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祺
一
圈子已經(jīng)醒了,但是懶得起來,于是躺在床墊上抽煙。
這個小房間里只有兩件家具,一件是這張放在地板中央的彈簧床墊,另一件是他用木板釘在床頭的小架子。架子上有一個很老的金屬鬧鐘,旁邊擺放著幾個小紙盒,在監(jiān)獄服刑的那幾年,他的工作就是糊這些紙盒。
圈子一邊抽煙,一邊望著窗口。透過兩扇窗簾間一米寬的縫隙,他看到一群鴿子在這片狹窄的天空中往返穿梭,這使他有些想念他的那些鴿子了。
抽了兩支煙,圈子摸起拖鞋邊上的《圣經(jīng)》隨手翻開,讀到了《利未記》第十二章:“她的力量若不夠獻一只羊羔,她就要取兩只斑鳩或是兩只雛鴿,一只為燔祭,一只為贖罪祭。祭司要為她贖罪,她就潔凈了?!?/p>
在這段話里,圈子有四個字不認識。
“操,這說的都是啥呀?”
圈子叨咕著,將《圣經(jīng)》丟到一邊,穿上拖鞋走出房間。
圈子的老娘住在另一個屋子,聽到這面發(fā)出響動,就喊他。
他正舉著餐桌上的茶缸子往嘴里灌涼白開,沒法應聲。
“圈子!”老娘的聲音提高了些。
圈子放下茶缸子,皺著眉推開了老娘的房門,一股熟悉的惡臭撲鼻而來。
“哎呀,我去他奶奶的……”圈子揮手在鼻子前扇著,“媽,這大熱的天你怎么不開窗?。俊?/p>
“我怕受風?!?/p>
圈子走到床邊,拉開老娘蓋在腰間的毯子看了看。
“今天感覺咋樣?”圈子問。
“疼?!?/p>
幾年前,骨癌使她的右腿從膝蓋部分被截掉了,去年復發(fā)又截到了腿跟,如今手術創(chuàng)面長滿了菜花狀的東西,房間里的惡臭就是由它發(fā)出的。
圈子把她的毯子蓋好,問:“你叫我啥事?”
“我想讓你幫我把加濕器打開?!彼f完拉開毯子,重新亮出了長著菜花的右腿跟。
圈子打開加濕器等了一會兒,水霧噴薄而出。
“這玩意兒有用嗎?”圈子盯著這臺熊貓造型的加濕器。
“大夫讓我用的?!?/p>
“大夫?他們的話全是放屁,”他說著彈了熊貓一個腦瓜崩,“你藥吃了嗎?”
“我沒水了?!?/p>
“你早喊我啊?!?/p>
圈子出去給她的保溫杯續(xù)滿熱水端了回來,放在嘴邊輕輕吹著。
“你今天怎么這么晚了還不上班?”
“這陣子公安抽風,又他媽抓賭,麻將館得關一陣子避避風頭?!比ψ诱f。
“早就讓你找個大酒店,當個正經(jīng)八百的保安。”
“你以為大酒店里就干凈?窩娼聚賭更邪乎,我還得跟傻逼似的在大廳杵著,處處受人管不說,工資還比現(xiàn)在少四百。在麻將館我愿意坐就坐著,愿意躺就躺著,一天一包好煙供著,中午一葷一素吃著。”圈子抿了一口水,說,“能喝了?!?/p>
老娘把床頭柜上的幾個藥瓶子依次打開,匯聚了小半把藥片和膠囊,一股腦兒塞進嘴里。
“看你這么吃藥都瘆的慌,別噎著?!?/p>
她喝了口水,仰頭把藥順了下去,問:“你一會兒干嘛去?”
“玩兒。”
“三十好幾的人了,總出去瞎玩兒什么?”
“還不是為了躲你們教會那幫老太太,沒見過這樣的,一下午一下午在咱家泡著,還連嚎帶叨咕的?!?/p>
“啥連嚎帶叨咕,我們那是唱詩禱告,對了,你今天禱告了嗎?”
“嗯?!比ψ雍貞?。
“把昨晚的粥給我熱熱吧。”
二
傍晚,圈子走出街口的臺球室,穿過十字路口,走進了東升街夜市。
夜市上燈火通明,賣小吃和小商品的攤床排列在路邊,人行道上是一家又一家的燒烤大排檔,豪飲啤酒的人們大聲喧嘩著。
在賣麻辣串的鐵皮車和炸臭豆腐的小攤之間,大勝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面前擺著一個正方形的炭火爐,爐上的鐵網(wǎng)整齊地排列著幾十個毛蛋。
圈子在爐子前蹲下來,看著大勝。一直低頭擺弄毛蛋的大勝抬起頭,目光撞上近在咫尺的圈子。
“操,嚇我一跳!你啥時候回來的?”
