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亮
民國時期的不少師者,不黨不官、特立獨行,具有傳統(tǒng)名士的真性情、真風流。而他們的弟子也多放浪形骸、個性卓異者,與師輩相比,不少人稱為“?!钡茏右膊粸檫^。
在北大讀書時,眾師生對康白情的才智與不遜時有耳聞。那時,康白情是個“遲到王”。他上馬敘倫的《老莊哲學》課,從來沒準時。這日,馬敘倫正在臺上暢談玄學,康白情又推門而入,全班學生不約而同聚焦一處。馬敘倫終于發(fā)怒,責問康白情何故來遲??蛋浊椴患膊恍斓卮穑骸白〉锰h?!瘪R敘倫生氣地說:“你不是住在翠花胡同嗎?只隔了一條馬路,三五分鐘就可走到,何得謂遠!”康白情毫不示弱:“先生不是在講莊子嗎?莊子說‘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先生不以為遠,而我以為遠?!瘪R敘倫聽了,一時無話可說,只好宣布下課。
1932年,經(jīng)過十年的思考與積累,熊十力的煌煌巨作《新唯識論》出版,這標志著蜚聲中外的“新唯識論”哲學體系由此誕生。且不說書的內(nèi)容“大逆不道”,就連署名也十分狂妄——“黃岡熊十力造”。因此,書一面世,佛學界人士尤其是熊十力的師友便群起攻擊。熊十力的恩師歐陽竟無大師閱后痛言:“滅棄圣言,唯子真(熊十力號子真)為尤”,歐陽大師的弟子劉衡如更著《破新唯識論》對熊十力的書進行系統(tǒng)破斥。面對師友的強烈不滿,熊十力不以為然,奮起抗爭,并著成《破〈破新唯識論〉》一書,對師友之斥逐一破解。熊十力非但不認為自己離經(jīng)叛道,反說自己對佛學的維護和發(fā)展做了貢獻。
在清華研究院學習時,吳組緗選了劉文典的六朝文學課。學期作業(yè)中,吳組緗貶斥駢體文是“涂脂抹粉的娼妓文學”,這可惹怒了劉文典。素來張狂的劉文典大筆一揮,給了吳組緗79分。而學校要求每門80分才能領(lǐng)取獎學金。雖一分之差,獎學金卻是無緣了。不過,劉文典也給了吳組緗“余地”——如果改弦更張的話,可以改分數(shù)。當時的吳組緗家貧如洗,妻兒的生活都指望他每月的獎學金。沒想到,年輕氣盛的他根本不買先生的賬:“這樣的分數(shù)有什么價值?這樣茍且做人有什么意思!”斷了經(jīng)濟來源的吳組緗干脆中斷學業(yè),另謀出路。
顧頡剛在燕京大學開《尚書》研究課,首授《堯典》。作為旁聽生的譚其驤讀了顧頡剛的講義后,認為顧頡剛在講義中所列的十三部不是西漢的制度,于是向顧頡剛提出了自己的看法。顧頡剛表示愿意一起討論,譚其驤便查閱了《漢書》、《后漢書》、《晉書》等書,掌握了更多的論證,便將自己的理由詳詳細細地列了出來。顧頡剛的回復(fù)有贊成,也有存疑。譚其驤不甘罷休,六日后又將新材料呈上,對被顧頡剛還在否定的意見進行再商榷。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有這般學力和才識,且對學問執(zhí)著、嚴謹,令顧頡剛感嘆不已!
抗戰(zhàn)前期,在北大文科研究所,有一位姓韓的研究生,提交了一篇有關(guān)隋唐之際佛學的研究論文。他宣讀完畢之后,由時任研究所主任的胡適加以評論,胡適便滔滔不絕地說開了,哪知說到一半的時候,這名姓韓的研究生表示不滿,他對胡適說:“胡先生,你別再說下去了,你越說越外行了。”然后,他把胡適的錯誤一一指了出來。胡適倒有雅量,他微笑著請佛學權(quán)威湯用彤繼續(xù)點評。報告會結(jié)束時,胡適自我檢討:“以后舉行報告,最好事先讓我們知道題目,以便略作準備,免得像我這次對韓君的報告作錯誤的批評??!”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中研院史語所遷返南京。一日,傅斯年處理所務(wù)之暇,要王叔岷去討論其著作《莊子校釋》出版的問題。王叔岷是所里的助理研究員,初出茅廬卻很有才華。傅斯年在閱過《莊子校釋》之后頗為欣賞,主動提出為這部書稿寫序。孰料,王叔岷沒什么考慮就說:“不必。”隔了幾天,傅斯年見到王叔岷,又說:“我跟你寫篇序,我跟你先商量如何寫。”王叔岷依舊不受,說:“不必,我自己負責?!睘槭裁匆辉倬芙^傅斯年的好意呢?王叔岷的理由之一是“我的著作,好壞應(yīng)由自己負責,不必要前輩夸贊”。
類似的“?!钡茏舆€可以無限列舉,他們顯示“牛氣”的方式雖不一樣,但內(nèi)在都有風骨、風趣或風雅。中國素有尊師重道的傳統(tǒng),但“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于弟子”,只要是堅持人格獨立,崇尚思想自由,就算是在師者面前“?!睔鉀_天,也可敬可愛!
(摘自2012年12月13日《人民政協(xié)報》)
責編:熊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