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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痛癥

        2013-11-15 19:22:53陳陳相因
        小說林 2013年5期

        ◎陳陳相因

        謹以此文緬懷我錯失的青春。

        ——題記

        溫 里

        玉笙打電話的時候,我在相館二樓給相片做檔案。樓下,彩色打印機在工作。聲音就像是一只蓄勢待發(fā)的猛獸,像要逃離整日辛苦的掙扎。那是我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拽了件衣服,打算往顧玉笙家趕。穿好衣服,掃了眼鏡子,發(fā)覺我長得越來越像她了。我矛盾并且憎惡著。玉笙要是在我身邊,一定會抓起我的手,對我說,我還在你身邊。我想我不但擁有陸青的這副皮囊,而且大概也和她一樣百毒不侵。陸青的名字,連著我的記憶,全部都在我站在講臺上,要求同學(xué)們用刀片割掉通訊簿上母親電話那欄的時候,被我親手屏蔽了。那時候,林肴會堅定地站在我身邊大聲地喊,你們也別忘了,把我爸的電話號碼割掉。

        我和陸青的母女關(guān)系,終結(jié)在我十四歲那年。她回我家騙我,把我?guī)ё?,之后進行打電話勒索我爸的這個荒唐舉動。我還記得那天,她高傲而冰冷的臉貼近我,頭發(fā)像肩上的寵物,人像一只會纏人的蟒蛇。她用手捏著我下巴,那樣微不足道的力,對于被束縛的我卻格外有力。她像是在挑選絲綢那樣摸我的臉。我吐一口唾沫對她說:“陸青!你覺得我是你最偉大的作品嗎?”她對我說:“你不僅長得像我了,性格也像?!彼Φ孟駛€狐貍,也許她本來就是只狐貍。我的手像是長在繩子上的,禁錮的力量滲入皮膚。死亡的渴望已經(jīng)被絕望打得茍延殘喘。她狠命地扇了我一巴掌,告訴我逞強是迄今為止最愚蠢的行動。她對我發(fā)誓,這是最后一次利用我拿錢,然后就會遠走高飛,不再干擾我的生活。還好,如今她已經(jīng)淡出我的生活了。這算是她唯一信守諾言的實例。

        我對著鏡子長嘆一口氣。我以為的危險已經(jīng)結(jié)束,但是它的后遺癥卻活在我記憶的細胞里,時不時地鼓脹一下。我又折回樓上,脫下我的紅色襯衫,換上我的灰色襯衫。我直接把紅色襯衫撇到我家那臺頂揭式洗衣機里,飛快地按下開關(guān)。聽見我爸的咆哮聲:“溫里!這已經(jīng)是我第不知道多少次告訴你了,衣服不要一件一件洗?!彼跇窍碌挠嬎銠C旁邊,不停剪著那葉子稀疏而頑強的盆栽。這些盆栽是維持我與父親同呼吸共患難,保持空氣新鮮清潔的幫手。

        “我今天去玉笙家,晚上不回來了。”我從那臺綁架了我童年的鋼琴上,抽下灰色外套,鏡子里又瞧了一下我這名副其實的“灰頭土臉”。

        “別忘了,幫我拿表姐給我訂的牛角扣格子棉衣?!蔽医闼闶且粋€美人,總是想要連帶著我一起打扮,而我就是頑固不化地披著過肩長發(fā),之后被美容美發(fā)學(xué)校畢業(yè)的她批判得什么也不是,就差一項上街游行了。我頭發(fā)厚得可怕,它們像我的生命那樣堅強,讓我覺得我好像頂著偽裝的皮毛。林肴說,看你像個猴似的。我對她的理發(fā)技巧有心理陰影,可怕的是她的老板給她宣傳,是什么去過韓國進行美發(fā)深造的。這絕對是美麗的謊言。她的美發(fā)技術(shù)那就是所謂的不敢恭維。說給我剪個齊劉海,卻給我剪了個心型。我的頭發(fā)對她來說,是最好的造型試驗田。她還經(jīng)常給我扎復(fù)雜的辮子,以至于她自己都解不開。她只說過一句讓我敬仰的話:對于年輕來說,美就是強大。

