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
教育離不開典范
從文化史上講,一流的學者、教授是文化的典范。從教育角度看,他們堪稱師表。教育離不開典范,離不開大師和一流的學者。如果大學沒有大師和一流學者,大學的內涵就會大打折扣。
上世紀40年代,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曾說:“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北本┐髮W校長蔡元培先生的儀態(tài)胸懷,也足可令人稱道。北京師范大學的老校長陳援庵先生,是著名的史學家,所著《元西域人華化考》《史諱舉例》等著作,是研究中國歷史文化的學人的必讀書。陳寅恪先生對陳援庵先生的學問稱贊不已,認為是清代學者錢大昕之后第一人。有這樣的大師級人物,大學的風范才能得以樹立。
現(xiàn)在大師和文化典范的缺失,除了長期“反傳統(tǒng)”造成的文化斷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國民教育。我們現(xiàn)在的教育就形態(tài)而言,基本上是應試教育,它使所有年輕人都朝同一個目標走去,即從小學到中學、大學,通過不斷的考試,最后謀得一份工作。而這一過程已經磨鈍了、耗盡了一切可能的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何況所學知識與未來的職業(yè)內容可能大相徑庭。而就所學內容而言,現(xiàn)在的教育主要是知識教育,而且往往是陳舊的知識教育和不完全的知識教育。價值教育在這種教育體系中根本闕如。其來源,開始是歐美西方的教育,后來學習前蘇聯(lián),現(xiàn)在又轉向歐美。即使其間涉及到了價值教育的某些方面,內容也相當混亂。
這樣的教育體系和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完全脫節(jié),除了知識的反復輸送,沒有告訴年輕人怎樣做人和如何建立信仰。文化的問題,實際上主要在教育。試想,這是怎樣大的缺憾??!
為國學正名
中華民族有五千年的文明,有三千年文字可考的歷史,燦爛的古代文化為炎黃子孫所驕傲。但是,源遠流長的傳統(tǒng)美德在現(xiàn)代人身上存留幾何?
近年興起的傳統(tǒng)文化熱和國學熱,為承繼和重新整合傳統(tǒng)文化的價值理念,提供了適宜的土壤和氛圍。但到底什么是國學?怎樣厘定國學的義涵從而和國民教育發(fā)生關聯(lián)?“國學”這個詞,在中國文本載籍中出現(xiàn)甚早,《周禮》中就有“樂師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的記載。后來,《漢書》《后漢書》,魏晉時期以及唐宋,多有出現(xiàn)。但歷史上的“國學”概念,無一例外都是國立學校的意思。例如宋代朱熹創(chuàng)建的廬山白鹿洞書院,其前身在南唐時就叫“廬山國學”。
現(xiàn)代國學的概念則產生于晚清,是與西學相比較而存在的。至少,在1902年黃遵憲和梁啟超的通信中,兩位維新健將討論了是否應該創(chuàng)辦《國學報》的問題。梁啟超在寫于1902年至1904年的《中國學術變遷之大勢》中,再次談到國學,說有人很悲觀,看到念新學的青少年“吐棄國學”,不免擔心“國學”會被消滅。他說不必擔心, “外學”輸入得好,也會使“國學別添活氣”。而距此五六年前,即1898年,張之洞發(fā)表《勸學篇》,提出學校課程設置應本著“舊學為體,新學為用”的原則,梁啟超后來轉述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里,外學、新學、西學,是同等概念;國學、舊學、中學,是同等概念。
就是說,國學是當西學東漸之后,與西學相比較,才有了國學這個概念。今天講國學,首先要把現(xiàn)代“國學”的含義和古代的“國學”名稱區(qū)分開來。事實上,自晚清國學的概念提出后,很長一段時間,學術界并沒有對概念本身作很多學理分疏。
1923年,胡適之為北京大學出版的《國學季刊》寫發(fā)刊詞,才提出了什么是國學的問題。他認為國學是“國故學”的簡稱?!皣省币辉~是章太炎的發(fā)明,他早年的一本書就叫《國故論衡》。那么什么是“國故”呢?國故就是所有的中國歷史文化,包括禮儀、制度、人物、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工藝、服飾等等。如果對所有這些內容作研究都叫做“國學”,那么“國學”的概念便過于寬泛,內涵不夠確定,定義難以成立。
因此,國學是國故學的簡稱這個定義,并沒有被學術界采用,后來大家一致認可的說法,是國學為中國固有學術,包括先秦諸子百家之學、兩漢經學、魏晉玄學、隋唐佛學、宋代理學、明代心學和清代的考據(jù)學等等。這些關乎整個學術史又非常專門的學問,與普通老百姓關系不大,無法構成國民教育的內容。
