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建端
我不再回眸。在我走過的留下腳印又被風雨刷去,猶如繩索一般的路上,日頭與月光始終聚焦著我被歲月的崇山峻嶺壓著而蹣蹣跚跚的背影。我的流著血淌著恨的腳下,時而是光滑圓溜的鵝卵石,時而是彌漫蒸騰的沙土,時而是雄渾險峻的巖體……周遭都是荒蕪制造的蕭殺,都是荊棘制造的血痕,我拔著如同灌了鉛的極度虛弱酸軟的雙腿在這條生命的唯一通道上跋涉著。忽然,我的眼睛發(fā)電了一般一閃,我看見復雜凌亂的灌木林之間,一朵玫瑰花的血色的花瓣嫣然極致地綻開,但我只停留了一步,只欣賞了一會,便又沉重地埋下頭來,繼續(xù)自己坎坷復坎坷的進程。忽然,我的兩只眼球,有一只眼球飄飄然然地游蕩到右邊,因為右邊不遠處,在斜陽柔和而親昵的映照下,一條樹影參差、綠色婆娑,篩下碎碎的甜蜜的光斑的水泥路,正闊綽而整潔地通向有絢麗的云彩、斑斕的霓虹的遠方。但我避開了那條不是烏托邦之路致命的誘惑,又在地上響起沒有平聲,只有仄聲,而且是沉重的仄聲的腳步聲。忽然,豈止是我的雙眼,連我整個悠悠蕩蕩的魂兒,都柔柔美美地落在了一個充盈著古色古香的仙人福地——呵,遮天蔽日的綠陰,嫣紅姹紫的花朵,屋檐雕窗的房屋,最是讓我驚心動魄的是走遍世界,絕無僅有,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的一個布滿眼簾里每一寸土地、每一寸空間的“靜”——大而無限的“靜”!這莫不是東晉隱士陶淵明棲居的桃花源,可嘆還是可賀,陶淵明平生“大濟蒼生”之志不遂,便在桃花源里留下他淋漓的墨韻融化之后,美麗而曼妙的理想主義的“天堂”。唉,我連美滋滋、樂淘淘欣賞一時片刻都沒有,立馬從善本古籍記載的境界里走了出來,天色即刻暗沉,萬物即刻蒼茫,只有一彎弦月幾粒星星撒下混沌而迷蒙的夜景。我必須堅忍不拔地走著、走著,因為腳下是生命惟一的通道,走著就可以感受痛苦的美麗,美麗的痛苦,悲觀的快樂,快樂的悲觀,因為只有死亡才是一切歸于頹敗和岑寂的終點!
波浪把它雪白的舌頭貪婪地舔上糙礪滄桑的礁巖不久,海水就緩緩地漫涌了上來。我之所以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之所以身子簌簌發(fā)抖的是一個個寒戰(zhàn)自脊梁骨滾落,是因為時值天體引力引起的潮起潮落,我疲乏的身體竟無一絲氣力地游回到距離延伸了幾倍十幾倍迢遙的岸上。這時,一只黑皮白肚的海鷗在我的頭上,用那雙扇動著喧囂的潮水的翅膀在大聲地呼叫。啊,我散了光的雙眼奢望著既在呼叫,又一躍而上在烏黑云層上盤來旋去的海鷗,能輕輕飄飄落下一只脆薄卻柔軟的羽毛,讓我抓住一只神之光仙之韻的羽毛冉冉上升……海鷗只是我思想極度絕望時而產生虛渺空靈的幻影,當整個浩蕩無際的大?;梢恢荒笏閺V袤陸地的手即將把我拽下海底的時候,我驚慌恐懼地四處張望:岸呢?于遠處云靄之間逶迤的岸呢?我一介凡人的肉眼竟然抵達海天之盡頭:?。]有岸可以給我凄慘的心靈一絲慰藉;這時,我感到我的滾燙血脈在賁張,我的生命嶙峋的胸腔敞開,生命凸出的喉嚨洞開——正在天穹搖搖晃晃,大地顫顫動動地絕唱,那是我最后一曲火一般燃燒的靈魂的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