        去玉笙家的路,我一直都記得。出來相館就是站牌。那個孤獨的站牌被我鐘情,這感覺就好像這站牌是我家的。我會左腳踩右腳地打發(fā)時間。我會激動地和車上的人打招呼,即便他們對我來說是陌生人。我會坐在靠近窗戶的位置,看著那些人影,像是一群六神無主的魂魄。這地方的八月冰冷得要人命,即便長輩們討論八月是個多么好的月份。他們終于有借口待在家里。對啊,這城市總是像一個暴怒的靈魂,倒是雪填充著季節(jié)顛倒的秘密,讓人們的言論因此望而生畏。

        玉笙家在火車站附近。她說,本來她家在市中心有一套房產(chǎn)的,后來因為一件事,她就搬家了,他們想要留在這座城市,卻還想躲得遠遠的。我還記得,我第一天見到玉笙的時候,她躲在窗簾后面哭,像只受傷的金魚,有些缺氧和無助。她那時候還是那么漂亮,之所以我用漂亮這個詞形容她,是因為這個詞伴隨了我認識她的時日。她的漂亮與生俱來,不是她頭發(fā)掩住的那道疤可以改變的。就算狼狽的樣子,卻也是楚楚動人。而她當(dāng)初的眼神很輕蔑,像當(dāng)初我爸和我媽吵完架,我媽看我的眼神。我以為是渴望我的安慰,我便尾隨其后卻被她一個巴掌揮過來。多年以后她和我爸離婚的時候,我才明白,那眼神是一種嫌棄。

        玉笙在她家樓下的長椅邊上等著我,鼻尖凍得通紅。她拉著我上樓。她住的樓,墻皮如同被水浸泡的皮膚,褶皺空虛。樓道里堆砌的大蔥如浸水的木頭。地上的口香糖像是散落的出土金幣。

        她問我:“畫板帶了嗎?”

        我說:“嗯?!?/p>

        玉笙說:“今年八月居然下大雪,就想你來我家的落地窗前畫雪。”之后,她用只言片語敷衍她媽媽的熱情。

        我脫下衣服,她幫我拿來一個高腳椅。那是她們家餐廳吧臺的產(chǎn)物。玉笙在家的時候喜歡把頭發(fā)挽上去,露出右臉上的那道刀疤。不知道那刀疤出自誰手??傊堑栋毯孟袷且环N雕刻,完美得不遜色于玉笙的臉。

        “很恐怖是嗎?”她坐在高腳椅上問我,這屋子大半墻都是玉笙畫上去的。若是再給她一桶紅色染料,這里就可以被她變成婚禮現(xiàn)場。

        “沒有。當(dāng)初我和林肴在一起不要命的時候,你這種傷疤我們見過太多太多?!?/p>

        “那為什么林肴現(xiàn)在要報復(fù)你呢?”

        “我們本來是很好的朋友,我討厭我媽,她討厭她爸,我們都眾叛親離。我們可以窩在一起罵那些大人,我們抽煙喝酒睡錢柜,和那些吃干飯的校領(lǐng)導(dǎo)誓不兩立。至于后來,是我背叛她了?!?/p>

        “為什么?是誤會嗎?”玉笙的眼睛里映著洋洋灑灑的白雪,像是圣誕節(jié)特供的水晶球。

        “我背叛她。害得林肴被她爸從監(jiān)獄找出來,毒打了一頓。”這事情對我來說,過程很驚悚,結(jié)果卻出人意料。

        “這件事情,不想說就不要說了。但是我覺得,你應(yīng)該是對的?!?/p>

        “我沒有你說的那么偉大。但事后,從那以后,林肴和我就形同陌路了。整件事情很簡單。”玉笙還記得她來到學(xué)校的第一天,林肴故意絆我的那腳,我故意摔下去。我只是想這要是能讓她適可而止,那么我退一步有何不可。

