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8日晚，為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fā)表七十周年暨浙江歌舞劇院成立五十五周年，浙江歌舞劇院民族樂團精心打造的一臺“雅風心韻——周煜國民族器樂作品音樂會”，在浙江音樂廳華麗上演。次日杭州媒體報道此次音樂會有“四大”看點，亦即節(jié)目出自實力派作曲家之手，由業(yè)內具有知名度的指揮家執(zhí)棒，一流專業(yè)樂團的演奏，更有當今華人樂壇富有影響力的演奏家加盟演出，一次民樂饗宴可謂實至名歸。然而，筆者更關心的，還是在于當日晚的這場音樂會節(jié)目上。

音樂會上扎扎實實地演奏了十多首作品，可謂異彩紛呈。三種類型，以樂隊合奏或樂器與樂隊協(xié)奏等形式為主，它們題材豐富，展示出作曲家深厚的生活體驗和廣博的藝術積累，以及其對音樂的獨特感悟，有的作品更顯示出作曲家數(shù)十年磨一劍的艱苦創(chuàng)作歷程，令人敬佩。正是由于這一點，觸發(fā)筆者深深的思考。

從文化的角度看，這一場名為“雅風心韻”的音樂會，其“雅”與“心”應是作曲家著意要表現(xiàn)的主題，如同當晚音樂會那設計雅致的節(jié)目單一樣。18日晚的音樂作品果然充盈著真誠雅致的風格與高蹈雄渾的古韻。作為一名生長在陜西的作曲家，對各種民間音樂素材的運用都顯示出游刃有余的把握。從《憶事曲》到《藍花花軼事》，從《云裳訴》到《遐方怨》，無一不具有鮮明的地方特色。在揚琴與樂隊《憶事曲》中，就凸顯了作曲家對中國東南地區(qū)音樂素材的成功提煉。樂曲表現(xiàn)韻致之悠長、審美情懷之獨特，使得這首原本深受電影《南海風云》插曲《西沙——我可愛的家鄉(xiāng)》影響創(chuàng)作而成的作品，不乏福建海南地區(qū)之樂風。自問世以來《憶事曲》即在社會上廣泛流傳，深受聽眾和演奏者的喜歡。究其原因，除去作品在技法和結構上的一定突破和創(chuàng)新之外，更是對運用了變徵的雅樂音階的突出安排，使其音樂語言色彩得以特殊而新穎的呈現(xiàn)、其旋法運用亦是音樂刻畫所用重要元素之一。正是這一在陜西這種風格作品頗為罕見的處理手法使得作品躍然于心，常聽常新。同樣的處理手法也見于竹笛與樂隊《遐方怨》、《舟山掠影》和《趕街》、《南疆舞曲》中。特別在竹笛與樂隊《遐方怨》，更顯示出作曲家對歷史文化的深度讀解。在流傳于西安及終南山周邊的西安鼓樂中，即有以“遐方怨”為名的鼓樂曲牌。史書記載，唐教坊亦有同名作品。唐教坊樂調為何已難尋覓其聲伎，惟鼓樂曲牌今尚可聞之。曲意與音樂素材皆備，接下的便是作曲家的創(chuàng)作。飽含思古之幽情的樂曲先以一段頗具唐風古韻的舒緩旋律引出“斷腸瀟湘舂雁飛”之意韻，再以起伏跌宕的曲調展現(xiàn)“不知征馬幾時歸”的迫切之情。終曲之處，引子部分的曲調再現(xiàn)，幾經反復之后回歸幽遠青霄之情狀，仿佛唐·溫庭筠詞中“海棠花盡也。雨霏霏”之所寫。全曲與《憶事曲》在曲體安排上一樣，先抑后揚，首尾呼應，情意綿綿。

