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思遠

芥川的一生只有短短的35年。如果從他的處女作起算到他最后一部作品為止，共包括小說150余篇，曾結集出版6部。其中幾乎都是短篇，且“翻案”作品占了很大的比例。

“翻案”一詞在文學領域主要指的是詩文中對前人詩文中的句子進行改寫，或?qū)ζ湓庵匦略忈?，甚至是“反其道而行之”。南宋的中興四大家之一的楊萬里所著的《誠齋詩話》里面提到：“杜詩云：‘忽憶往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蒼苔，如何不飲令心哀?！瘱|坡云：‘何須更待秋井塌，見人白骨方銜杯?！私苑阜ㄒ?。”明朝“后七子”之一的謝榛在《四溟詩話》中說道：“《家語》曰：‘水至清則無魚?！抛用涝唬骸宸炊圄~?！浮都艺Z》更有味。”清代詩人袁枚的 《隨園詩話》有云：“詩貴翻案。” 可見，翻案在我國不但古而有之，也是備受文人所推崇的。

芥川早期文學作品幾乎都是“翻案”性質(zhì)的作品。他的文學生涯從“翻案”起步。如真正意義上的處女作、也是代表作之一的《羅生門》，就取材自《今昔物語》中的《登羅城門見死人之盜人之話》。原文僅數(shù)百字，僅僅描述了一個簡單的盜竊行為，卻被芥川賦予了深刻的人性批判意義。芥川自幼飽讀詩書，不論古今中外，都有所涉及。作家如吳承恩、施耐庵、波德萊爾、王爾德、屠格涅夫、上田秋成、泉鏡花、夏目漱石等， 作品如 《西游記》、《水滸傳》、《雨月物語》、《惡之花》等。深厚的漢文基礎、淵博的學識再加上其坎坷的人生經(jīng)歷使得芥川的創(chuàng)作在思想和技巧上都蘊含了很大的可能性。

本文關注芥川短篇文學作品中的“翻案”現(xiàn)象。試圖對其早期文學的特點進行說明。

一、芥川早期作品選材的廣泛性

有學者根據(jù)芥川創(chuàng)作的作品題材類型，大致將它分為五大類小說。在這里，筆者把童話也算上，將之分為五大類故事：

（1）王朝故事（王朝物）。即以日本古代王朝時期為舞臺背景創(chuàng)作的小說。這也是他早期“翻案”小說中涉及最多的類型。由于彼時文學興盛，著作頗豐，尤其是平安時代更是空前繁榮，故題材較主要集中于這個時代，如代表作《羅生門》、《鼻》、《芋粥》、《地獄變》就改編自平安末期的《今昔物語集》（《鼻》的故事在鐮倉時代的《宇治拾遺物語》中也有提及），主要是根據(jù)當時盛行的文學作品改編而來的。鐮倉時代與平安時代不同的是，文學的關鍵詞是武士文學、戰(zhàn)爭物語和說話集等作品中包含了很多傳奇的故事，因而也是芥川創(chuàng)作題材的寶庫。

（2）江戶故事。如《枯野抄》、《戲作三味》等是以江戶時代的名人為主人公創(chuàng)作的小說。還有《六宮的公主》等。

（3）明治開化故事。如《舞會》、《阿富的貞操》、《偶人》、《庭園》等。

（4）宗教題材故事。主要是基督教，如《手絹》、《煙草與惡魔》、《邪教》、《圣·克里斯托夫傳》、《南京的基督》、《諸神的微笑》、《大導信輔寺的前半生》、《撒旦》、《流浪的猶太人》、《奉教人的死》、《西方的人》等。（也有佛教和道教故事如《蜘蛛絲》、《杜子春》等，但這兩篇屬于童話。）

（5）中國古典故事。這類題材十分豐富，如《杜子春》改編自唐代傳奇小說《杜子春傳》；《仙人》、《酒蟲》取材于《聊齋志異》；《黃粱夢》取材于《枕中記》；《英雄之器》取材于《西漢通俗演義》；《尾生之信》取材于《莊子·盜跖篇》；《秋山圖》取材于《甌香館集補遺畫跋·記秋山圖始末》；《奇遇》取材于《剪燈新話·渭唐奇遇記》等。

以上只是按照描寫對象和背景而言的分類，并不能完全概括芥川作品的所有元素。但可以說明的是，芥川在選材的時候，真正的是古今中外都有涉及，其創(chuàng)作題材非常豐富。

二、芥川“翻案”之前選材（原典）的特點

（一）所選題材不拘一格，其中的人物的身份地位多樣、廣泛，很有代表性

既有貴族公主，又有平民百姓。既有古又有今，既有中又有外。但其中普通平凡的小人物形象更為常見。這是因為，芥川以及以他為代表的新思潮派作家都出身于中下級階層，生活較為艱辛，所以他們的眼界更關注中下層官吏（如《芋粥》中的五位等）、武士（如《羅生門》中的下人）、和尚（如《鼻》中的蟬智內(nèi)供）、盜賊（《竹林中》中的多襄丸等）、市民（《河童》中的）等普通大眾，這些人物占了社會的最大比例。芥川的作品就是要讓社會各界人物身上都普遍存在著他所認定的“利己”主義的本質(zhì)。

