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華/文 張 磊/評
我雖不看電視,但也曉得央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當下攪得舉國談舌尖——我仿佛看見13億人正飛快掀動著13億枚鮮紅亮麗的舌尖大談舌尖。剎那間我甚至產(chǎn)生一種恐慌感,覺得自己正在被無數(shù)舌尖包圍和淹沒……常言道,哪壺不開提哪壺,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忽然接到媒體電話,一位漂亮的女編輯輕搖舌尖,要我以“舌尖上的……”為主題寫篇文章。我鄭重地謝絕:“我是舌尖反對派,寫來豈不掃人雅興?何況所有市民正在興頭尖上……”
是的,我是舌尖反對派。所以反對,是源于我根深蒂固的美食偏見或飲食觀念——如果不能稱之為信念、理念——我認為國人自古以來就對吃太看重了、太執(zhí)著了。諸如“民以食為天”、“食不厭精”、“食色性也”等說法簡直數(shù)不勝數(shù)??傊诔宰稚厦嫱度氲木蜁r間過多,遠遠超出維持自身生命的需要。值得么?
說句未必純屬笑話的話吧,中國人之所以總是眼巴巴看著別人一個又一個捧走諾貝爾獎,原因除了以前我說過的學英語耗掉過多腦細胞之外,此刻我還想加上兩條:機心、吃心。國人機心太重,幾乎個個老謀深算以至老奸巨滑。官場、職場自不用說,甚至學府之人亦城府極深。如果說西方人富于野心,總想稱王稱霸,日本人富于匠心,多有能工巧匠,那么國人則富于機心,為此活得焦頭爛額糾結(jié)萬分,哪有多少心機干正經(jīng)事?此外就是舌尖過于敏感,吃心太重。除了機心就是吃心。說白了,除了勾心斗角就是挑肥揀瘦。眾所周知,西餐就那么幾個菜式,往往一個漢堡包就把肚皮打發(fā)了;至于“日本料理”,常規(guī)性的也不外乎那么幾樣,即使市縣長官或企業(yè)老總,中午也常常吃完酸梅干盒飯就一抹嘴干活去了。餐館菜單也足夠簡單且長年不變。哪里像吾國這邊不斷花樣翻新,一個星期不去就莫名其妙了。說得夸張些,看菜譜活像看學術(shù)專著,邊看邊猜,邊猜邊看,光點菜就耗掉半個小時,整個吃完不耗掉小半天或小半夜才怪。嘖嘖!
所謂“舌尖上的中國”,換成魯迅先生的說法:中國不過是一個巨大的廚房。若讓我“翻譯”一下,中國是個超大的飯局。無論達官貴人還是警察老板抑或?qū)W者教授,無不是這個廚房這個大飯局的食客。既是飯局,那么必有局外工夫——心尖與舌尖的完美結(jié)合,機心與吃心的高度和諧!于是乎,官員忘了公務,警察不抓小偷,學者無暇著書。恕我偏激,當下中國社會種種弊端,舌尖難辭其咎——都是舌尖惹的禍!
也許你說文化名人中不是也有看重舌尖感受的嗎?如梁實秋、汪曾祺、王世襄等人都好像專門寫過談吃的文章。但相比之下,對吃不那么津津樂道的人絕對是大多數(shù)。魯迅連喝咖啡的時間都用來寫作了。胡適為人相對隨和,時而出席飯局,可你知道他當時是怎樣的心情嗎?一次他在日記中寫道:“席上一班都是俗不可耐的人。吃了飯,他們便大賭,推三百元的牌九。一刻鐘之內(nèi),輸贏幾百?!鸵话嗳俗鳠o謂的應酬,遠不如聽兩個妓女唱小調(diào)子?!睙o須說,較之舌尖感受,適之先生看重的更是耳膜感受,哪怕震動耳膜的是妓女小調(diào)——那也不至于“俗不可耐”??桌戏蜃与m大約是“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首倡者,但也顯然更欣賞作用于耳膜的音樂,在齊國聽了《韶》樂后,“三月不知肉味”。對弟子顏回的簞食瓢飲也極為欣賞。并且斷然表示:“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倍缃耧埦稚系男栃栔T公,“義而富且貴”者能有幾何?
其實,縱使對健康來說,舌尖太挑剔也沒什么益處。前總理朱镕基就很贊同臺灣王永慶的養(yǎng)生之道:吃得簡單,越復雜越活不長?!巴跤缿c從不吃山珍海味,而是以小菜為主,有時候吃一個魚頭,幾片藕,一碗稀飯?!苯Y(jié)果,同是巨富,王永慶仙風道骨,自有一種清癯、清虛、清高之美。而大陸巨富哪個不油光滿面肥頭大耳?當然,我不反對美食本身,更不反對富有人文情趣的美食、民間美食。我只是不贊成過度追求舌尖感受以及由此衍生的種種社會弊端。為今之計,敝人斗膽建議,較之“舌尖上的中國”,莫如來個“筆尖上的中國”——人人妙筆生花,“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或者來個“腦尖上的中國”——削尖腦袋鉆進諾貝爾獎獲得者行列。果真如此,何其快哉!沒準全國人民為之“三月不知肉味”!
一句話,中國何必在舌尖?
[感悟]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造成轟動一時的熱烈反響。然而在舉國狂歡、大排筵宴的“舌尖”風潮之中,國民性問題亦隨之浮出水面。飲食飯局不僅是國人日用生存之必需品、人脈發(fā)展之交際場,更成為眾多“吃客”的生活樂趣與人生目的。與終日火爆熱鬧、珍饈陳列的廚房食府相比,曲徑通幽的書房學府則不免備受冷落、適成兩極。當今之計,要在不以口腹之欲自限,樹立起自強不息、日新月異的國民信仰、價值觀念,創(chuàng)造氣象遠大、追求卓越的新風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