“雅風心韻”的文化立意，還體現(xiàn)在作曲家的經典作品——古箏協(xié)奏曲《云裳訴》之中。該曲是作曲家最為聞名遐邇的作品之一，不僅是眾多一流古箏演奏家和民族樂團的保留曲目，同時也是中國音樂“金鐘獎”與“CCTV民族器樂大賽”等主流民樂賽事的指定演奏作品。此曲之所以深受大眾青睞，正是由于作曲家巧妙拿捏住了欣賞者對“唐代文化”和“真秦之聲”的審美期待，生動展現(xiàn)了“云想衣裳花想容”之詩意、詞情與曲律。樂曲以凄厲激越的引子拉開序幕，一段以陜西地方戲曲如秦腔曲調為主要特征的旋律飛馳而下，急縱旋即乍緩，頃刻間便將聆者之心緊緊攥牢。其后徐徐奏出的音調，于頓挫按滑過程中的疾徐、軟硬、輕重的演釋中，流淌出一股清幽哀怨、凄婉深情的主題。當大量的搖指出現(xiàn)，是充滿熱情活潑的快板段落，亦不乏古樸典雅、意蘊悠長的情緒刻畫。為了更好地突出地域音樂文化的特征，作曲家在華彩段——高潮樂段的配器中，加入了傳統(tǒng)戲曲音樂常用打擊樂如板鼓等特色樂器，藉古箏的搖指技法與戲曲打擊樂之間形成了“緊打慢唱”的效果，音樂在空間上靠一種緊張的戲劇性結構張力推動發(fā)展，具有濃郁西北地域特色和激昂風格的“秦地之聲”音至韻歸。而后緊接的再現(xiàn)樂段，作曲家沒有簡單地予以重現(xiàn)了事，除了二胡聲部的烘托之外，笙（笛）以及彈撥樂聲部的加入使得樂隊的表現(xiàn)更為厚重。古箏的再現(xiàn)段演奏因此而顯得尤為情深動人。值得一提的是，盡管民間將此曲多附會為“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并由此衍生出所謂“歌頌愛情”、“兵亂事發(fā)”、“魂斷馬嵬坡”、“刻骨思念”四個樂段，為此曲平添出一絲瑰麗而浪漫的色彩。但正如作曲家本人所言。該曲乃是在作者早年創(chuàng)作的古箏作品《鄉(xiāng)韻》的基礎上發(fā)展而來，其主題與內涵并無表現(xiàn)“愛情故事”的意圖，而是以全新的創(chuàng)作思維發(fā)展而成。

當然，作為一名涉獵廣泛、學養(yǎng)深厚的作曲家，周煜國的作品創(chuàng)作不會僅僅局限于展現(xiàn)陜西音樂文化。此次音樂會中，《山韻》、《舟山掠影》和《趕街》，加上返場的《南疆舞曲》等曲目的安排，無不體現(xiàn)了作曲家對多元文化的觀照以及對不同地域音樂風格特點和音樂語匯等素材的綜合運用。其中，筆者認為尤以《山韻》一曲最能展現(xiàn)其創(chuàng)作的深度與廣度。該作品是作曲家有感于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論及古今成大事業(yè)、大學問所必經之三種境界的高論而作。作品以《谷》，《澗》、《峰》三個樂章，分別對應了

“三種境界”中所引用的三句詩詞：“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薄耙聨u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薄氨娎飳にО俣?，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边@首創(chuàng)作于16年前的作品，即便以當代民族器樂作品的審美眼光來，依舊顯得很“潮”：三個樂章看似各自獨立，實則相互聯(lián)系：突破傳統(tǒng)民族器樂創(chuàng)作模式，音樂語匯和調式風格均不拘一格，其中大量滾奏與模仿吉他掃弦技法的運用，顯得此曲十分“洋氣”。正所謂“以物喻人，言志抒情”。該曲表面上看似在描繪山中風景，實則暗含著作曲家對事業(yè)由低谷邁向高峰這一過程的人生感嘆，而這也恰恰是此作品能夠成為阮曲經典的價值所在。