（二）主人公的故事較為奇特

芥川喜歡創(chuàng)作“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作品，平凡的故事很難體現(xiàn)他那對藝術水準極其苛刻、追求完美的“藝術至上”的要求，描寫平淡無奇的生活不是他的風格。他需要的故事素材是驚人的，奇特的，迷幻的。這樣的故事在他的作品集中比比皆是。他廣泛涉獵古今中外的名家大作，也許就是為了積攢那些最為“奇特”的素材。神仙、妖魔、鬼怪紛紛登場，情節(jié)上天入地、生死逆轉(zhuǎn)，無奇不有。

三、芥川“翻案”之后的作品的特點

細讀芥川早期的作品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作品當中包含著下列特點。

（1）芥川筆下的人物其實都有著與現(xiàn)代人相似的心理軌跡，無論是哪一年代、哪種國籍，其實都可以對應到現(xiàn)實生活中去，他需要的只是一個故事架構。實際上打動芥川的不是古書中的素材，而是故事背后所省略的情感。芥川的小說可以說是“披著歷史外衣的現(xiàn)代小說”。

（2）芥川的作品基本上以批判“利己”主義作為中心。在芥川看來，每個人身上都潛藏著“利己”的意識，“利己”主義是每個人無法克服的“惡”。芥川對人性的“惡”的批判深刻至極，他選取的故事幾乎都是為這種揭露和批判服務的?！读_生門》中他揭示了“利己”主義最終是如何占了上風的，《鼻》中揭示了旁觀者的利己主義，《竹林中》以獨特的多線頭描寫描繪了一幅“群丑圖”……事實上，這種揭露和批判持續(xù)到了他人生的最后一刻。如晚期的《河童》、《某傻瓜的一生》，直至“人間不信”（人性懷疑），最后以死逃避——雖然他的自殺行為是屬于消極的抗爭。事實上，連以兒童為對象、目的在于教化的童話作品《杜子春》、《蜘蛛絲》都成為體現(xiàn)“利己”主義的經(jīng)典之作，可見芥川對這一主題的執(zhí)著性。而《枯野抄》、《戲作三味》、《地獄變》等作品則圍繞著他創(chuàng)作的另一個主題——“藝術至上”主義。

（3）芥川作品大多是悲劇性結局，這是他本人“厭世觀”的體現(xiàn)。除《橘子》、《杜子春》之類的散文、童話作品由于創(chuàng)作時的心境相對平和，或是出于對閱讀對象的考慮而刻意安排，因而呈現(xiàn)明朗的色調(diào)、結局光明之外，其他作品都充滿了“惡之花”文學的厭世悲觀色彩。芥川的作品由于其“惡”、其“悲”而充滿了戰(zhàn)栗的美感和對人生哲學的深層思考。

（4）芥川的作品創(chuàng)作手法極其巧妙。芥川是一個很會講故事的人。故事雖然單一卻很離奇，筆調(diào)辛辣、深刻。對人性的剖析鞭辟入里。芥川筆下的人，往往是刻意制造一些“美”與“丑”的元素進行強烈對比。如《地獄變》中的畫師良秀外形猥瑣丑惡，但繪畫水平卻高深非凡，這種“美”與“丑”的對比讓人印象深刻。芥川描寫人物形象是通過故事情節(jié)體現(xiàn)的，雖然以旁觀者的角度，看似是在不經(jīng)意地、冷冷地敘述，但是卻讓人讀來驚心動魄。如《蜘蛛絲》中，首尾部分對釋迦牟尼言行舉止的描寫看似平淡卻又似步步暗藏殺機，與自然主義派作家那樣深入人的內(nèi)心去作客觀描寫、只管“屋內(nèi)”不管“屋外”相比，他在刻畫人物形象的水準上有過之而無不及。芥川喜歡描寫“利己”產(chǎn)生的瞬間，讓主人公在設定好的某一奇特的情境下糾結、掙扎，以看似輕描淡寫、其實一筆千鈞的技巧巧妙地引領讀者身臨其境，讓讀者和他筆下的人物一起去經(jīng)受良心和道德的拷問，最后昭示“利己”主義無所不在、無法克服的道理。

總之，芥川龍之介早期的文學作品大多是“翻案”了的產(chǎn)物，是他根據(jù)自己試圖體現(xiàn)“利己”主義這一世界觀的需要而從浩瀚的文學海洋中“淘”出來的“寶貝”素材（雖然他說過自己“不是專為搜尋素材而讀書”，而是“自然地發(fā)現(xiàn)素材”），經(jīng)過了他的精心“打磨”以后（“素材與感情融為一體”）才呈獻給讀者的。閱讀這些作品的時候，如果能找到原典作對照閱讀，我們就可以了解到作家對原作進行了什么樣的選擇或刪減，突出強化了什么方面，甚而體會到他的良苦用心，體會到他“藝術至上”的精神，也能體會到他對現(xiàn)實社會無奈、困惑、不安卻無法有效抗爭的心境。

[1]張龍妹,曲莉.日本文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

[2]賀江.從《地獄變》看芥川龍之介的藝術至上主義[J].安徽文學,20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