“有一陣子了,”圈子遞給大勝一支煙,“下午在臺球室玩的時候聽說你在夜市,好家伙,這頓好找,你替劉瘸子在鴨子圈蹲了好幾個月,他就給你這么個破地方?”
“不錯了,一分錢不用交,干賺?!?/p>
“賣這玩意兒能賺幾個子兒?”
“你可別小瞧這東西,我在孵化場成筐收,在這論個兒賣,你笨尋思,一本萬利啊?!?/p>
“別他媽吹了,哎,趙禿子現(xiàn)在干啥呢,你把他整過來,咱哥仨聚聚?!?/p>
“你還不知道呢?”大勝驚奇地盯著圈子,“讓人家扎死了?!?/p>
“啥時候的事?”
“就去年這個時候,有人欠了點兒錢,找他去平事兒,禿子還以為自己多好使呢,在家吃完晚飯,穿著個大褲衩子,趿拉雙拖鞋就去了,到茶館,人家對方連話都沒和他說,掏刀直接干死。”
“那幫人哪兒的啊?”
“聽說是打南方過來的一幫,”大勝給幾個毛蛋翻了個兒,問,“你現(xiàn)在整啥呢?”
“孫三兒承包了個社區(qū)活動中心,開麻將館,我在那兒幫忙呢?!?/p>
“聽說孫三兒這逼養(yǎng)賊摳?!?/p>
“對我還行?!?/p>
“郭傻子在開發(fā)區(qū)整了個夜總會你聽說了吧?挺大扯,養(yǎng)了一幫小崽子給他看場子,你要是過去的話肯定比現(xiàn)在掙的多?!?/p>
“拉倒吧,他買賣太大,不好干,”圈子拿起一只毛蛋吹了吹,“你怎么不過去?”
“那幫小崽子里有幾個以前是黃四喜手底下的?!?/p>
“大汽上摸包的那幫?”
“對,就他們,我跟他們不對付?!?/p>
圈子剝開毛蛋咬了一口。
“我可不是舍不得東西,”大勝說,“我這毛蛋你少吃,不干凈?!?/p>
圈子把嘴里的毛蛋吐了出來,手里剩下的大半個扔出老遠。
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小伙子晃晃悠悠地在夜市走著,一路上向大排檔里吃飯的客人推銷著他手里的贓物手機。
“小五子,過來!”大勝招呼著。
小五子顛兒顛兒地跑了過來。
“去,給我整點兒大串,再整幾瓶啤酒,要涼的啊?!贝髣僬f。
“哎,”小五子答應著,轉(zhuǎn)頭看到了圈子,“呀,圈子?”
“去你媽的!”圈子踹了小五子一腳,“圈子也是你叫的?叫爺。”
“爺。”
“滾吧!”
小五子轉(zhuǎn)身跑向不遠處的新疆燒烤攤,過了一會兒,舉著一大捧羊肉串跑了回來,隨后又提來幾瓶冰鎮(zhèn)啤酒。
“給我看看你的手機?!比ψ诱f。
小五子像變戲法一樣,從衣服和褲子口袋里掏出七八個手機。
“這個給你三十行吧?”圈子掂著其中一個。
小五子迅速把手機奪了回來,一把塞進褲襠里,臉都綠了。
“這是蘋果的?!毙∥遄诱f。
圈子一只手捏著小五子的脖子,另一只手要從他的褲襠里掏手機,小五子掙扎著。
“操,你是不是欠削?手拿開,麻溜兒的?!?/p>
小五子仍然死死地護著褲襠,說:“爺,要不然你揍我一頓吧,這手機少一千我肯定不能賣?!?/p>
圈子松開手,在小五子屁股上踢了一腳,小五子頭也不回地跑遠了。
看著他的背影,圈子問:“誰跟我說的來著,說這小子當年犯了點事兒,他爸捆一身炸藥去派出所把他要出來的?!?/p>
“聽他吹去吧,”大勝喝了口啤酒,“他爸就是個打工的,鞭炮廠爆炸給炸死了?!?/p>
圈子吃著羊肉串,盯著炭爐上的毛蛋,突然想起了早晨在《圣經(jīng)》里看到的一個生字。
“哎,我問你個字兒,左邊是個七八九的九,右邊是個鳥,是啥字?”
大勝琢磨了一下,說:“應該是種鳥吧?!?/p>
“我還不知道是種鳥?我是問你這字念啥?”
“那誰認識去?”
“你不是賣毛蛋的嗎?”
