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安
魏晉南北朝時,有王羲之《蘭亭集序》、陶淵明《桃花源記》、吳均《與朱元思書》,或記浪漫雅集,或馳騁想象另寫一個烏托邦的世界,或托之書翰記述一路旅跡;有鼎鼎大名的酈道元《水經(jīng)注》和楊衒之《洛陽伽藍記》,或描摹九州山水,或縷述洛陽寺宇,往往一篇一節(jié)皆可作美文來讀。中唐也有元結(jié)《右溪記》這樣的山水游記。雖然有前述作品導(dǎo)夫先路,但我們還是認(rèn)為中國文學(xué)史上第一位當(dāng)之無愧的山水游記大家為柳宗元,故也認(rèn)同近代散文名家林紓“夫古之善記山川,莫如柳子厚”(《韓柳文研究法》)的論斷?!吨列∏鹞餍∈队洝罚ê喎Q《小石潭記》)是柳宗元山水游記的妙品,是“永州八記”(也有論者將《游黃溪記》歸入,視為“永州九記”)中的第四篇,“永州八記”連綴成一幅美麗的永州山水圖,如詩如畫,文境醇美,人在景中,景著人情。
一
柳宗元(773—819年)“以童子有奇名于貞觀初”,后少年得志,21歲(貞元九年,793)中進士,不久喪父守制,26歲(貞觀十四年,798)中博學(xué)宏詞科,授集賢殿正字,步入仕途,一路也比較順利。貞元二十一年(805),王叔文集團的新政失敗后,“革新派”成員失勢被貶,柳宗元33歲先被貶邵州刺史,赴任途中又加貶為永州司馬。人生路徑的改變往往就在那瞬間,往后的十年光景,柳宗元便在荒涼的永州度過了,他的人生從激昂高亢轉(zhuǎn)向苦痛憂傷。被貶到永州半年左右柳母去世,且時有被賜死貶所的擔(dān)憂,作為罪臣,在地僻的永州又沒有合適的女子可以婚娶,柳宗元益困愁于沒有子嗣了(柳宗元改貶柳州刺史四年后去世,其時長子才四歲,幼子在其卒后出生)。“悶即出游,游復(fù)多恐……時到幽樹好石,暫得一笑,已復(fù)不樂。何者?譬如囚拘圜土,一遇和景出,負(fù)墻搔摩,伸展支體,當(dāng)此之時,亦以為適,然顧天窺地,不過尋丈,終不得出,豈復(fù)能久為舒暢哉?”(柳宗元《與李翰林建書》)“史家不幸詩家興”,永州的山水如和景迭出的“囚籠”,讓柳宗元獲得了一次又一次的暫時愉悅,寫下了十八篇山水亭臺游記,而“永州八記”則成為中國游記文學(xué)史上第一座高峰?!缎绿茣氛f柳宗元“既竄斥,地又荒癘,因自放山澤間,其堙厄感郁一寓諸文”,誠非虛言也。
“永州八記”中《始得西山宴游記》《鈷钅母潭記》《鈷钅母潭西小丘記》和《小石潭記》寫于元和四年(809),而《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和《小石城記》寫于元和七年(812),此外,《游黃溪記》作于元和八年(813)?!缎∈队洝肥亲髡咴诰旁露巳沼挝魃胶?,再八日得鈷钅母潭、小丘后 “西行百二十步”所發(fā)現(xiàn)的又一佳處,所以,《小石潭記》所記的時間當(dāng)在深秋十月,而這一年柳宗元才37歲。
大概早慧者的人生總是趕著季節(jié)往前飛奔,神童能長壽的絕少,現(xiàn)在回看37歲的柳宗元,那個秋天正是他人生的秋天。因著“二王八司馬”相繼出京,作為“八司馬”之一的柳宗元,面對一生中從未有過的挫折,本就早熟的他提前感受到了清秋涼意。若以21歲為界,之前是他人生的春天,因其有神童之目,所以春光很是爛漫;他人生的夏天到33歲為止,因其助王叔文議論政事,革新弊政,一時也名動朝野,所以夏天很是熱烈;到他43歲,柳宗元在永州度過了他人生的秋天,整整十年,時時驚惶,秋色蒼涼;此后,四年柳州刺史,柳宗元人生的冬天突然來到, 47歲在柳州因病辭世,冬意肅殺。
由是觀之,《小石潭記》是柳氏的人生仲秋時的作品,有眼前的高興和快樂,而喜悅之后便有一股感傷和凄清不自禁地涌上心來。這樣的心境最適合寫詩,而柳宗元正是用詩一般的語言寫了這篇游記。
二
一如柳宗元自己所說,“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恒惴栗。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游”(《始得西山宴游記》),出游是因為“悶”,是為了緩解“惴栗”。游目所及“幽樹好石”,當(dāng)然也就“暫得一笑”,而這一時之樂之后便重又陷入“已復(fù)不樂”。由此我們大致可以窺得柳宗元游記心緒變化:悶悶不樂,于是尋樂出游,暫棲幽樹好石,暫得一時之樂;心神蕩出景外突然警醒,心情便轉(zhuǎn)不樂;再出游,重得樂,復(fù)不樂……十年永州,任司馬閑職的柳宗元把自己作為罪人的心情一遍遍重復(fù),這對于一位曾經(jīng)“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wù)”(柳宗元《寄許京兆孟容書》)的人來說,簡直就是一次次靈魂和意志的煎熬。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起頭一句看似毫無表情,但其蘊藉著的“悶”的煎熬到“心樂之”時便一覽無遺了,“心樂之”是全文的第一次跌宕,是作為游記散文“意脈”的一次跳動?!案趔蛑瘢勊暋?,節(jié)奏明快,聲音響脆,快樂的心跳已然能聽見,“如鳴佩環(huán)”,四字收束兩個并出的三字整句,輕輕拉下那突然飛揚起的意外的心情,像拉住一個急跑的人說:“停住,請聽——”“心樂之”,是在靜聽過程中的一個頓挫、一個定格。
