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記得那是具體哪一年了,只記得是一個午后,老劉我正百無聊奈地坐在辦公室里,忽然間,電話鈴聲大作,老劉有些心驚膽戰(zhàn),以為是供貨商催款,便示意秘書去接聽。
接過電話,對方二話沒說只說要找老板,但并不說有什么事。秘書聽完不敢自己做主,就把電話遞給老劉。老劉抖抖肩膀算是給自己壯膽,之后才接過電話。只聽來電話的人語氣溫和,老劉一顆懸著的心這才放下。
還沒說上幾句話,老劉笑了,原來這是財神爺找上門了,只是老劉好奇,便問來電話的人是怎么知道自己廠子的,對方回答查黃頁。聽完,老劉忍不住笑出聲,當初腦袋一拍花錢登黃頁,回去跟女友說還被一頓數(shù)落,如今有人看到黃頁找上門,看來這錢沒白花。
老劉和來電者約好,第二日對方來廠里實地查看。
次天一早,一個年輕男人被秘書引進門。這男人穿著整齊,說話、辦事皆有禮儀,老劉帶著帥哥看過車間后,帥哥對設備人員生產(chǎn)能力等狀況都表示滿意。這般順利到讓老劉有些意外,平日里來的那些客戶,不是挑三就是撿四,少有帥哥這般言辭平和的,便問帥哥:“我們廠子小,員工也不多,為什么你看完不挑刺反而這般滿意?”
帥哥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說:“大廠子多的去了,但只有你這樣的小廠會更加重視我這筆生意,凡事老板都會親力親為,這就更讓我們放心了。”
老劉一直以來沒有自信,總覺得自己廠子小,運轉(zhuǎn)資金少,但這樣的弱點在帥哥眼里竟然成了優(yōu)點,老劉有些感激涕零。
閑談中,老劉了解到,帥哥是老板的外甥,自家舅舅在香港做地產(chǎn)生意賺了點錢,便來大陸投資辦廠,在龍崗買了塊地蓋廠房,公司暫時在附近的一家酒店辦公。
老劉和帥哥談得不錯,帥哥臨走時握著老劉的手告訴他,事成之后希望老劉能給他一筆好處費。老劉爽快答應下來,心里卻在嘀咕,這年頭,給好處費不意外,意外的是這樣直白地提出,這讓老劉都有點不太好意思。
原本想留下帥哥吃完飯再走,帥哥堅持自己有事,并說如今生意不好做,能省的錢就要省,能不花的錢就不要花。能站在他人角度替人著想,老劉心里又暗自給帥哥加分不少。
幸福來得太突然,老劉卻沒有被突如其來的幸福沖昏頭腦?;氐睫k公室,老劉摸出帥哥留下的名片,除了手機號,四個座機號挨個打過去,電話都有人接聽,說出帥哥的名字,幾個電話都說,經(jīng)理出去辦事了,有事請打手機。名片上還有一個香港號碼,思量許久,老劉還是按下了電話號碼,幾秒鐘的等待之后,對方接起了電話,內(nèi)容大同小異,也說經(jīng)理不在,外出辦事。打完這些電話老劉這才放心,坐在辦公室的皮椅上等待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可是,幾天過去了,帥哥杳無音信,老劉開始坐立不安,腦袋瓜里蹦出了無數(shù)個想法:他們是不是取消了這筆訂單,還是另找他人了,或者帥哥的舅舅中途變卦,不來大陸投資了……正在老劉浮想聯(lián)翩不知所措時,帥哥來電話了,告訴老劉,舅舅明日來深圳視察工作,約老劉面談。
放下電話,老劉長舒了一口氣。原來前人所謂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沉住氣者方成大事”不無道理。要想成大事,老劉還需修煉。
第二天,老劉起了個大早,刮了胡子,換上西裝,還打上了領帶。常年蝸居寶安,導致老劉對龍崗地形不夠熟悉,一路上打了好幾個電話才找到那家酒店,趕到時已經(jīng)十點多了。
帥哥的公司租了間套房,客廳很大。老劉進去的時候,客廳里有一撥人正在談生意,老劉駐足聽了一會兒,原來是帥哥的公司要采購一批叉車,一個安徽的代理商正在和他們公司的人談,帥哥公司的人對價格不滿,說廈門的某代理商價格更為合理,雙方爭得面紅耳赤。