“毛蛋又不是他媽鳥下的?!?/p>
三
圈子和大勝喝到很晚,兩人面前的炭爐早已熄滅,泡大排檔的人也大多散去,一陣陣微風吹來,帶著路旁沉積的餿泔水和尿騷味。
往家走的路上,圈子見街口的拉面館還亮著燈,于是進去點了一碗拉面,用兩層塑料袋裝著帶了回去。
圈子輕輕打開門,躡手躡腳換拖鞋。
“回來了?”老娘在房里問。
圈子推開她的房門。她床頭的臺燈亮著,肚子上倒扣著打開的《圣經(jīng)》。
“我給你帶拉面了?!?/p>
“我不餓?!?/p>
“明天我去一趟向陽鄉(xiāng)?!?/p>
“干嘛去?”
“上我七舅家取鴿子,都和大勝說好了,借他那臺小面包車去?!?/p>
“晚點兒去吧,先去相個對象?!彼讯亲由系摹妒ソ?jīng)》合起來放好,“今天唱詩班你孫姨來看我,說給你物色了個姑娘,二十四,帶著個不到五歲的丫頭。”
“離異的?”
“喪偶,男人死兩年了,以前開車跑長途運輸,在高速公路上撞死的,你孫姨說這姑娘挺能干的,在咱們東區(qū)菜市場烀苞米賣?!?/p>
“二十四……”圈子琢磨著,“歲數(shù)小點兒吧,人家能愿意嗎?”
“她家是鄉(xiāng)下的,現(xiàn)在領著閨女在這兒租房住呢,人家提出的條件就是城里戶口,有房子,別的啥也不挑。”
“她知道我的底子嗎?”
“你孫姨沒跟她說,就說你在一家私企當保安,等你倆處好了,再慢慢滲透吧?!?/p>
“你們這幫老太太也挺能忽悠啊,”圈子笑,“不是信教不讓撒謊嗎?”
“去去去,”老娘推他,“早點睡覺,明天精神頭兒好點兒?!?/p>
回到自己房間,圈子拉好窗簾,輕輕挪開地上的床墊子,摳開一塊地板,取出一個絨布包裹的小包。他將絨布小心翼翼地展開,露出一支烏黑的“五四”式手槍。
這支槍是圈子他老爹當年在工廠保衛(wèi)科工作的時候搞來的,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老爹藏匿的這件寶貝,連圈子他老娘都不知道這支槍的存在,老爹去世之后,圈子就將它藏了起來。雖然圈子從來沒把槍拿出過這個房間,更沒開過槍,但是擁有這支槍,使他心里覺得特別踏實,他始終認為有了它,就一定能干大事。
圈子拉出彈夾,將里面的四顆子彈退出來,放在手里掂了掂,仔細觀察了一陣,又一顆顆壓進去,然后學著電影里的樣子,瀟灑地將彈夾拍進槍內(nèi),舉槍慢慢對準房內(nèi)的每一面墻,最后,他認真地瞄準天棚上的燈泡,嘴里學了一聲槍響。
四
圈子的老娘一早就拄著拐來敲他的房門,催促他洗臉刷牙。
洗漱完畢的圈子從洗手間走出來,老娘遞給他一件長袖白襯衫。
“這天氣你讓我穿長袖?”
“誰讓你往胳膊上刺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看著就不像好人。”
老娘將襯衫硬生生塞到圈子懷里。
圈子換好了衣服,從房間里走出來。等在門口的老娘仔細打量了圈子一番,伸手將他領口的扣子系嚴。
“媽,我看你是恐怕我熱不死啊?!?/p>
“凈瞎說,”老娘照著圈子的腦袋拍了一巴掌,“照照去?!?/p>
圈子走到門口,看著穿衣鏡里的自己,皺著眉說:“我怎么覺著自己跟中學生鼓號隊的傻逼似的?”
