覺得那更像一個多年來纏繞心中的謎底。
那時圣誕節(jié)的氣氛彌漫在撒切爾夫人自由經(jīng)濟的繁榮中,可我只期待著一個日子的來臨——1987年1月3日,那是我舉行婚禮的日子?;槎Y一個重要的程序就是前往中國大使館如遞交國書般呈上我父親托付的信函,請中國大使參加我們的婚禮。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使級代辦代表的是國家和我的父母,他能專程前往劍橋參加教堂婚禮,這確實是最讓我感動的事。
當然我還要選擇唱詩班的曲目、確認《泰晤士報》上的婚禮告示以及聯(lián)系家人和賓客的邀請。這其中最特別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就是于迷霧中的威斯敏斯特廣場燈光下,我與未婚妻去拜見她教母的丈夫,也就是霍姆勛爵。
按約定的時間,我們走進威斯敏斯特“貴族議院”的大門。警員過來領路,一聲不吭。一進門,霍姆勛爵就站在那笑著向我伸出手來,隨后他引領著我們走過議院內(nèi)的小道。盡管過道并不窄,但所有見到的議員還是停在那等我們過去,并小聲打著招呼,“霍姆勛爵!”我聽起來更像在說“霍姆老爺!”(英文Lord既是勛爵也是老爺?shù)姆Q謂)
等我們在他的酒桌邊一坐下,拿起斟滿杜松子酒的杯子,他就跟我說:“我去過中國!”我問是什么時候,他說:“1972年,周恩來總理請我過去的?!边@令我非常吃驚。他接著說的話讓我感到更加意外,“我一見到周恩來,馬上就意識到認識他太晚了!之前,我無法想象周恩來是一位如此充滿魅力的人,他即刻改變了我對中國以前的一切看法!”
我當時無法第一時間理解這句話的真正含義,直到幾年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六十年大慶,有朋友要一起舉行一次紀念活動,涉及到一些英國與中國歷史源淵的挖掘,我才突然意識到霍姆勛爵那晚說的一番話的分量。
我找遍了有關他的回憶片段或著作,里面提到了他對斯大林和赫魯曉夫的強硬態(tài)度,提到了北約在東歐的擴張,提到了禁止核武器協(xié)約等,竟然沒有只言片語的內(nèi)容能反映出他告訴我的那段話。他是這樣說的:“我們想與中國打開溝通渠道的原因,是基于毛澤東的身體狀況不允許我們再拖下去了。但阻礙這dLMDKjxqjzPZYcQilH/nGw==件事的障礙是與蔣介石的關系,我們都意識到這個現(xiàn)實,沒有選擇,只有放棄。”
從翻看的一些歷史文獻中,可以從側面印證這句話的想法是出自他本人。我還發(fā)現(xiàn)英國外交的一個慣例,就是當一個國家的政權實際已經(jīng)掌握在新組成的政權人手中時,英國就會給予承認。英國是最早承認1949年新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西方國家之一。英國政治家能有這種現(xiàn)實考慮是再自然不過的事。1972年3月,中英兩國正式互派大使,無疑背后是霍姆勛爵的推動。
我記得在那次談話中,還涉及到他向尼克松道出這種現(xiàn)實考慮的內(nèi)幕。他還談到,英國做出支持中國重返聯(lián)合國,就是想與毛澤東進行溝通的鋪墊。1970年中國重返聯(lián)合國時,英國力挺中國就印證了這一事實。同樣,英國緊接著最先做出撤銷駐臺辦的舉動,完全不理會美國的面子,實在不符合英、美同盟的歷史淵源。
直到今年早些時候,偶然看到北京電視臺一個名為《檔案》的節(jié)目,批露了宋美玲提出不要向赴臺競選游說的尼克松進行政治捐獻。晚年的蔣介石認為正是這一原因導致尼克松訪華后無情地拋棄了他。蔣疾書痛斥宋美玲的文字還歷歷在目,不久蔣介石在處心積慮的悲哀中過世。