快樂的心情并未毫無顧忌地飆揚,而是隨著作者逐漸舒緩的筆調(diào)慢慢寧靜了下來。撥開竹枝(馮際虞《談“伐竹取道”之“伐”》),小潭出現(xiàn),著意寫潭之小?!八惹遒笔桥c鈷钅母潭相比較來說的(李全修《關(guān)于“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小石潭水極清澈,潭的特征除了“小”就是“石”了。隔竹聞水聲,非石水相磨而不能;玉環(huán)鳴響,也非水石相擊而不能;而佩環(huán)之聲非洪鐘大呂之音,則潭必不大?!扒遒狈恰扒邃!?(單殿元《“清?!边€是“清冽”》、杜炎仁《柳宗元到底是用“?!弊郑€是用“冽”字》),不僅清澈,而且有絲絲涼意,這也是暗寫潭由石構(gòu)成,故能在清秋透出涼意。潭因石質(zhì)而水清生涼,作者的筆勢越來越緩慢,甚至是拉長了調(diào)子來寫潭石?!叭詾榈住保忠还P側(cè)寫潭之小和水之清,水雖透出涼意但并不深,可直視見潭底。潭不深卻涼,什么原因?因潭四周青樹蒙絡(luò)參差,翠蔓搖綴披拂,日光不能直射,故小石潭水清于鈷钅母潭也涼于鈷钅母潭。
若說作者心情因為靜觀小石潭而獲得了片刻的寧靜,那么,“卷石底以出”,則是寧靜中一絲動感。多姿多態(tài)的潭石“卷”出來,形成石岸——石有沖出水面的動姿,但終究是靜止不動的,靈動的是百許頭潭魚。潭小魚多,魚便也是小魚了,“空游無所依”是疏朗之筆,魚非皆小不能有此言。此神采奕奕之句本于酈道元:“淥水平潭,清潔澄深,俯視游魚,類若乘空矣,所謂淵無潛鱗也。”(《水經(jīng)注·洧水》)而此處精妙勝于酈道元,因潭水清而游魚細(xì)微可見,因潭小而游魚似游又似不動。魚游無所依,人觀魚是否游動則無所參照,因此“皆若空游無所依”精妙在于你不知道作者在寫其動態(tài)還是在寫其靜態(tài)。同樣無法分辨出動靜的是“日光下澈,影布石上”,若魚在動,則影在動,而日光透過竹葉,再透過潭之清水,照魚有影,經(jīng)竹亦有影——此處“影”單指魚影無疑,若跳出單純的語言邏輯,我們豈能“看不見”竹影婆娑?
三
婆娑的竹影讓人可得片刻寧靜, “往來翕忽”的游魚卻變換著潭石上的魚影,而這魚影忽而不動,忽而晃動,忽而消失,影之幻、魚之真交織在一起,游者觀之一樂。而游者這一樂非純?nèi)恍牡滓恍?,這一樂似由魚游逗起,“相樂”是雙向的,非“心樂”之單向。行文至此,作者由潭之可喜心隨之而樂,由自己欣喜而覺魚亦歡快也來逗樂,如醉如詩,真“有我之境”——“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而“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作者坐于潭上,觀游魚于靜時,故覺“相樂”。于此如詩境界中,柳宗元占據(jù)了畫面的中心。
這一靜穆的“相樂”的畫面定格在瞬間便漸漸隱去,不知是日光西匿,還是潭水涼意上涌,相樂的動動靜靜模糊了,畫面中心的作者也模糊了?!凹帕葻o人”,四字陡轉(zhuǎn)!“凄神寒骨,悄愴幽邃” 八字,再一層一層地渲染開去,坐潭上的作者似已隱去,境遂一變?yōu)椤扒濉?,“清”到作者忘記了自己的存在,也忘記了周圍一切人的存在?/p>
流入潭中的溪水是愚溪之水,西南而來,其形如斗如蛇,亦動亦靜,忽隱忽現(xiàn),其溪岸之勢,如犬牙交錯,一路延伸遠(yuǎn)去,“不可知其源”。有了這一處溪岸的靜態(tài)白描,原本靈動的“有我之境”轉(zhuǎn)為“無我之境”也就不突兀了——“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以潭之清冽觀周圍樹石,皆神骨凄寒,潭中小魚因其無所依,故游動而不能聞其動響,若潭上之我亦“無”去,那么魚人相樂也不復(fù)存在,唯有寂靜,唯有憂傷,向更為深遠(yuǎn)的心間和遠(yuǎn)方彌漫開去——“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
“無我之境”不是真的我不在詩境之中,而是作者把詩境寫得“空無一人”。雖然作者真真切切地說“寂寥無人”,但作者又如實將同游者五人列于篇末,加上作者柳宗元,畫面中共有六人呢。是說因為潭小,又“四面竹樹環(huán)合”,因此便無其他人來欣賞嗎?虛虛實實真是難以分辨得清了呢!此真應(yīng)了笪重光的一句話:“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畫荃》)
短短193字,情感起伏“如奇峰異嶂,層見疊出”(劉熙載《藝概·文概》)。全篇文字亦受六朝四六駢語的影響,林冠夫指出,文中“冽”“出”“綴”“拂”“澈”“忽”“樂”和“骨”等字皆押近韻“質(zhì)”“物”“月”“屑”和“藥”等,故音調(diào)朗朗如詩。《小石潭記》真可當(dāng)一首詩來讀,難怪林紓說“文有詩境,是柳州本色”(《韓柳文研究法》)。
責(zé)編:袁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