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遠）

北京航空航天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高等研究院教授秋風在新一期的《文化縱橫》雜志發(fā)表文章，滿懷信心與憂慮地談論中國的“天命”。

秋風指出，人類已進入世界歷史之中國時刻。然而，中國對此尚未做好準備。中國和世界都將因此面臨巨大風險。

作為一個具有悠久文明傳統(tǒng)和豐富政治智慧的新興大國，主動權在中國手里。唯有透過內修文德，中國文化之復興也即“新生轉進”，中國才有意愿，也才有能力見義而勇為，外平天下，膺承中國的世界歷史天命。

從世界歷史的視野看，在法國、英國、美國、德國甚至日本等國興起過程中，其精英都有偉大的抱負，為世界立法之抱負，開創(chuàng)、起碼是為世界增加一種文明樣式之抱負。由此，他們致力于國家制度之創(chuàng)新，也通常會提出自己的世界秩序想象。他們關心國家利益，除此之外，他們還有一套價值，有一個世界秩序想象。他們在追求國家利益之外，旨在實現(xiàn)這些價值與世界秩序想象，甚至讓國家利益服從于前者。這讓他們具有飽滿之生命力。

反觀中國，在世界舞臺上，地位越來越重要，精英群體卻缺乏抱負，缺乏生命力。因此，對中國，外人或有憂懼，因而不能不與中國周旋；外人也歡迎中國的資本，但對中國商人、對中國，外人卻缺乏敬意。中國除了金錢，沒有其他東西對外人具有道德感召力。外人也對中國不信任。因為，外人不了解中國在干什么，中國準備去往哪兒，準備把世界帶往哪兒。中國確實是富裕的、強大的，但中國在世界上是孤獨的。

這樣的中國精英，即便背后有財富、力量支持，也依然沒有自信。近幾年來，面對周邊國家的挑釁，中國進退失據(jù)。最引人注目的一個事實是：當中國被外人關注，乃至憂懼的時候，中國的精英，包括那些最為高調地贊美中國之物質力量的精英，卻大量移民，或者為其家屬辦理移民。

這是過去幾百年中，新興大國崛起過程中從來沒有過的現(xiàn)象。它最為清楚地說明了，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是一個令人振奮的時刻，但也是一個嚴重的問題時刻。整體上，中國精英之世界歷史意識處在迷惑而含混的狀態(tài)，沒有自覺地從世界歷史的高度上看待中國，沒有嚴肅而系統(tǒng)地重新定位自己的世界歷史角色，也沒有形成和展示確定而具有道德感召力的世界秩序想象，因而沒有清晰而堅定的世界歷史責任感。中國精英群體迷失了自我，中國沒有為承擔世界歷史責任做好準備。

秋風說，中國將怎樣？令人憂懼。顯而易見的是，當下中國之心態(tài)、狀態(tài)，與英國、美國，乃至德國等國家類似時刻之心態(tài)、狀態(tài)，形成巨大的反差。

根本原因在于，雙方之興起與其固有文明之間的關系，起碼是精英群體對于這兩者關系的認知，完全不同。

中國在過去一個多世紀發(fā)生的巨大變化，其實都在自覺地、不自覺地偏離中國自身的文明，至少，相當多的精英們希望如此。儒家守護的中國價值是被否定的，中國在其漫長歷史中積累形成的各個領域的制度，在法律、政體等層面上被有意地廢除。精英群體對自己的文明之世界歷史意義毫無信心，甚至毫無感覺、毫無認知。尤其是在文明斷裂之后，精英群體對中國固有文明是完全陌生的，中國文明已不在其心智和知識范圍之內。

應該說，在追趕西方時期，具有如此心智的精英，倒也毫無困惑。他們知道中國的方向，那就是朝西走。當中國在物質方面追趕上西方后，中國精英就迷茫了，他們喪失了方向感。整體上看，中國精英群體在精神上是孱弱的，沒有價值，沒有世界秩序想象，也就無力承擔中國的世界歷史責任。這樣的中國精英群體，讓中國和世界都面臨巨大危險。

另外一個因素，也讓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尤其危險。自世界歷史展開以來，陸續(xù)興起的大國皆在同一文明體內，也即基督教世界，世界領導權的轉移在基督教世界的不同國家間，地中海地區(qū)和大西洋都在此文明圈內。中國文明則自成體系，世界中心從大西洋轉移到太平洋，立刻展現(xiàn)一系列高難度的問題：這是一個世界，還是兩個世界？中國與美國能否共同治理世界？中國處在上升階段，一旦超過美國，世界將會怎樣？完全可以預測，世界歷史的本輪調整觸及兩個文明體的關系，也許是最為艱難的。現(xiàn)有世界秩序所遭受的沖擊，也將是最為深刻的。

秋風試圖給出一個解決之道，他說，“周雖舊邦，其命惟新”，中國不能不承擔其世界歷史責任，這是中國的天命所在。為膺此天命，中國必須通過文化復興實現(xiàn)中國文明之復興，進而以“文德”化成更為文明的世界秩序。

本輪中國文明的復歸是全面的。其中特別重要的是宗教、信仰、生活方式之復歸。中國出現(xiàn)了強勁的宗教復興。儒家價值及其所支持的社會制度，比如鄉(xiāng)村的宗族、祠堂在復興。在此，當然最為值得重視的是國學熱，尤其是儒學的興起。各個思想流派都在回到儒家，以重建自己的理論。由此，中國學界開始具有了理論上的自信和創(chuàng)造力。

現(xiàn)在所需要的事情，就是精英群體的文明自覺和文化自信。只有當中國人，尤其是曾經普遍具有全盤性反傳統(tǒng)心態(tài)的精英群體具有復興中國文明之自覺，世界歷史的中國時刻才算真正開始。中國扮演命中注定的世界歷史角色之前提，乃是精英群體自覺地復興中國文明。也即，現(xiàn)在需要一次撥亂反正，中國精英群體需要對自己是誰，進行一次深刻的文化思考，回到道統(tǒng)，回到中國文明，重建自我的價值認同，重建文明的自我。

重建文明自我之中國，可完成現(xiàn)代制度之構建。即便西方制度完全適合中國，它們要在中國穩(wěn)定地確立，也必須經過中國文明之濡化，在中國文明的大地中營建。過去百年的中國，諸多學自西方的現(xiàn)代制度雖然建立，但運轉失靈。其原因正在于，最初的構建沒有文明的自覺。更何況，中國人在漫長歷史中建立了諸多制度，其中很多已被證明是相當有效而健全的。它們不應被忽視，而應獲得新生轉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