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時候就懂得一個道理:吃什么,補什么。
沒有人刻意教給我這個道理,是媽媽每每過年都把豬心留給患心臟病的姥爺吃,我自個兒悟出來這個理兒。
1978年1月,也就是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第一個寒假,我做出了人生第一個大膽的設(shè)想:獨自一人去姥姥家過年。此前七八年的童年,我?guī)缀跄昴甓际窃诶牙鸭疫^年。不為別的,只因為姥姥家人多,熱鬧,有意思,當(dāng)然姥姥的廚藝對我也有著無與倫比的吸引力。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鞍鋼工作的爸爸為了省路費,常常不回來過年了。
拗不過我,媽媽把豬肘子豬心裝進一個筐里,上面用一塊花布蒙上,就含著眼淚打發(fā)我上路。當(dāng)時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步,對于我個人而言,在接下來的生命體驗當(dāng)中,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我自是歡天喜地,完全不顧及媽媽是否放心,拐著筐就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家門。
姥姥家在臨近的另外一個公社(現(xiàn)在叫鄉(xiāng)鎮(zhèn)),與我家隔著三四十里的山路。那時我還不會騎自行車,只有徒步行走。道路我是熟悉的,從一個村屯到另一個村屯,我都熟記在心。只是在兩個公社交界處的山梁,灌木叢生,行人稀少,似乎藏著不為人知的兇險。但為了到姥姥家過年,我的凜然,我的義無反顧,早已將這些置之度外。走在無人的山間,我大聲唱著無名的歌曲,給自己壯膽、打氣,我有一種戰(zhàn)爭電影里孤膽英雄的感覺。我的腦門兒上有一種麻沙沙的感覺,但我的額頭冒著男子漢的熱氣。偶爾有牧羊人走過,我不動聲色地緊緊跟在那些絨山羊和綿羊的屁股后面,我聞到一股好聞的干草的味道,還有羊身上特有的膻味兒……
筐越拐越沉,我不斷地更換胳膊。當(dāng)兩只胳膊都無法承受豬肘子豬心之重,我就停在路邊歇息一會兒。這時不斷會有路人打趣地問我:“小孩兒,上哪兒去???”我就甕聲甕氣地回答:“上俺姥家!”當(dāng)人家表示要幫我拐筐的時候,我是堅辭婉拒的。雖然那時尚沒有人販子這個行當(dāng),但我有著與生俱來的警覺。從家走的時候,媽媽囑咐我,遇到陌生人,視年齡稱呼大爺大娘大叔大姑,嘴一定要甜。那一刻,我全忘了……
當(dāng)我怯生生地走進姥姥家的院子,大黃狗率先認(rèn)出了我,朝我直搖尾巴;然后是灶臺前忙碌的姥姥喜出望外地喊道:“哎呦媽呀,這不是外甥狗嗎?!”之后就開始數(shù)落:“喃媽也真放心,這么小一個孩子,走丟了可怎么辦??!”不茍言笑的姥爺則露出難得的笑容:“期末考了多少分?”我說:“雙百!”姥爺點點頭:“這個小熊兒,將來是塊料兒?!?/p>
這時候,我不再矜持,脫掉套在棉襖外面的新衣服,迅速跑到前街后街找那些童年的玩伴兒去了。其時的鄉(xiāng)下,新衣服是要等到過年才穿的,好魚好肉也是要等到過年來客人才吃的。記得有一首古詩里有“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的句子,大概也有這個意思。
年三十到來之前,姥爺是最忙的:寫對聯(lián)。念過私塾的姥爺是屯子里為數(shù)不多會寫墨筆字(毛筆字)的,我給姥爺打下手:裁紅紙,按照字?jǐn)?shù)多少折疊紅紙。這里有著小小的數(shù)學(xué)學(xué)問,幾次折疊疊出多少字,字間距又大致相當(dāng),我在8歲的時候已經(jīng)掌握。我在10歲的時候不自量力地幫助姥爺寫對聯(lián),因為姥爺?shù)男呐K病一犯,就沒力氣寫了。這時候,我?guī)缀蹩梢砸约賮y真,但明眼人是不難看出來的。因為我的字里缺少一種東西:風(fēng)骨。
等我上初中的時候,姥爺英年早逝。這時,已略知世事滄桑的我痛悔不迭:姥爺那么多精辟的對聯(lián),我只記得一句“勸告世人三件事,戒酒除煙莫賭錢”。其他的,我?guī)缀醵紱]有記下來,它們像姥姥家的炊煙一樣,飄上屋頂,就無影無蹤了。
故鄉(xiāng)有一句諺語:外甥狗,外甥狗,吃完了就走。
如今,姥姥已年邁。又要過年了,我可否再次沿著童年的山路走到姥姥家,吃飽喝足,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就像外甥狗一樣沒心沒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