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中俊
一
大約在20世紀30年代,在冬天剛過、春寒料峭的季節(jié),風特別硬,能把人的耳朵、手腳凍得生瘡。一個瑟縮著身子的窮孩子,從西華門進入故宮,然后東行。當他看到一位在空曠的丹墀之外埋頭除草的老人時,他會叫一聲“爺爺”。老人則只管除草,頭也不抬地“嗯嗯”兩聲算是回答。從老人身邊走過之后,孩子差不多總要回過頭去看看老人,再繼續(xù)趕路。他穿過故宮,從東華門出去,走進新式的孔德小學讀書……
以上這幅畫面出自一篇名為“我曾每天在宮里行走”的文章,文章的作者就是那個曾經(jīng)天天穿行故宮去上學的窮孩子——于是之。
20多年前在北京人藝工作的時候,為了研究于是之的藝術(shù)風格,我曾大量閱讀于是之的文章。那些談表演、談修養(yǎng)、談生活的文章都極短,文筆精粹,立意奇妙,看似平易,實則是一口口意蘊無窮的深井,一如他的表演,大音希聲、大象無形。
在于是之所有文章中,回憶生活的文章可說是我的最愛,而其中他似信手拈來般寫下的《我曾每天在宮里行走》則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在談到何以能天天在故宮行走時,他寫道:“我同院的一位在故宮里專司剪除石縫間雜草的老人……為我疏通了東、西華門的守衛(wèi),使我能夠每天在宮里穿行兩趟。原來走的是‘弓背,現(xiàn)在能走‘弓弦,路途可就近得多了?!痹趹涯钅俏唤K老于除草生涯的一輩子默默無聞的老人時,他這樣感慨:“他雖然沒有皇家宮闕那樣的偉岸,也不同于宮里的珍寶件件閃爍著奪目的光輝,但他自有他的光亮在,至少是常存于我的心中的。”其用語之簡潔而傳神,情感之樸素深沉,都令我敬佩。
我在訪問故宮時,甚至不由自主地去還原當時的場景,追尋那個窮孩子的背影。貧困卻善良的老人與人生剛剛起步的窮孩子、高大森嚴的紫禁城與低矮簡陋的民宅、獰厲頑固的封建王朝和新式學堂鼓吹的新文化,都因那個窮孩子而連接了起來,美麗而意味深長。
二
我在進入人藝前,看過于是之的一些演出錄像和電影。但當我真正在人藝的舞臺上看到于是之的演出時,我受到的震動還是巨大的。
于是之在《一個演員的獨白》中說,演員“應有一雙文學家那樣深邃的眼和一顆為認識生活而上下求索的心”;演員的創(chuàng)造“不能只是演得像了就算。我們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必須是一個文學的形象,美術(shù)的形象,可以入詩、入畫的形象”。于是之的表演自然樸素,不著痕跡,內(nèi)里卻包含了他對生活的觀察和對人生的體悟。他從生活中汲取養(yǎng)料來滋養(yǎng)角色,然后完全讓角色浸透了自己,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不只是像角色,而且還透著角色的氣韻。例如《茶館》第二幕里,于是之為中年王利發(fā)設(shè)計了一雙雖常操勞而好干凈的手,那是于是之從小學校工友的身上“借鑒”來的。王利發(fā)一上場手里就拿著刷好糨糊的“莫談國事”的標語,在茶館找尋粘貼標語的位置,兩只手還下意識地摩挲著……一個但求平安、干練利落的茶館掌柜形象就這樣以幾個簡單的動作被勾勒了出來,成為“可以入詩、入畫的形象”。