“我沒看出傻來,你好好瞅瞅,多像知識分子?!?/p>
很像知識分子的圈子隨站臺上的一大群人擠上了公交車,盡管車上所有的窗子都開著,但還是像蒸籠一般,圈子的襯衫很快濕透了,他接連解開襯衫上方的三顆扣子。
開出兩站之后,汽車前方響起了“叮叮叮”的警示鈴聲,橫在馬路中間的鐵道旁,黃黑相間的升降桿緩緩降下,一個身穿鐵路制服的女人在路旁揮舞著小旗子。汽車停下之后,一輛運載貨物的火車從遠處緩緩駛來,最終像蝸牛爬行一般在公交車面前一節(jié)節(jié)地展示著它的車廂,汽車上汗流浹背的乘客們紛紛咒罵著這輛火車的速度。
圈子一聲不吭地看著車前經(jīng)過的火車,這使他想起了很小的時候。當時也有一條這樣的鐵道橫穿東升街,經(jīng)常有運送貨物的火車從那里駛過,圈子和大勝、趙禿子總是喜歡把鐵皮瓶蓋或者釘子放在鐵軌上,然后坐在遠處的路沿上等著火車經(jīng)過時把它們壓扁,那些壓扁的瓶蓋可以和別的孩子賭輸贏,以贏來更多這樣的瓶蓋,壓扁的釘子可以磨成小刀,用來刻木頭或者肢解蜻蜓和螞蚱。但是這種等待很不確定,有時火車很快就會來,有時則會等上小半天。
圈子和大勝都清楚地記得,有一次趙禿子把他那枚當做寶貝一樣的金色瓶蓋放在了鐵軌上,然后跑到路邊直勾勾地盯著它。偏偏那次火車來得非常晚,當火車由遠及近的時候,趙禿子呼啦一下站了起來,像一個老人注視著幾十年未見的情人一樣看著火車,可惜當火車經(jīng)過之后,那枚金色瓶蓋卻消失得無影無蹤。趙禿子那天哭得特別傷心,幾乎是撕心裂肺。在他還活著的那些年,這件事經(jīng)常被圈子和大勝拿來開玩笑。
汽車終于開動,圈子也從回憶中跳了出來,但是一個問題卻難住了他——他怎么也想不起趙禿子的大名來。
到了東區(qū)菜市場,離汽車的終點站已經(jīng)不遠,所以車上沒剩幾個人。圈子下了車,發(fā)現(xiàn)天空中連一絲云彩都沒有,火辣辣的太陽無遮無攔地烘烤著地面上的一切。
圈子來到菜市場入口處,抖著襯衫領口扇了扇風,又將兩只袖子卷起來,走進冷冷清清的市場。
一輛掉光了外漆的小三輪車上點著爐子,爐子上是一只巨大的鋁制悶罐,里面沸騰的水中塞著滿滿的苞米。這輛三輪車旁站著一個皮膚黝黑、有些微胖的姑娘,她就是孫姨介紹給圈子的淑娟。在淑娟腳邊的地上坐著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她穿著一雙翠綠的塑料涼鞋,身上是皺巴巴的連衣裙,此時她正用苞米葉子折疊著什么東西,胳膊和腿上布滿了被蚊子叮過的紅疙瘩。
圈子抽著煙,站在不遠處的角落里觀察了一會兒這對母女,然后用腳碾滅煙頭走了過去。
初次見面,圈子和淑娟都很拘謹,簡單打過招呼之后就再也無話可說。小女孩躲在淑娟腿后,一會兒偷偷看圈子左臂上那把線條粗糙的“尚方寶劍”,一會兒又看他右臂上那只構圖拙劣的老鷹。
“今天貨不太好賣?”圈子揚起下巴指了指那一大鍋苞米。
“沒到時候呢,一般中午飯那一陣這一鍋就沒了,下午還得再烀一鍋?!?/p>
圈子苦苦思索,但再找不出什么話題。為了緩解氣氛,他伸出手去,想摸一摸小女孩的腦袋,可小女孩頭一偏,躲過了圈子的手,轉(zhuǎn)身跑開了。
“慢點兒,別摔著!”圈子朝小女孩的背影喊道。
小女孩頭也沒回。
“她聽不見,”淑娟說著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發(fā)燒弄的。”
圈子愣了一下,問:“也不能說話?”
淑娟點了點頭。
“治不好了嗎?”
淑娟沉默地盯著那鍋苞米。
“要是能治就得盡量治,孩子這么小,耽誤了是一輩子的事?!比ψ诱f。
“誰都知道這個理兒,但是治病的錢咱一般老百姓家哪能拿得起,”淑娟低頭舔了舔嘴唇,“這孩子天生命苦,認命吧,這就是我們娘倆的命?!?/p>
圈子點了支煙思索著,但也沒想出什么解決辦法。
“孩子叫什么名?”圈子問。
“趙蘭芳,小名芳芳?!?/p>
“芳芳……”圈子嘟囔著點了點頭。
一支煙的工夫過后,圈子向淑娟告別,并約她有空的時候帶著孩子一起出來吃頓飯。淑娟拿出一個塑料袋,裝了幾個苞米,非要讓圈子帶回去,圈子自然不肯要,但是淑娟拎著苞米追出去很遠,圈子實在推辭不過,只好一手接過苞米,另一只手從兜里掏錢。
“你要是拿錢,就是埋汰我?!笔缇臧粗ψ涌诖锏氖?,雙眼盯著他。
圈子發(fā)現(xiàn),這個年輕女人的眼里有一種特別堅定的東西,雖然他無法徹底了解其中包含著什么,但這雙眼睛投射出的眼神卻深深地扎進了他的心里。
五
圈子到大勝家的時候,他正和一個面色蒼白、看起來文質(zhì)彬彬的男人喝著酒。
“二毛子,你應該認識吧?”大勝向圈子介紹那個人。
“知道,橋北大毛子他弟弟嘛?!?/p>
圈子坐下來抓起一綹豆腐絲放進嘴里,剛嚼兩口就吐了出來。
“都他媽餿了!”