        “其實有些事情,我們想得都過于簡單了?!蔽颐看握f這種話的時候,玉笙都會說我語重心長得像個先知。友誼是一張嘴,它吞噬所有信任并且消化靠近它的人。我有一張可以與之廝咬的嘴,卻長滿了蟲牙。林肴那時候摟著沮喪的我對我說,當(dāng)世界放棄你,你要嘗試報復(fù)它。但我的性格和我的名字格格不入:溫里,溫暖心里。

        說完這段話的時候,我們都陷入了沉默。我曾經(jīng)幻想過很多次,我告訴她這件事后,她的反響。只是沒想到她會是這樣平靜。有時候,共同沉默并不是一件壞事。

        我們開始認真描繪我們的雪,好像它任由我們擺布。我們讓它落在畫布上。玉笙湊過來看我的畫。她的畫里竟是純白的雪,皚皚的一片勝景。而我的畫里,只有一雙眼睛,它在望著落下的雪,就像坐在城門上觀看大局的領(lǐng)袖。

        “玉笙,你這么好的女孩不會討厭我這樣的人吧?”

        “好?我哪里好?難道你抽煙喝酒就是壞嗎?我喜歡陪著你,之所以陪著你,是因為我覺得你獨一無二,之所以覺得你獨一無二,是因為你在黑暗中身不由己?!?/p>

        “我第一次看見你就覺得你和七中的那些人不同?!逼咧心堑胤绞莻€學(xué)美術(shù)的私立高中,專門收那些無可救藥的紈绔子弟??上沂抢?,林肴是例外,也許玉笙也是個意外。

        “喂!溫里你想不想洗澡?”

        溫 里

        “怎么想洗澡呢?”

        “我想洗澡了,又不能冷落你一個客人,對你多不好!”

        “被別人邀請洗澡,平生第一次。”

        “同意不?同意的話我去放水?!闭Z氣像極了曾經(jīng)拖著我去洗澡的媽??申懬嗄莻€婊子,也只就會泄憤到她孩子身上。

        “好呀?!庇谑牵耋喜恢缽哪睦锓隽藘蓷l寬大的淺色浴巾。她拉著我進衛(wèi)生間,脫下她那件海藍色的套頭衫。我倒是有些害羞,強扯下我的襯衫,就像是用推土機,猶猶豫豫地推倒一棟不知是否有人的大樓。要是林肴在,她沒準(zhǔn)會笑我文胸顏色選的如何沒品。我不會忘記,我十五周歲那天,我們站在實驗樓的頂端抽一根煙,藉以告慰我們心狠手辣的青春。我們在時間里飛速行走,沒有休息的余地。

        “溫里,這是什么?”玉笙每次都像個孩子一般好奇我的一切,也許這是她未曾涉及的內(nèi)心世界。她指著我胸前的掛墜。那是一條我在七中門口用八塊錢買的銀色項鏈。那條項鏈拴著屬于我的字母“L”。曾經(jīng)和林肴一起買的,她是肴,“Y”。

        “這個是我名字縮寫的項鏈?!蔽乙е种笩o神地看著她。

        “我總是覺得你身上有太多故事?!庇耋戏畔滤念^發(fā)。她的發(fā)絲刮過她的臉頰,波瀾不驚。

        “玉笙,你真的很漂亮?!?/p>

        “充其量是個紅顏禍水吧。溫里,你應(yīng)該去打薄下你的頭發(fā),你的頭發(fā)很好看?!?/p>

        “不了,我還要留給我表姐做造型呢?!?/p>

        “溫里,我們這個年紀(jì)的人不應(yīng)該任人擺布?!?/p>

        “你是說,十五歲的咱們很老?”

