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生下地來的時候,我們因為來到了這個全是些傻瓜的廣大的舞臺上,所以禁不住放聲大哭?!?/p>
這是落魄后的李爾王發(fā)出的吶喊,此時的李爾王已對人世不再抱幻想,他業(yè)已和窮人一樣,露宿街頭,食不果腹。也是在此時,李爾王開始為窮人祈禱:“衣不蔽體的不幸的人們,無論你們在什么地方,都得忍耐這樣無窮的暴風雨的襲擊……啊,我一向太沒有想到這種事情了?!?/p>
這是他第一次放下帝王身架,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人間真實,感知到民間疾苦,感生出人道悲憫。這種真實,讓他相信了自己不是萬能的,他接受了自己凡人的身份,不再唯我獨尊,不再將自己視為權(quán)利本身。這是時運的不濟,導(dǎo)致的人性復(fù)蘇,這次劇變,李爾王經(jīng)歷了一場自我探索的艱難跋涉。
對于這出戲,黑澤明給出了這樣的場景:李爾王無目的地奔走在廣袤荒蕪的草叢里,罡風撕扯著他的衣襟,在原野上裸露著蒼老的腿,深切感受到發(fā)膚之痛,然而較之心痛,這遠遠還在其次。
《亂》是黑澤明晚年對莎士比亞作品深入靈魂的一次探討改編,它用鏡頭對情感與人性的刻畫入木三分。楓夫人是黑澤明的改編劇中一個極為關(guān)鍵的角色,她是戰(zhàn)亂的直接導(dǎo)火索,她的動機也很明確。一座城毀于一個女人,這在史上同樣比比皆是,然而奇特的是,李爾王為何將他屠了城的遺公主娶來做兒媳婦,這是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舉措。但這個伏筆其實也是不無道理的。
從劇中我們很容易看出,李爾王是個內(nèi)心矛盾的人,他自大好戰(zhàn),而本質(zhì)卻并不歹毒。他留下被征城的公主,不僅因為她們有貴族的血統(tǒng),更因為她們活生生的存在,就是他的一筆筆戰(zhàn)功擺在眼前,這兩個原因都與李爾王的自大與虛榮密切相關(guān);而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李爾王每次去二子家,首先要見的便是末夫人,他希望末夫人恨他,這樣他的心里能夠減少歉疚,他留下舊城公主,是為了給自己的懺悔一個出口。
誠然一個戰(zhàn)爭家不可能不知道誅殺不留活口的道理,也許他最初的念頭是為了用這些危險人物來提高自己的警惕心,但當時光流逝,一些生活變得似乎普通而尋常時,他誤以為他人忘卻了仇恨,卻不知他人只是不動聲色。放下仇怨,潛心向佛,不是每個人都會做的選擇。在日本文學作品中,女性常常以溫婉的形象出現(xiàn),如《伊豆的舞女》、《雪國》等,《亂》中的末夫人也是一個典型的這樣的形象。佛教在日本占據(jù)著很重要的地位,但是佛最終沒有救得了末夫人,殘陽下的懸崖邊,鶴丸遺失了末夫人虔誠信奉的神佛,神佛終是救不了人,末夫人一生想忘卻與消融的仇恨終也只是化為哀怨的焚香;而同時,鶴丸宣泄仇恨的笛子,正葬送了末夫人的性命。
無為的忍受寬容救不了性命,仇恨也救不了性命,那么什么才是救贖呢,黑澤明用楓夫人錐心刻骨的仇恨毀滅了一切,包括代表善的三兒子也未能幸免。所以這出戲成為了一場悲劇,而悲劇的原因,并不僅僅在于死亡與毀滅,而在于找不到救贖之道。
影片的最后,鶴丸放棄了笛子,也丟失了神佛,帶著失明的雙目站在懸崖邊,下一步不知是盡頭還是彼岸,失去了從前那些似是而非的支撐,他行將進行的是完全屬于自己個人的選擇。