“誰讓你現(xiàn)在才來,沒看這是啥天氣?!?/p>
“你倆都喝一上午了?”
“可不咋的,就等你了,你不說早晨過來取車嗎?”
“辦了點兒事,耽誤了,”圈子朝大勝伸出手,“車鑰匙給我吧?!?/p>
“都這個點兒了,你還往鄉(xiāng)下跑啥,消停坐這兒喝酒吧,哪天再去?!贝髣侔粗ψ拥募绨?。
二毛子拿起一只杯子控了控水,給圈子滿了一杯白酒。
“二毛子也剛回來吧?”圈子問。
“一個禮拜,”二毛子說,“社會變化太大了,就說公共汽車吧,非得前門上后門下,車上也沒賣票的了,說什么主動投幣,還有‘嘀嘀’打卡的,都給我造蒙了?!?/p>
“正常?!比ψ优e杯與二毛子撞了一下。
“我剛才還和大勝聊到你,聽說你現(xiàn)在混得不錯。”二毛子說。
“還湊合吧,你呢,回來有啥打算?”
“大勝要整個買賣,我琢磨著跟他干?!?/p>
圈子差點一口酒噴出來,笑著指大勝:“我操,就他?前天我跟他一起在夜市喝的酒,他那買賣我親眼看著呢?!?/p>
大勝說:“不是,你聽我說……”
“啥不是?”圈子打斷大勝,“你自己說,那一晚上你總共賣出去幾個毛蛋?我都不好意思埋汰你——六個!”
圈子說完笑個不停,而大勝和二毛子卻面無表情。
“大勝研究的是個大買賣,”二毛子嚴肅地說,“他說你今天過來取車,尋思咱哥仨一起研究研究。”
“啥大買賣?我聽聽。”圈子點起一支煙。
“東升街口的工商銀行?!贝髣僬f。
圈子認真地看著大勝,隨后又笑起來:“不可能,你倆別他媽逗我了?!?/p>
“這么跟你說啊,”大勝嚴肅地看著圈子,“一會兒喝完酒,你就滾你的蛋,我和二毛子單獨商量,省著萬一事兒炸了再粘上你,成吧?”
“操,說的就好像我怕事兒似的,”圈子笑,“我現(xiàn)在也他媽窮得腚眼冒光,一塊兒商量商量吧?!?/p>
三個人邊喝邊討論,制定了好幾套方案,掰扯了半天,最終敲定了一套。
天黑下來的時候,二毛子喝不動了,要先走。圈子和大勝起身送他,二毛子剛走兩步就一屁股坐地上了,圈子和大勝連忙把他攙了起來。
“沒事吧?”大勝問,“不行就在我這兒住吧?!?/p>
“我沒事,”二毛子擺了擺手,“就是太長時間沒喝酒的事?!?/p>
目送二毛子出了門,圈子和大勝又回到桌旁。
“他是因為啥事進去的來著?”圈子問。
“吸完毒搶出租車,傻逼,趕上人家司機剛換班,就他媽搶了幾十塊錢?!?/p>
“搶出租車他行,搶銀行這事他能行嗎?”
“你說呢?你以為他像大毛子那么有尿兒?不嗑藥他連出租車都不能搶?!?/p>
“那你把這事兒跟他叨叨啥呀?”
“他有門路,能從俄羅斯邊境那頭搞到槍,你能嗎?”
“我也有槍啊。”圈子說。
“我他媽知道你褲襠里有一桿?!?/p>
大勝笑著,“啪”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
六
周末的午后,深淺不一的烏云堆積在天空中,但雨卻遲遲沒有下來。
圈子駕駛著大勝那臺已經(jīng)修補過無數(shù)次的微型面包車,從向陽鄉(xiāng)往市區(qū)開去。面包車的后面裝著一只大鴿子籠,里面是他那十幾只鴿子。副駕駛的位置上坐著淑娟,芳芳坐在她的腿上,開心地左顧右盼。
三人在圈子的七舅家一起吃過午飯之后,彼此熟絡了很多。尤其是芳芳,此前對圈子還有些畏懼,但此時她正用食指在圈子右臂上按照那只老鷹的線條描繪著。圈子覺得有些癢,同時也很舒服。
“別鬧,叔叔在開車?!笔缇陮⒎挤嫉氖肿チ诉^來。
圈子不明白為什么,明知道芳芳聽不見,淑娟卻總是和她說話。
芳芳趁淑娟不注意,又伸出手指在圈子的老鷹上戳了一下,淑娟趕忙抓住她的手腕,而她掙扎著指向車后面的鴿子籠。
淑娟明白了她的意思,笑著和她解釋:“不對,叔叔胳膊上那只是老鷹,老——鷹;籠子里那些是鴿子,鴿——子?!?/p>
芳芳盯著淑娟的口型,跟著微微張了張嘴。
“你今天跟我出來跑了一天,得少賣不少錢吧?”圈子問。
“不差這一天半天的,孫姨幫我看著攤兒呢,也就少賣一鍋吧,下午那鍋沒人烀?!?/p>
“又是教堂唱詩班那個孫姨?”