從音樂藝術的表現(xiàn)來看，當晚音樂會中擔綱獨奏的四位演奏家可謂是各領千秋，均為一時之選。李潔與孫永志兩位是早已成名于國內民族樂壇的演奏家，亦為《憶事曲》和《遐方怨》的首演者，因此二人對所奏曲目認知之深刻、演奏之嫻熟自不必贅言。青年古箏演奏家蘇暢所演繹的《云裳訴》，則令人耳目一新。她外形靚麗、氣質高雅，演奏扎實、氣韻生動，不僅較為貼切地完成了這首音樂色彩較為濃厚的樂曲，同時在一些音樂細節(jié)上的處理也有獨到之處，充分展現(xiàn)了其“CCTV民族器樂電視大賽”金獎得主的實力。不過，若耍論及當晚音樂會中令筆者印象最為深刻的，當屬中阮協(xié)奏曲《山韻》的演奏者——柳琴，阮演奏家吳強。前文曾述及，《山韻》是一部思想深度和技巧難度兼具的作品，被稱作檢驗中阮演奏家技藝水平的“試金石”。很多演奏者在演奏此曲時，往往工于技巧而遜于內涵，更少有在一場音樂會中將三個樂章完整演出的。當晚，吳強教授之演奏，無論是突出意境美的第一樂章《谷》，還是充分展示技巧的第二樂章《澗》以及強調音樂控制的第三樂章《峰》，均表現(xiàn)得舉止從容、張弛有度，大家風范彰顯無遺。三個樂章的銜接情緒統(tǒng)一、一氣呵成。尤其是第二樂章中大段出現(xiàn)的快速過弦和換把等技法的樂段，吳強的處理細密宛如一條直線，于強弱變化中不改其速度和音色，使人不由得聯(lián)想起“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之詩句。除了獨奏樂曲之外，整個樂團的表現(xiàn)也值得稱贊。作為一個以江南文化為背景的地方民樂團，能夠較好地完成與自己風格迥異的音樂作品，并且還兼顧到協(xié)奏，合奏、室內樂等多樣化的表演形式，這已充分表現(xiàn)出該樂團所具備的能力。但平心而論，對比整場音樂會所有管弦樂合奏曲的演出效果，該樂團仍以表現(xiàn)江南文化的《舟山掠影》一曲演奏最為突出。若要在未來的音樂產業(yè)市場中獲得更為廣闊的發(fā)展空間，浙江歌舞劇院民族樂團勢必要在曲目多元化的改革上多下功夫。

鳴響于心弦的歌呼嗚嗚之音，縈繞在腦際的繽紛氤氳之韻。5月18日在浙江音樂廳上演的這臺個人專場音樂會，還歷史地反映出來一個作曲家的心路歷程。從節(jié)目安排上，不難看出作曲家匠心獨運地以時間為軸線，將三種類型的民族器樂作品按時間先后一一呈現(xiàn)，貫穿其三十余年民族音樂創(chuàng)作生涯。筆者認為，周煜國的民族器樂作品創(chuàng)作，之所以能夠如此豐富多樣且精品良多，不僅與其自身的天賦及孜孜以求的創(chuàng)作精神有關，更與其成長的時代背景水乳交融。周煜國30余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恰恰與我國改革開放的發(fā)展同步。“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時代價值觀，深深地影響了這一代音樂家。從周煜國的作品中不難看出，無論是何種體裁的作品，他都在自覺運用傳統(tǒng)音樂素材的基礎上推陳出新。譬如揚琴獨奏曲《憶事曲》，此作所運用的音樂語匯和表現(xiàn)手法具有強烈的“現(xiàn)代性”，與當時大多數(shù)改編自民間音樂的揚琴作品產生的強烈對比，因此在20世紀80年代的揚琴專業(yè)作品創(chuàng)作中獨樹一幟，同時也開啟了專業(yè)作曲家創(chuàng)作揚琴作品的先河。然而，反觀當代的民族器樂創(chuàng)作，尤其是獨奏樂器的創(chuàng)作，能夠使人印象深刻的新作品仍顯匱乏，能夠熟練運用民間音樂素材并加以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新人新作著實不多。很多常常拿來演出的民族器樂作品，仍是20世紀50至80年代的創(chuàng)作。新一代的作曲家不愿走前輩的老路，而其新作品問世后的生命力卻不堪長久。當老一輩作曲家漸行漸遠之時，中國民族器樂創(chuàng)作的未來將走向何處？

總而言之，周煜國的“雅風心韻——民族器樂作品音樂會”是成功的。筆者在為其欣然鼓掌的同時，也熱烈地盼望在未來的日子里能夠看到他的新作品不斷問世。希望他的創(chuàng)作能夠繼續(xù)秉承其一貫的用心和雅致，為中國的民族器樂創(chuàng)作發(fā)展做出更大的貢獻！

（本文圖片均為于慶新攝）

夏滟洲博士，西安音樂學院教授

（特約編輯 于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