莎翁給的結(jié)局要比黑澤明給的慈悲許多,莎翁的故事里,還有活著的善的人,還有一個即將走向正軌的格局,它的下一步,是很清楚和積極的,如果考狄利婭沒有死,這將是一個皆大歡喜的喜劇。而《亂》在毀滅一切后冷峻地給出一個開放式結(jié)局,淡薄了對人世的悲憫,卻有著更多的留白讓人思考。
莎士比亞的《李爾王》有著兩條線索:一是李爾王家族,二是葛羅斯特家族;黑澤明的《亂》只保留了李爾王這條線索。埃德加這個人物在《亂》中沒有特別明確的對應(yīng)者,但這個人物在莎翁該劇中很值得一提。
在第五幕第二場,埃德加說過這樣一句話:“成熟就是一切?!边@句話,在這出戲中有著深層的意味。
埃德加出場時,還只是個心地單純頭腦簡單的人,完全不是弟弟埃德蒙的對手,在弟弟欺詐和父親誤解的雙層夾擊下,埃德蒙選擇了出逃,偽裝成最卑微的瘋丐,這一程,是他苦難磨礪的一程,也正是他尋求到真理的一程。
埃德加承受著肉體上和精神上的雙重的折磨,饑餓、孤獨、痛苦沒有將他壓垮,反而使他得到重生,在回望與鄙棄紙醉金迷的貴族生涯時,他擁有了精神上的富足,這富足,使得他在最艱難的時刻也能夠堅定的避免沉淪。
在這路途上,他提出了發(fā)人深省的問題:“人與動物究竟區(qū)別在哪里?人與動物的區(qū)別不在外表,而在內(nèi)心。喪失內(nèi)心的道德準則,人就蛻變成衣冠禽獸;貌似禽獸的埃德加卻是高尚的人?!卑5录拥闹腔鄄粌H來自對善的信奉,更重要的是源于對惡的洞察,他在苦難中磨煉出對邪惡的高度警覺,而且煉就了直面惡勢力的膽略。
對埃德加的最大的考驗是,他看見已被人摳瞎雙眼的父親葛羅斯特,滿面血污摸索著朝他走來。但他必須克制,否則極可能會給埃德加本人及其父親招來殺身之禍。所以他只能繼續(xù)裝瘋。他以瘋丐的身份,挽起父親的臂膊,假裝按照老人的意愿,領(lǐng)他到海邊去跳崖自殺。在埃德加的設(shè)計安排下,葛羅斯特對自己的不死之宿命信以為真,于是他接受了埃德加的勸說生存下去。
埃德加能夠做到如此克制,恰恰是為了拯救使得他吃了無數(shù)苦頭并且喪失一切的昏庸的父親。在這一途,他已擺脫小我的桎梏,從而對世間的一切苦難,都能以坦蕩的胸懷容納和理解。他巧妙地成功拯救了父親,這種智慧與博大的救贖,成全了新的埃德加。
同樣是拯救,埃德加與考狄利亞是很不一樣的,在劇中,考狄利亞是一個光明的形象,卻也是一個弱者的形象,所以滄海橫流之際,她難逃被殺戮的命運。
考狄利亞的強大僅僅是在道義上的,她不知道怎樣掩飾與保護自己,誤以為率直坦誠代表最強大的內(nèi)心,而不曾思索怎樣在拯救他人的同時,也給自己留一條生路。考狄利亞畢竟還很年輕幼稚,還沒有成熟,《亂》中的三兒子也是如此。而埃德加顯然要比考狄利亞成熟得多,他巧妙地裝成乞丐引導(dǎo)父親走向新生。
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埃德加就是成熟起來的考狄利亞。正應(yīng)了埃德加說過的那句話:“成熟就是一切”,如果考狄利亞能明白這點,也許便可以逃脫那樣悲劇的命運。正如楊健在《愛的拯救》一文中所說:愛是一種能力,不僅僅是細節(jié)上的照料或不加修飾的諍言,這種技巧是需要打磨才能成熟的,成熟的愛才具有度人的力量。
[1]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全集[M]. 吉林攝影出版社,2004
[2]楊健.愛的拯救—從古老童話到荒誕寓言[J].戲劇,20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