“對,那老太太人真不錯,熱心腸,總幫著我們娘倆兒,就是有一點挺磨人,動不動就讓我信主?!?/p>
“我媽也是,她們信主那幫老太太都那樣?!比ψ有χf。
“那你信了嗎?”
“就算是信吧,”圈子想了想,說,“不就是一句話的事兒嗎,下次她要是再勸你信主,就跟她說‘我信了’,我就是這么打發(fā)我們家老太太的?!?/p>
當車子經(jīng)過一個河邊的時候,芳芳想要小便,于是圈子停了車,淑娟帶著芳芳鉆進了一個灌木叢。
圈子把面包車的后門掀開,讓鴿子透透氣,隨后一個人站在河邊抽煙。
未等一支煙抽完,他忽然聽到背后有鴿子呼啦啦飛起來的聲音,回頭看見芳芳在面包車后頭望著天上越飛越遠的鴿子開心地笑著,而淑娟焦急地看著天空直跳腳,如同她這么做鴿子就能飛回來。
圈子把煙扔進河里,朝面包車走了過去。
“圈子,你看,這……”淑娟無比愧疚地說,“我一眼沒照顧到,這熊孩子把鴿子籠給打開了?!?/p>
淑娟越想越氣,拉過芳芳的胳膊,抬手就要打她屁股。
“哎,你打孩子干嗎?”圈子拉住淑娟,“鴿子這玩意兒認識家,一會兒就飛回我七舅那兒去了?!?/p>
“真的假的?”淑娟半信半疑地看著圈子。
“你沒見過養(yǎng)鴿子的?它要是一飛就沒影兒,這幫玩兒鴿子的還不得天天掏錢往里續(xù)?”圈子笑著說。
淑娟琢磨了一下,說:“也是啊?!?/p>
“再說了,就算回不來也犯不上打孩子啊,不就是幾只破鳥兒嗎?”
圈子的勸慰似乎并不太奏效,驅(qū)車回市區(qū)的一路上,淑娟仍然三句話不離鴿子,言語間處處透著歉意。
到了圈子家樓下,他將車鎖好,要帶淑娟和芳芳去附近吃飯。
淑娟提議說:“既然已經(jīng)到樓下了,我順便上樓看看大娘吧?!?/p>
“還是別去了,我家味兒不好,你也知道我媽那情況?!?/p>
“那怕啥的,我心不臟,我以前那口子昏迷了好幾天才咽的氣,屎尿都是我給擦。”
無論圈子怎么說,淑娟仍然堅持,還幾次要沖到街對面的水果攤,準備買些水果去看他老娘。最后圈子不得不抱起芳芳,用一只手拉著淑娟粗壯的胳膊,幾乎是連拖帶拽地將她弄進了街口的面館。
圈子給她倆各點了一碗拉面,又要了四盤小菜和一瓶啤酒。
芳芳的筷子使得還不是很靈便,只會用它卷著面條在碗里笨拙地攪來攪去,好不容易弄進嘴里半根,卻留下一大綹面條掛在碗沿兒,另一端堆積在桌子上,隨后她會抓起桌上的面條重新投放進碗里,再次用筷子費勁地卷著。如此循環(huán)往復。
圈子握著那瓶啤酒坐在她們娘倆對面,一直看著芳芳吃面,最后終于忍不住對淑娟說:“你喂她吃幾口吧?!?/p>
“都這么大的孩子了,讓她自己吃,”淑娟說,“本來就又聾又啞,如果自己再不要強,什么事都得有人幫著,我要是有一天沒了她自己怎么生存?”
圈子沒再多說,對著瓶嘴灌了幾口啤酒。
這頓簡單的晚餐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飯后,圈子送淑娟和芳芳到了公交車站臺。
“哪天你要是有工夫,上我家吃點兒飯去吧,我給你扒拉倆菜?!笔缇暾f。
“成?!比ψ狱c了點頭。
公交車開了過來,淑娟帶著芳芳上了車。圈子目送著汽車開動,芳芳在窗子里朝他揮了揮手,他也笑著抬手回應了一下。
七
隨后接連幾天,圈子的老娘身體狀況始終不是很好,因此圈子也沒出門,直到老太太的病情稍稍有所好轉(zhuǎn),他才把車給大勝送回去。
“我還以為你把我的車開跑賣了呢。”接過車鑰匙的時候,大勝笑著說。
“你這破車誰買???”圈子說著遞給大勝一支煙。
“說正經(jīng)的,這幾天我沒閑著,又去踩了幾趟點兒?!贝髣儆么蚧饳C點上煙,吐出一個并不是很圓的煙圈,“保安還是那個黑瘦子,咱就按原計劃干吧?!?/p>
圈子點了點頭。
“就是二毛子那狗雜種沒影兒了,不行就咱倆,我想想辦法也能整著槍?!贝髣僬f。
“他不能把咱倆點了吧?”