看見老劉凝神,帥哥立馬也停下來,對老劉說:“這伙人腦筋太死,就是不肯降價,都談了好幾個回合了。劉總,不說他們的事了,咱們到里屋去談?!?/p>
進到里屋,帥哥拿出圖紙攤在桌上,老劉一看就知道是繪圖儀做出來的,整潔清爽,看上去就很舒服。在圖紙的右下角,標有“SANYO”圖戳,懂行的人都明白,這是小日本的牌子。老劉靜下心來,花了幾分鐘仔細看了圖紙,在這幾分鐘的時間里,老劉心里已經(jīng)有了報價。
這期間,帥哥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去了外屋一次,在雙方的爭吵中說了幾句話。表面上看起來波瀾不驚的老劉,內(nèi)心卻實在不是一般的激動??吹綆浉缤屡c客戶熱火朝天地議價以及如此上檔次的辦公用品,老劉自認,這次是逮到大魚了。
看了一會兒圖紙,老劉抬頭問帥哥:“價錢和誰談?”
帥哥說:“還要和楊總詳談一下,就是外面那個戴眼鏡的胖子,您稍等,我叫他進來?!?/p>
沒一會兒,楊總進來了,邊走邊伸手和老劉握手,嘴里還嘮叨著:“這撥人真是,總算是降價了,費了這么多口舌?!?/p>
看此情形,老劉把心理價位提高了10%報給楊總,楊總說:“這事阿健負責(阿健就是帥哥),今天叫你來主要是和我們老板見見面,他在香港,正往回趕,我給他打個電話,看他到哪兒了?!?/p>
說完,楊總走到一旁撥了個電話。楊總說的客家話,老劉雖不是客家人,但在深圳多年摸爬滾打,各色人種接觸了不少,聽懂他們的電話內(nèi)容自然不是難事。電話里楊總告訴對方,人已經(jīng)到了,您現(xiàn)在在哪兒,我們在等您。打完電話,楊總說:“對不起,老板還沒過關?!?/p>
老劉說:“沒關系,咱們再等等。”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為了避免尷尬,老劉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兩人聊起天來,說的也是一些套近乎的客套話。半個多小時過去了,楊總說?!袄习暹€有一陣子才能到,咱們下去先吃飯吧。”老劉客隨主便,自然無異議。
一幫人來到酒店二樓,找了個包間,阿健、楊總、另外三人加老劉共六人。阿健并沒有特意介紹這三人,老劉也只是沖他們點頭笑笑。坐定之后,阿健既不謙讓也不看菜譜,張嘴就點了幾個菜。阿健點的幾個菜味道可口,價格也算實惠,幾百塊錢就可以在酒店包間供六個人吃一頓,老劉對阿健越加滿意。
上菜的空擋,老劉觀察了一下那三人,有一人好像是和楊總談叉車生意的,他怎么也坐在這桌上呢?楊總不是說把他們打發(fā)走了嗎?老劉舉起酒杯沖著那人說:“這位是安徽叉車的代理商吧,生意談成了吧,祝賀啊。”那人一愣,沒有馬上回話。楊總搶過話說:“他是我們公司管后勤的,不是叉車的代理商,他們已經(jīng)走了?;仡^得好好宰一下他們,公司可是一次買了他們好幾臺叉車啊?!?/p>
老劉以為自己記錯了,并沒有多想。席間,其樂融融、賓主盡歡。令老劉大為感動的是,吃完飯阿健竟然主動買單。通常情況下,老劉將要拿到一筆訂單,這頓飯是該他請的,沒想到對方卻極為主動地付錢,這讓老劉著實沒想到。
老劉酒量不錯,幾瓶啤酒下肚也沒有半點反應,而阿健和楊總已經(jīng)滿臉通紅,二人和所有喝完酒的人一樣,開始與人攀親帶故,此時,老劉已經(jīng)被他們稱為兄弟。
上樓回到套房,楊總又給老板打電話。老劉在旁邊聽出來了,老板還在排隊過關,老劉心里嘀咕,下午半天也得在這了。
也許是喝完酒犯困的緣故,一幫人回到套房已無人再說話,這時楊總打破了僵局:“劉總,干等也是等,要不咱們搓兩把?”
