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點
沒錯,今夜月照故鄉(xiāng)。照著老屋的遺址,照著廢井,照著無人理睬的野草,也照著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小徑。你聽到蟲聲了嗎?無憂無慮的不疲不倦的吹拉彈唱。指揮在哪里?一闋相見歡,兩闋雨霖鈴,三闋執(zhí)手相看淚眼。集合起來吧,今夜我忍住心酸,絕不過問你們有沒有懷孕。
月照故鄉(xiāng),照著驚醒聲,腳步聲,歡呼聲,照著一哄而上的搶奪聲,沾沾自喜聲,自斷手臂聲,落荒而逃聲……照著這些稱職或不稱職的囚徒,這些被假釋者,在去往自由的路上,在一塊灰色的破瓦上,寫:王XX到此一游。也許這樣寫:張XX來過。
月照故鄉(xiāng),照著呻吟的淺海,荒穢的河溝,白發(fā)的蘆葦,照著闃靜的山野,空無一人的場院,照著一只落單的家雞,一條奔跑的瘸狗,一群慌不擇路的瘦鼠,照著一棵三百年的古槐,古槐身上的黑洞?!拔浵佉舶峒伊??”它用深褐色的眼睛悄悄問,我不回答,我說不出口。
月照故鄉(xiāng),照著寂寥的東山,蕪雜的西山,讓人心疼的北山。離群索居的北山是落葉們最后的歸宿地,是秩序的最后擁護者。月照北山,照著父親的三尺泥廬,泥廬旁瘋長的青藤和三朵無人欣賞的牽牛。樹是守衛(wèi)者,它們并不粗壯。父親,這個有月光的晚上,你能不能走出來,重做一枚枝上的綠葉,做一個夢也好。
月照故鄉(xiāng),照著歲月這個和平演變的高手。嗯,我守口如瓶吧。
我總是被鮮艷的事物吸引,比如這個明亮的大大咧咧的享有總統(tǒng)權(quán)力的獨裁者。
我不沉默,不參與,不動聲色,看它從虧到盈,從空到滿,從閱讀理解到提煉最后的主旨。你看,它不慌不忙,穩(wěn)操勝券。真的勝券在握:“給你們光輝!”“給你們被目擊的愉悅!”我似乎聽到了這樣的悲憫。
這個隨心所欲的夜晚,你驅(qū)遣萬匹駿馬馱著萬朵光芒,爆破所有的暗和陰謀。
江山!江湖!江風!江水!哦,你拿捏得恰到好處,它們漸次呈現(xiàn)出遼闊,喧囂,不安分,隨波逐流的本性,是逼出來的真,逼出來的一覽無余?,F(xiàn)在輪到大海。推翻平靜的大海,它有善始善終的包容,它有善于歸納的野心。它站在低處,卻能夠高屋建瓴,具有宏觀敘事的本領(lǐng)。
獨裁者,請你繼續(xù)施法。飲酒的人,暢談的人,開懷大笑的人,愁眉不展的人,無所事事的人,全都落入你的掌心。還有戀愛中的小橋,流水,曲廊,短亭,越來越短的街衢。還有桌上的書,幾上的茗,膝上的古琴。這一會兒,你專心來讀兩位下棋的中年人,他們彼此相信,下一步毫無懸念。
今晚,我盛裝出席。是啊,獨裁者需要喝彩,此刻,登峰造極。
只有偏安一隅,不讓自己停下來,你就覺得日子是美的。每一個“想”都接近夢想,每一個夢想都不絕望。這些年,你鼓足了勇氣,在又一場大幕拉開之時,厲兵秣馬,排兵布陣。你并不認為一個人有什么不好。一個人便于深入前沿,便于及時撤離,便于力不從心的時候不與這世界產(chǎn)生太多糾纏。
月光在上。這個并不鋒利的男人,借滿眼明亮摁下繼續(xù)成長的快門。這是一次可以求證的“艷遇”,你飽滿著雙眼,懷抱,手掌,你知道,不會有任何的空能夠趁虛而入。一個接一個的約會,讓你穩(wěn)住陣腳,喜上眉梢。
“一塊自作主張的石頭?!蹦惆堰@個比喻送給自己:“石頭從不缺席?!蹦阌终f:“我們繞了許多年的圈子,最后還是追尾了。”我愣住了:是誰使你成為欲擒故縱的詩人?現(xiàn)在,你沉溺于獲得禮物,沉溺于不輕易妥協(xié),沉溺于用喜劇式的結(jié)尾概括固執(zhí)的一生。
月光在上。我仿佛看見你在泥土中打滾,你愛人般撫摸這些堅硬和柔軟,你萬分舍不得,你手起刀落。其實你不是劊子手,你養(yǎng)著受傷的九個血泡,養(yǎng)著無數(shù)個情不自禁的汗滴?!拔矣盟鼈兣哦?,此刻我一身輕松。”
哥哥!我曾經(jīng)急于離開煙火,急于同搖擺的往事告別,急于同一堵腐朽的墻壁打賭。但是今天,你在這里,今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心虛,我不敢與你對視。哥哥,你愛勞動愛美愛后山的孩子:玉米,大豆,白菜,蘿卜,地瓜,土豆……哥哥,可能,你沒有錯。