        “至少你我的心都是。終有一天,你會知道我經(jīng)歷過什么?!?/p>

        “看樣子,你我都是有故事的人?!?/p>

        “不僅僅是有故事,還有很多秘密。”

        她此時已經(jīng)褪去衣衫,打開水龍頭,全身赤裸,毫無防備。

        “你有紋身?”她摸著我腰上那朵黑色玫瑰問。

        “想聽關(guān)于這個的嗎?其實這原來是道刀疤?!?/p>

        “紋得好美。”她說話的口氣好像是這類行家。

        狹窄的空間,霧氣氤氳。我邊沖淋著邊對她說:“這里其實是一道刀疤,我為了我喜歡的男生擋了一刀?!逼鋵?,當(dāng)我有膽量炫耀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還是帶著我等待的決心,遙遙無期會怎樣?半途而廢又怎樣?可我所相信的不會因為一次“美救英雄”而改變。

        那時候,林肴為了給我挽回這一切,說帶我去紋身,把這傷疤包住,并不是覆蓋。那時候,林肴的零用錢被她爸都抽走,我們口袋里連紋身的七十塊錢都沒有。我們就幫著那個畫畫不好卻紋技精湛的師傅,畫一下午猙獰的般若。我還畫魚尾破碎的斗魚;她畫太極雙鯉,一紅一黑。后來,我為了這個成為十五歲標(biāo)志的紋身,開始戒煙戒酒。當(dāng)然,只是偶爾控制一下。

        “那是我追的第一個男生。我跟蹤他,還收藏了幾根他的頭發(fā)。他從來沒有回頭看過我一眼,即使是他知道。后來有一次,他被人堵截,陷入一場械斗。我只知道,我為他擋了一刀。他毫發(fā)無傷,我繼續(xù)接受那些人的拳打腳踢。”

        那次我進醫(yī)院,我開始不甘心。我不應(yīng)該做一個把橙汁倒在碗里自拍的女生,或者,脆弱無知到例假來臨要控訴地球吸引力。

        尼采說,當(dāng)你心懷恐懼,變得膽怯時,就等于選擇了毀滅與敗北的道路。我開始參照他說過的另一句話,要活得無怨無悔,即使讓你從頭來過也毫不在意。從那時候起,我只能在廁所里放聲大笑,真正地、毫無掩飾地。

        “他一句話沒說?”玉笙問我。

        “沒。后來他說,讓我給他次機會來愛我?!?/p>

        “那你答應(yīng)了嗎?”

        “沒有。我夢寐以求的是愛情,而不是所謂的感激。”

        “溫里,我有點開始崇拜你了?!?/p>

        “玉笙,你為什么到七中?其實,你可以一直在重高待下去的,沒必要這樣自毀前程?!?/p>

        “你所謂的重點中學(xué),其實已經(jīng)是我的終點中學(xué)了?!彼难劬θ缤瑪z像機的鏡頭,濕漉漉的睫毛像個老舊的掃把。

        “你知道快要死的感覺嗎?是種身不由己,幕后大腦操控。和我第一次想死的感覺不同,之前那感覺是餓。直到我把測探的木棍丟下,我就放棄了在學(xué)校邊上那馬葫蘆里死去的念頭。因為深,所以可怕得要死?!?/p>

        出浴之后,玉笙拉著我聽午夜電臺。廣播里播放著老情歌。窗外的雪,寂寥得像是巨人的哈氣。

        玉笙說:“溫里,我喜歡你的畫。我在市中心的畫展上,見過你參加比賽獲特等獎的作品,就是那張《掙扎的釘子》。記得嗎?被館長掛在了正中央。”

        “那張還是一年前,每個人都要求交的畫。我和林肴前一天還在KTV,晝夜狂吼陳小春的情歌。結(jié)果我們回去還剩一天時間。我們沒時間了,就直接在一個木板上,排各種各樣的釘子。那時候,我們粗暴地站在那板子上有力度地踩,那些釘子就像是暴風(fēng)雨洗禮過的混亂的叢林。我們罩上畫布在上面肆意涂抹?!?/p>

        “不說了,我們睡覺吧。”

        “嗯?!蔽疫^去甩開被子。玉笙的被子是藍色的,像是浩瀚的星空。想睡的時候,心和身體開始內(nèi)訌。

        林 肴

        九月,回七中的時候,我忽然意識到,自己馬上就十六歲了。

        十五歲那時候陪著林肴闖夜場的沖動沒了。那時候,我們仗著個頭高,就算是上街也不會有人問我們是否成年。我們?nèi)ゲ閳霾惶l繁的正規(guī)夜場。她穿著包臀單肩的短裙,我穿著口袋是民居風(fēng)刺繡的牛仔服。之后我會笑著對林肴說:“我穿的像不像個鈔票?”