老劉說:“沒問題,不過別玩太大,我身上沒帶太多錢。”
楊總說:“小賭怡情,大賭傷身,咱又不是專業(yè)賭徒,純粹是消磨時間,就玩一二?!币欢峭鎻V東麻將一百兩百的簡稱。廣東麻將玩法比較簡單,一二的玩法正常玩下來輸贏也就幾千塊錢。老劉本不愛賭,但因為做生意,常常“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偶爾也玩上幾把,所以對這種場合并不怵,對楊總的提議也不反感,更沒有感覺到異樣。
老劉所說的“正常玩下來”如果做成大胡是要翻番的,比如清一色對對胡杠上開花,清一色3倍,對對胡2倍,杠上開花2倍,加上廣東麻將玩自摸不玩平湖,輸家要掏3×2×2×200=2400,中一匹馬就多輸2400。如果是十三幺,就會是十倍,此外,明杠暗杠都要算錢,一二的明杠100,暗杠200,點杠者包賠到底。
楊總拿來一個皮箱,打開之后從里面取出一個盒子,盒子里裝的是麻將。老劉無意中瞟了一眼他的皮箱,這一眼之后,老劉的眼睛就再也挪不開了,臉色也變得極其難看。
話說老劉一分鐘前還覺得楊總出了個消磨時間的好主意,欣欣然準備挽袖子大干一場,為何一分鐘后會臉色大變呢?
那皮箱里裝的雖不是刀槍,但這一瞟確實讓老劉頭腦發(fā)炸,汗毛倒立,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這一切,皆因老劉想起了前陣子一個同行老史講過的遭遇。楊總的皮箱里不僅有一盒麻將,還有幾副撲克和長牌以及色盅等,大小賭局一應俱全。
正經(jīng)生意人怎么會隨身攜帶這些?莫非他們真是老史所講之人?老劉心里一沉,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楊總雖然喝的有些大,但老劉這翻臉的動靜的確有些太大,竟然被喝多了的楊總發(fā)現(xiàn)了,于是強顏歡笑解釋道:“我們幾個在這邊辦完事閑來無聊,沒熟人也不敢貿(mào)然出去玩,就悶在酒店里玩玩這個?!?/p>
老劉雖然心里緊張,還是擠出笑臉敷衍道:“男人嘛,不玩這個還能玩啥?”說完還干笑幾聲。
楊總之所以會在老劉面前大大咧咧地打開箱子取麻將,一點也不避諱,估計一是喝多了,二是可能認為已經(jīng)將老劉從思想上擺平,老劉已對他們確信無疑,因此放松了對細節(jié)的要求。當然,這是老劉后來回想時總結(jié)的。
隨著老劉的干笑,雙方稍顯尷尬,阿健他們趕緊抬上麻將桌,眾人讓老劉坐上桌。老劉坐下后故作鎮(zhèn)定,說:“咋回事,喝點啤酒還上頭,楊總,你看我臉色是不是很難看?”
楊總笑著說:“臉色是有點不好看,我們還以為你很能喝呢?!边呎f,把麻將倒在桌上。
此時,用如坐針氈來形容老劉一點都不為過。一邊應付阿健一幫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一邊琢磨脫身的辦法。那時條件簡陋,換做現(xiàn)在,找借口去廁所發(fā)個短信就可以搬來救兵,但那時,有手機的人本來就不多,打電話搬救兵更不可能,加上兩方力量懸殊,老劉孤家寡人一個,對方露過面的就已經(jīng)有五人。老劉急中生智,坐在麻將桌便把手包亂翻了一氣說:“哎呀,身上現(xiàn)金不夠?!?/p>
“沒關系,先玩著再說。”楊總說。
老劉并沒有聽楊總的“先玩著再說”,而是起身拿起手機給司機的BP機留言:速送兩萬元到……轉(zhuǎn)身問楊總:“我們這是幾號房?”