“他敢?我殺他全家!”大勝瞪著眼珠子。
“行,咱倆就咱倆,少一個人還少分一份兒錢呢?!比ψ诱f完拍了一下大勝的肩膀,“我先走了,你弄著家伙了就給我個信兒。”
“哎,你在我這兒喝點兒再走唄?!?/p>
“我有事兒?!比ψ踊仡^朝大勝擺了擺手。
轉(zhuǎn)了兩趟公共汽車,才到了近郊淑娟租房的地方。圈子在街邊溜達著,找到了一家還算大點的食雜店,買了好幾種兒童零食。
圈子到淑娟家的時候,她還在廚房忙活著,圈子想要幫忙,她堅決地將他推出廚房。
淑娟租的房子很小,除了那間兼做餐廳的廚房,就只剩下一個洗手間和一個臥室。圈子推開臥室門看了看,房間里最醒目的是一張雙層吊鋪床,芳芳正趴在下鋪看一本彩色的連環(huán)畫。
圈子輕輕走進臥室,坐在吊鋪另一側(cè)的椅子上抽煙。芳芳很快聞到了煙味兒,于是轉(zhuǎn)過頭來。圈子朝她笑了笑,拎起路上買的零食放到了她面前。
淑娟在門口探進來半個身子,說:“還剩最后一道菜,正燉著呢,馬上就出鍋?!?/p>
“你們怎么沒弄張床?。俊比ψ訂?。
“搬進來的時候吊鋪就在這兒呢,都一樣睡,何必再自己掏錢買呢。”
淑娟說完又回到了廚房。
夜里的時候,芳芳早已在上鋪熟睡,微醺的圈子和淑娟黑著燈在下鋪相互摸索著。
淑娟饑渴難耐的狀態(tài)令圈子始料未及,她狠狠抓扯著圈子的皮肉,就像一頭急于將獵物撕碎的獅子,又像一個好久沒接觸過活人的吸血鬼,貪婪地舔舐、吸吮著圈子頸部的動脈,相比之下,反倒是圈子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顯得有些放不開。
“咱別吵醒了孩子?!比ψ雍貌蝗菀渍业綑C會說了句話。
“沒事,”淑娟劇烈喘息著,手上的動作并未停下,“她又聽不見?!?/p>
圈子不再吭聲,任由淑娟投入而瘋狂地擺弄。
第二天一早,圈子還未睜開眼,就聞到了從廚房傳來的煮苞米香味。
他醒了醒神,起床穿好衣服走進廚房。
“起來了?”淑娟問。
她的表情和語氣都非常自然,就像昨夜兩人并未發(fā)生過什么。但圈子卻很尷尬,甚至不敢看淑娟的眼睛。他在昨夜之前還是個處男,這一點使他感到多少有些丟臉。
“我先走了?!比ψ诱f話時,眼神像心虛的賊一樣在廚房里胡亂游蕩。
“吃個苞米再走吧,馬上就好?!?/p>
“我還不太餓。”
“那你今天幾點回來?我好掐時間給你做飯?!?/p>
淑娟如同在說一件他倆已經(jīng)約定好的事情,這使得圈子再無矜持的余地。
圈子想了想,說:“把我媽的晚飯安頓好我就過來,也就六七點鐘吧?!?/p>
淑娟點了點頭,隨后認真地翻動起鍋里的苞米。
八
也許是圈子的老娘見兒子的情感生活走入了正軌,所以徹底放下心來,沒過多久,她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葬禮辦得很簡單,一切程序都按照基督教堂的規(guī)矩。圈子的老娘沒有穿中國傳統(tǒng)的壽衣,而是穿著白色的基督教“榮歸服”。在火葬場的告別廳里,孫姨所在的唱詩班合唱了幾首葬禮用的贊美詩。在這場葬禮中,圈子始終沒掉一滴眼淚,只是很沉默,反倒是淑娟哭了一場又一場,在她的影響下,芳芳也一直眼淚汪汪。
葬禮的答謝午宴是在一家小飯店辦的,大勝和圈子的其他幾個朋友坐在同一張桌上,除了這一桌,剩下的三桌全是信基督教的老太太,所以顯得大勝這桌異常吵鬧,如果單獨看大勝他們高聲嚷嚷著推杯換盞,也許會誤以為這是一場婚宴。
答謝午宴只進行了不到兩個小時,散席后,圈子站在飯店門口送走了所有來賓,淑娟也帶著芳芳回了菜市場,唯獨大勝還陪在圈子身邊抽煙。
“咱們那件事什么時候辦?”圈子問。
大勝琢磨著說:“要不然就明天吧,我看再拖下去咱這事兒就干不成了,你說呢?”