不同的是,它們并不孤單。不像若干年前,我們在一只舊船上爬上爬下,模仿劃槳的人,將手中的一截木棍左右搖擺,并不時驚起寂寥草棵中兩三只驚慌的螞蚱。有幾次,小紅被螞蚱的跳姿吸引,她也急速地跳開去,然后張開攥緊的手心:小獵物們四肢殘缺或奄奄一息。這時候,又有人嘯去,他迷惑于蜻蜓在低空中的亂舞,脫下短衣,朝其中的一只撲過去。這臨時形成的無政府組織,便在幾個動蕩的瞬間分崩離析。于是沙岸上的一只漏船,陡然陷入漫無邊際的期待當中。
不同的是,它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像一群守紀的模范,默默聽從命運的安排。這些笨重的腹語者,倒空碩大的胃口,它們掩面,卸下曾經(jīng)的風雨,卸下苦痛和快樂?,F(xiàn)在,它們以群雕的模樣裸露在盛大的空曠當中,而今晚的月亮,有云遮過,半明半昧的夜色里,它們敞向泥土的胸膛里,似有轟鳴聲起。我不敢眨眼。但是它們終究翻身坐起,一種極致的忘我,讓這些心生暗怨的鬼魅們,中了誰釀的毒!一聲嘆息之后,我在夢中醒來。
相同的是,孩子們會長大。孩子們必定走遠。孩子們肯定不會知道,如果可能,它們愿意重新出發(fā),它們隨時準備,用自己的身體給予按部就班的歲月節(jié)日般的狂歡。但是,“它們倒扣著,靜靜地把答案呈現(xiàn)給我們。正如我們把同病相憐的答案呈現(xiàn)給世界?!?/p>
即將成為告別的一部分,老屋以及水井以及比烙印更深的往事。
以及維系一生的懷念。懷念通過撫摸表達出來。這時刻,我恨不能生出一萬雙手,一塊磚,一片瓦,一絲木窗的細紋,一幀全家福舊照,有體溫有呼吸有流淌不息的血液。它們存在,雖然我看不見它們,就像風,它們簇擁在我的身旁,我因此驚恐或者蕩漾。這之前,我一直欠它們一個正視和端詳?,F(xiàn)在,我不能對它們說出我的任何一種情感,我一籌莫展。
幾代人,我們在自己的江山上堆積糧草,積攢越來越旺的煙火,鐫刻生存的譜系,建造宗廟和社稷。大膽設想,我們原本的渴望,能夠在汗?jié)竦耐料阒猩?。深入的根,歡快地向深處掘進,多么謙卑的遼闊!誰是告密者?誰在多嘴?我這個敏感的當事人,分明感到了缺氧的絕望。
我決定不去招惹那些有月的晚上。因為彼此喂養(yǎng)的憂傷,像海綿里的水,不碰最好。一碰便泛溢,便恣肆,便無力阻止。當我仰望這些以明天的名義命名的廢墟,我不能反抗,不能起義,不能暗懷不良的心事?!斑@是我的綾羅,我做夢的地方。”“這是我經(jīng)年的胎記,我要用它將短暫的黑暗擠走?!?/p>
只有風模仿著它們的容顏。風依然洞悉一切。
你交給我月色,我交給你什么?你指給我看行走的靈魂,我指給你看什么?
是的,一切終將完成。終將亮出參差不一的表情,高低不一的身份。毫無懸念,所有的內(nèi)存告急,所有的殊途同歸。只不過,你們是先行者,是最初的散兵游勇,是結(jié)局里的一枚死棋。比如這些光滑油亮的農(nóng)具,比如這些等待被飼養(yǎng)的渺小生命,比如漸行漸遠的前輩們。你們,曾經(jīng)靠強大的經(jīng)驗一聲不吭地活過,活過了,等于抽身而去。“悲欣交集”,讓我這個天生的訥言者浮想聯(lián)翩。
許多年后,允許我結(jié)束幻想,說到一個重要的日子:2013年7月7日。
一個莊嚴到骨髓的儀式,伴著耳語般的一聲聲叮嚀:搬家了。天亮之前,讓你們搬到新家。夜半,鞭炮聲劃響暗空,宣告時光對接的成功。墳墓打開,一個時代接著一個時代魚貫而出,這些奉召的人,將自己捧出泥土。面對,這個巨大的奢望,一下子將我內(nèi)心的虛構(gòu)擊垮。親人們哪,你們被毀滅,你們是否已抵達彼岸?我討厭意外,討厭出賣真相。但是現(xiàn)在,我在真相中無聲地顫抖。
左拐左拐左拐,我已隱約分辨出青山的輪廓,欲雨的黎明中,一方方紀念碑高高豎起。我愿意稱它們?yōu)榧o念碑,一個個永久棲息的靈魂,從此之后隨心所欲地說著家史和方言。4點49分,當我離開,當我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是啊,任什么能夠遏止歲月在一條大河里沉浮,推心置腹。
我曾經(jīng)耽于恐懼,以后我或許還將耽于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