“1605”楊總在旁邊搭腔。
接到信息的司機有些莫名其妙,他平常被老板嚴格要求慣了,立刻給老劉回了電話:“老板……”
司機“老板”二字剛說出口,老劉就開始在電話里自話自說:“快點快點,我等著用錢。什么?卡在我這?我看看,哦,是在我這。這樣吧,你到大堂來,我把卡給你……”老劉邊說邊往外走,身后的阿健和楊總坐著沒動。
出了房門,老劉一口氣跑到10樓,跟司機說:“快,把車打著火?!彼緳C還想多問,老劉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按了電梯,直奔停車場。
總算是脫身了,那一刻,老劉覺得天是那樣的藍,空氣是那樣清新。“老劉一身是汗,臉色蒼白。”這是事后司機說的。
看到這里,很多人不明白,老劉為何瞬間如此慌張?為什么會這樣武斷地下結(jié)論,說不定對方真是正經(jīng)生意人,賭具也就是無聊時一用呢?
別著急,聽老劉慢慢道來。
后來的一個細節(jié)佐證了老劉的判斷。
在老劉沖下樓坐上車走后,阿健他們竟然沒有給老劉打過一個電話,從此以后也再沒聯(lián)系過,估計是這幫人知道老劉已經(jīng)識破了騙局。錢沒騙到還貼進去一頓飯,他們一定認為自己是干大事的,在目標身上淘點本錢也無所謂,沒想到碰到了老劉這樣精明的主。
話說回來,老劉為何會幡然醒悟呢?這一切都要歸功于老史。曾經(jīng)和老史的閑聊中,老劉得知,老史在東莞被人以類似談生意打麻將的方式敲詐了四十多萬。按照老史的描述,后來的事情應該是這樣的:
頭兩局輸贏不大,也許他們還會讓你贏上一些。接下來幾把,你會輸上幾萬。這時,當事人一般都沒有現(xiàn)金可付,那些人會安慰你:沒關系,輸?shù)腻X以后在付給你的貨款里扣。聽到這句話,你當然會小小興奮,就算別人收手不玩了,你也會堅定地玩下去,想翻本,想撈回來??墒牵酉聛淼膸装?,你大概就會輸十幾甚至幾十萬。
當你輸?shù)绞畮兹f時,那些人就會變臉,讓你立馬掏錢,掏不出來可以,但是要寫個欠條。這種事情在上世紀90年代到本世紀初的幾年,在廣深一帶發(fā)生很多。
也許會有人問,為什么不報警呢?老劉當時也問過老史,老史答:“不是沒想過報警,問題是警察會以為你賭博欠了錢想跑才來報案,誰會相信你?何況,賭這么大也是犯法的。還有,家人的情況對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你說該怎么辦?”
老劉有個好習慣,凡事過后總要總結(jié)一下。這件事中老劉毫發(fā)無損還蹭了別人一頓飯,原因有以下幾點:
1、朋友、同行之間要多交流信息,一個人的眼界見識始終有限。
2、騙子都會極力營造細節(jié),越是大騙細節(jié)越真實,但破綻往往也出在細節(jié)上。楊總?cè)绻辉诶蟿⒚媲傲脸銎は?,老劉不知道要糊涂到什么時候。而騙子們營造的叉車談判那一幕,至今讓老劉佩服。最真實的是阿健第一次見面張嘴要回扣,這就打消了我最初的疑慮。
3、違背人之常情的事要打一個問號。比如,阿健去老劉廠里不吃飯,見公司老總那一次也不讓老劉買單等等。
老劉經(jīng)歷的驚險場面不少,都沒怎么怕過,唯獨這次印象深刻,每次回想起來都覺得后怕。皆因該團伙策劃之完整,心思之慎密,計劃之周詳,細節(jié)之真實,鋪墊之繁多,其用心之深讓老劉怕了。
騙局之外,老劉想說的是,無論賭場多么可怕,千術(shù)多么高明,只要你拒絕腐蝕,問題就不大。這個故事中,騙子們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把目標拉下水,好讓他們得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