1938年,馬一浮先生在浙江大學講國學,第一次提出國學應該是“六藝之學”,即《詩》《書》《禮》《易》《樂》《春秋》,也就是后來所說的“六經”。它們是中國學術的經典源頭,是中華文化的最高形態(tài),是中華民族的基本精神價值之所從出?!傲洝钡牧x理歷來是中國人立國和做人的基本依據(jù)。
當然還有“小學”,即文字、音韻、訓詁的學問。經學是本源,小學是入徑。在我看來,經學和小學是國學的主要構成。
國民教育須傳道
國學如何與國民教育掛鉤?如果把經學和小學理解為國學的主要內容,問題就解決了。前面講到了現(xiàn)代教育的價值缺失和價值混亂,實際上就是缺少了“傳道”的內容。唐代的大儒韓愈在《師說》中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也?!彼选暗馈钡膫魇诜旁诘谝晃弧!暗馈闭邽楹??“道”在哪里?就中國文化來說,可以要而言之“道”在“六經”。
“六經”的文詞雖比較難讀,但我們有傳承兩千多年的“六經”的簡易文本,就是《論語》和《孟子》???、孟講的義理,就是“六經”的義理,由于化作了日用常行的語言和故事,讀起來親切好懂,非常便捷。
“六經”以及《論語》、《孟子》的哪些價值理念,對我們今天尤其顯得重要呢?譬如說“敬”,這里不是指“尊敬他人”的“敬”,而是人的一種自性的莊嚴,屬于信仰的層面,始終不渝,不可動搖??鬃诱f“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這個“志”,就是“敬”,屬于自我心性的內在莊嚴,當然不可更改,不可屈從,不可變易,也就是不可“奪”也。
“孝”的內核其實是“敬”。所以孔子論“孝”,認為常人以“能養(yǎng)”為孝,但犬馬也“能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可見“孝”的內在本質是“敬”??鬃邮俏粚嵺`思想家,對超自然的力量不做過多的評論,所謂“子不語怪力亂神”。但對祭祀活動他是重視的,他的名言是“祭神如神在”。意即在祭祀的時候,要相信神是存在的。至于不祭祀的時候神是否存在,他沒有涉及。換言之,祭祀的時候只有相信神是存在的,才能保持“敬”的態(tài)度。這說明他對信仰的對象并不格外關注,而是重視信仰的態(tài)度。這反映出中國文化背景下國人的信仰特點,就是我所說的“敬”這個價值理念已經進入了信仰之維。至于各種禮儀,更離不開“敬”了??鬃诱f:“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禮儀的內核也是“敬”。
還有“恕”,即孔子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就是陳寅恪強調的“了解之同情”。這個價值理念含蘊著極大的同情心和慈悲心。孟子講的“四端”,即“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保ā豆珜O丑》上)“惻隱之心”就是“恕”,就是“不忍”。這在今天是非常缺失的一種品德。孟子“四端說”的第二項“羞惡之心”,是指人的恥感,亦即《中庸》所說的“知恥”?!爸獝u”的重要,不言自明。
《論語》里記載,子貢問怎樣的品性才能稱作“士”?孔子的回答是:“行己有恥?!泵髑鍟r期的大學者顧炎武,更把“知恥”提升到“國恥”的高度,他說“士大夫之無恥是為國恥”。并且和廉潔結合起來,認為一個人如果無恥,會無所不為,而不廉,則將無所不取。廉恥是人和社會的文明尺度,這在今天就更重要了。
“敬”“恕”“有恥”這些價值理念都出自“六經”或者《論語》和《孟子》。當然不止這些,譬如還有忠信、誠敬、仁愛、中和等價值理念,也都非常重要而有現(xiàn)實意義,這些理念也都出自“六經”或《論語》《孟子》等最高經典。所以我主張應該在小學、中學、大學的一、二年級,開設國學課,內容就以“六經”和《論語》《孟子》為主。小學、初中主要是《論語》和《孟子》,編好教材,選讀選學。這樣,就在以知識教育為主的教育體系里面,補充上了價值教育。國學課完全可以承擔這方面的內容。
高中、大學再輔之以文言文的寫作練習,使“六經”的基本價值理念深入到子孫后代的血液中,成為中華民族的文化識別符號。這些和現(xiàn)代知識的吸收,與西方的價值理念,并不沖突。人類共同的東西總是大于差異的東西,文化的未來是走向融合,走向“和而解”,而不是走向“斗而亡”。
(作者系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墨 丁摘自2012年7月9日《中國科學報》 )
■ 責編:周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