再回到那天晚上,當時我的未婚妻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問這個問題,擔心有失禮節(jié),提議說我沒有看過議會辯論,是否去看一下?當然,這是我在一開始來的路上就嘀咕的事,于是就欣然跑去,坐在議院后排長椅上聽下面議員的辯論。但遺憾的是,只有十來位老人在那里漫不經(jīng)心地你一言我一語地對答著,實在是不知所云。
等再回來時,看到霍姆勛爵和我的未婚妻還在興致勃勃地談著他們家里一些過去的事情。當我向他說到里面辯論的情景時,他笑著反問我,他們坐在那里還能干什么呢?我這才知道兩個議院竟有12個酒吧,原因已不用再解釋。
隨后,我們一同去看在“貴族議院”大廳中給他立的半身銅像,他解釋說別看這個塑像不大,但能享受這個榮譽的人不多:首先是要當過首相,還要成為“貴族議院”的議員。他之后,非撒切爾夫人莫屬?,F(xiàn)在想起他在“貴族議院”的情景,那么不經(jīng)意地談著過往的事情,仿佛是在自己家的客廳漫步一般,對于一切重要的外交決定,似乎都出于常理而非謀算。
貴族的遺蹤
說到這,還未提到另一個故事。1972年,有一位叫吳福司(Nicolas Maclean)的英國青年,祖上來自于蘇格蘭一個曾經(jīng)的望族,是伊頓公學的優(yōu)秀生,剛從牛津出來,夢想著成為倫敦金融城的投資銀行家。那年,他的一位荷蘭女朋友給他創(chuàng)造了一個機會,讓他去實現(xiàn)一個從小就有的夢想——到中國旅行!條件是給法國人擔當英文翻譯。對他來說這不重要,只要能來中國。
多虧在伊頓公學打下了法文底子,讓他成為20多人組成的“法國革命代表團”的成員之一,得以訪問中國。這次旅行比他父親在1910年給末代皇帝浦儀送留聲機,教妃子們跳舞,讓皇上手搖機子親身感受舞曲更有樂趣:比賣軍火和鐵路設備給張作霖的膽戰(zhàn)心驚的旅行更精彩。
在香港,他花費100英鎊買了點小禮物后,就與這群法國人結隊進入羅湖口岸。
之后的一個月,他一分錢未花,隨著“法國革命代表團”參觀農(nóng)村、工廠和城鎮(zhèn),所到之處總受到熱情的接待,甚至有時會有上千人夾道歡迎。但也曾碰到過訪問的地方錯把英國國旗升起來,著實讓“法國革命代表團”惱羞成怒的小插曲。有時去的地方,蒸氣火車頭只拖著他們一節(jié)專列車箱,真正的皇室待遇!
最終他們抵達北京,人民大會堂內(nèi)由姬鵬飛外長與這些法國人暢談,內(nèi)容是紀念“巴黎公社”百年活動。到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聽夠了法國革命,對人民大會堂的蘇聯(lián)式建筑風格更感興趣,他溜了出去四處張望,突然樓內(nèi)響起的奏樂聲讓他的眼淚奪眶而出。那是一首充滿激情、意境深遠,能勾起任何一位伊頓生之魂的曲調,叫《伊頓船歌》。他再也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奔向樂曲傳來的方向,他想要表達對中國人民的感激之情——這一路上的款待,最后又以這種隆重的儀式傳遞友誼。但他被人攔住了,這才知道自己會錯了意。
兩個星期后,回到英國家中的他還沉醉在這次神奇的旅程之中,從報上看到霍姆勛爵訪華的消息。他這才意識到,當周恩來總理或姬鵬飛外長在人民大會堂舉起手中的茅臺酒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樂隊奏響《伊頓船歌》回蕩在整個大廳,是向這位到訪的“著名老伊頓生”名單中的人物,20世紀英國唯一的貴族首相,外交大臣霍姆勛爵表示由衷的敬意!
周恩來與《伊頓船歌》這一幕也震動著霍姆勛爵的心靈。這位一生與蘇聯(lián)社會主義陣營對峙的貴族首相,斯大林、朱可夫、赫魯曉夫、柯西金、勃列日涅夫所有這些固化在他腦海中的蘇維埃政權的政治家們的刻板形象,在那一刻全都消失了!
在這之后,中國的大門開始打開,改革開放也從那時起鋪下了基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