圈子點著頭,眼睛越過車水馬龍的街道,看著馬路對面商場促銷舞臺上的雜技表演。
第二天,圈子早早就起了床。
他推開床墊,取出那支“五四”手槍,一遍又一遍地拆下彈夾和子彈,反復地認真擦拭。最后,他把槍重新用絨布包裹起來在腰間插好,穿上一件長外套走出了家門。
天氣雖已經(jīng)稍稍轉(zhuǎn)涼,但圈子穿著外套走在街上還是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他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經(jīng)過了一家又一家銀行,在每家銀行的門前,他的步子都有些遲緩。
步行很久,圈子來到了江邊。他點了一支煙,雙手插著口袋凝視江面。一艘白色的輪船從遠處駛了過來,圈子看著它從眼前經(jīng)過,緩緩向江的盡頭航行。
見輪船走遠,圈子把腰間的絨布包拿了出來。他將絨布的四角打成了兩個死結,遲疑片刻之后,他用力地把這支槍拋向了江心。
傍晚,圈子再次來到東升街夜市。
大勝仍在老地方烤著毛蛋,見圈子來了,隨手拿起一顆毛蛋遞給他。
“吃吧,這次我進的貨挺新鮮?!?/p>
圈子接過毛蛋吹了吹,邊吃邊說:“我想再管你借趟車,禮拜天帶淑娟和孩子去植物園玩兒玩兒?!?/p>
“沒問題,趕快去吧,要是等過陣子樹葉黃了就不好看了?!?/p>
兩人東一句西一句地聊起閑天,不過彼此都只字未提原本決定好卻又莫名流產(chǎn)的搶銀行計劃,仿佛他們從來就沒策劃過這件事。
當大勝正眉飛色舞地和圈子說毛蛋這兩天賣得多好的時候,突然就住了口,神情緊張地看著路口剛剛停下的一輛“桑塔納”,圈子也隨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桑塔納”里下來兩個人,朝夜市這邊走過來。
“是他媽便衣,”大勝緊張地嘀咕著,“二毛子不會真把咱倆點了吧?”
圈子沒吭聲,始終盯著那兩個人的動向,發(fā)現(xiàn)他們正向大排檔里兜售手機的小五子靠近。在離小五子不遠的時候,那兩人一起撲了上去,掰著小五子的胳膊將他按倒在地,其中一個人給他戴上了手銬,隨后在他的身上搜出來好幾個贓物手機。夜市里的人們?nèi)汲麄兡抢飶埻敝了麄z將小五子按進“桑塔納”,車悄無聲息地開走。
圈子和大勝不約而同地用力咽了一口唾沫。
周末的植物園游人不少,圈子領著淑娟和芳芳心情愉悅地游覽著,半路經(jīng)過一個賣小玩意兒的攤床,圈子給芳芳買了一只大風車。
圈子太多年沒來過這兒了,不僅是新增的人造景觀,即使是那些長椅和垃圾桶也已經(jīng)與他記憶中的大為不同,他更想不到這里還新建了一個“百鳥林”。
“百鳥林”實際上是一只巨大的籠子,將植物和鳥類都關在了一起。籠子外,每隔數(shù)米就懸掛著一塊介紹一種鳥類的宣傳板,上面寫有鳥類名稱、產(chǎn)地、習性,并配有實物照片。
“對,就是這個字兒,就他媽是這個字兒!”在經(jīng)過一塊展板的時候,圈子突然指著上面的一個字嚷嚷起來,“淑娟,你知不知道它念啥?”
淑娟湊過去仔細看了看,說:“鳩(究)?!?/p>
圈子愣了半晌,驚嘆道:“你挺有文化啊,這字兒你都能認識?”
“字下面不是標著漢語拼音嗎?”
“拼音你也認識?”
此時的圈子已經(jīng)對淑娟佩服得五體投地。
“我在老家當過兩年小學民辦教師,教語文?!?/p>
圈子瞠目結舌。淑娟看著他那夸張的表情,咯咯直樂。
芳芳不喜歡看鳥關在籠子里,所以用力拉著淑娟的袖子往前走。
圈子依然留在原地,好奇地把臉湊近展板上的斑鳩照片仔細觀察。
“這不就是鴿子嘛。”圈子叨咕著。
當他把臉從展板前移開的時候,發(fā)現(xiàn)淑娟母女已經(jīng)走遠,連忙小跑著追了上去。追至近處,圈子突然加速,一把抱起芳芳向前沖刺。芳芳興奮地笑著,把手里的風車高高舉起,風車上五顏六色的葉片迎風飛快地轉(zhuǎn)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