于是之身上有一種奇特的力量,只要他在舞臺上,那種力量就會從他毫不張揚的表演中滲透出來,不顯山不露水地彌漫在整個舞臺上,形成一個巨大的“場”,即便他背對觀眾的時候也不例外。于是之的背影是會說話的背影,這在《茶館》中體現(xiàn)得最為充分。例如,第一幕王利發(fā)送茶客的背影,點頭哈腰間都透著一股精明圓滑勁兒。第二幕王利發(fā)背對觀眾抱怨“打仗!打仗!今天打,明天打,老打,打他媽的什么呢”的背影,將那種無可奈何展露無遺。第三幕結(jié)尾處,當仨老頭在一起總結(jié)自己的人生時,王利發(fā)也是背對觀眾的,那句“改良啊,改良,我一輩子都沒有忘了改良”,就是背對觀眾面朝天的王利發(fā)式的抒情。觀眾透過他的背影,能看到他難過時的淚水、聽到他自嘲時的笑聲,更能感受到他一生的掙扎與失敗……
我曾無意間在《茶館》中場休息時在人藝的后臺看到于是之。他正沉浸在老年王利發(fā)的情緒里,慢慢地、靜靜地、孤獨地往舞臺方向走去。長長的走廊里只有于是之一個人,可老年王利發(fā)的悲傷與絕望依然如潮水般涌動。沒有布景,沒有陪襯,沒有音響效果,只有走廊上黃色的燈光和于是之的背影——一個深深打動了我、并讓我今生今世都無法忘懷的背影。
三
從1989年到1992年,我在人藝工作的時間雖不長,但那些年里與于是之有了不少的接觸。我的感覺是,于是之骨子里就是一個文人,而且是一個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的文人。他勤奮好學,知識淵博,善良謹慎,敏感多思,平易近人但內(nèi)心高傲。他也許應該只活在他的戲里、書里或者文章書法里而無須關(guān)心身外的一切。但當他帶著這樣一種文人氣質(zhì)去打理一個劇院時,矛盾產(chǎn)生了。例如,他的建設(shè)“學者型劇院”的理想終究離現(xiàn)實太遠,他處理劇院的日常工作、職稱評定、住房分配、人事安排等等也并不是游刃有余,那些景仰演員于是之的演職員們對第一副院長于是之也時有不滿。痛苦因此不可避免,而善于克制的他又只會默默忍受,最多也就自嘲一下,嘆息兩聲,絕不會將痛苦盡情地宣泄出來。于是我就見到了一個總是步履緩慢、眉頭緊鎖、若有所思、腦子里裝著滿滿思慮的老人。這滿滿的思慮最終壓垮了他,以至于他最后竟不能言語了。
在人藝的那些年里,我在劇院的公共關(guān)系部工作,也曾給于是之“布置”過不少讓他煩心的活兒??粗诖鬅崽靺⒓幽乘囆g(shù)節(jié)在路邊舉行的宣傳活動,看著他為了人藝紀念畫冊上的排名順序而苦思冥想,看著他盤算著用自己的書法作品做人藝出國時饋贈國外劇團的禮品,我也感到心疼。而我最后也給他帶來了不快。當我向他提出調(diào)離申請時,他很吃驚,然后苦笑著說:“走吧,走吧,你們都走吧,只我一個人留在劇院!”他曾寄望我成為人藝話劇的研究者和宣傳者,而我最終沒有經(jīng)受住經(jīng)濟大潮的裹挾,離開了人藝前往深圳,讓他非常傷心。現(xiàn)在想起,我心里依然覺得愧疚。
1999年初,由于我行將出國,在臨行前我回到北京,由過去的部門老領(lǐng)導帶著,去拜訪了于是之。那時,他幾乎不認識我了,人瘦了,顯得更高了,但氣色還不錯。他和我面對面坐著,非常專注地看著我,一直無語。無論旁人如何提醒,他好像總在想:“她是誰?”“我在哪里見過她?”依然是那副若有所思、腦子里裝著滿滿思慮的神情。
告別的時候,他和夫人一起送我們出來。剛走了幾步,他就自顧自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他的夫人只能簡短地與我們打個招呼,趕過去陪他。
我凝神看著于是之遠去的背影,淚水盈眶。我知道這是我最后一次見他了。在北京冬日的蕭瑟中,一代話劇大師就這樣留給我最后的蒼涼的背影。
(余 娟摘自《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