        林肴會抱怨:“溫里,你是個小碎花,我是個大豹紋。”我們那時候懷揣著對成人世界的向往。我們對這個世界的親情失望透了,所以明白朋友的來之不易。然后每次在一起喝酒時,就仿似對方是死而復(fù)生或者凱旋而歸。

        但是那次,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場噩夢。林肴用啤酒瓶子砸那幾個人頭的時候,我好像看見了我的未來,終究是一場起伏跌宕的交響。她蹲在局子里一個晚上,我迫不得已給她爸爸打電話,希望他能救她一命。她爸爸二話沒說氣沖沖地就來了。

        當(dāng)他站在她面前的時候,林肴對我說:“溫里,你是叫他來看我好戲的嗎?老子他媽的為了你進的局子!溫里,你不會不懂我怎么想的,我要的是坐牢,不是保釋!以后我不要你這個姑奶奶一樣的朋友了!太他媽的難伺候!”

        我那時候不明白,林肴為什么對我大發(fā)雷霆,覺得我背叛她?她消失的那幾天,我覺得,我踐踏的是她對抗她爸爸的自尊心。她不是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或者塞翁失馬,焉知禍福,而是她——終于成為了她爸爸守株待兔的獵物!她爸爸終于有機會、有借口教訓(xùn)她。我半個月沒見到她。她一回來,就站在我面前,擼起袖管。我看著那幾道血淋淋的疤,我就覺得我的心,瞬間為了這充滿現(xiàn)實的一幕破碎。

        “溫里,你滿意了嗎?這就是我的下場!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區(qū)別?還不都是一樣?從我心里長出來,再回去掏我的心?你他媽的看清楚了,以后這些,都是你要加倍還回來的!”

        我那時候就明白了,有些東西,無論多好,都不會是你的。你不知道怎么,走著走著就有了無心之過。它可能只是你路過踩碎的水果。對我來說,我踩碎的,是林肴曾經(jīng)對我無比信任的真心。

        我明白,我在廁所里再也不會聽見,她對我喊,她的偶像是“蘇菲衛(wèi)生巾”。或者,在期末考之前對我說,她喜歡潘玉良。她曾說,她想要做一個偉大的事業(yè),就是模仿莫奈的雪景。她會在我調(diào)顏料的時候,罵我是個“好色之徒”。她是個喜歡穿著搖滾風(fēng)衣服,招搖過市的女孩,卻在和我一起手繪帆布鞋的時候,畫一只嘟嘴的小烏鴉。她寧可相信小三水性楊花,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瘋狂迷戀的男友朝暮勾勾搭搭。她可以對一切既往不咎,什么也不想地為了她相信的人拼死拼活。只是現(xiàn)在,值得她這樣做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了。

        “溫里,一起走?。 庇耋蠌暮竺娼形?。她穿著軍綠色的棉衣,和她那老畫板的顏色融為一體。我看看我臟兮兮的一身,我表姐給我訂的牛角扣格子棉衣,里面是棕色粗棒針加厚毛衣。

        “嘖嘖,這誰啊,這不是圣人溫里和新來的玉笙嗎?”我轉(zhuǎn)身看見林肴擋了我們的道。她穿著去年的那件毛呢夾棉棉服。那時候,她穿著這衣服,硬是要和我比拼誰更怕冷。后來我輸了,卻在她衣服里搜出了兩個暖寶寶。

        “讓一下?!蔽覝惿锨叭?。我總在不停地克制自己的情緒。

        “操,你他媽的和誰說話呢?”她低下頭甩了甩頭發(fā),抬頭撥劉海。玉笙拉著我已經(jīng)握成拳頭的手,她總在示意我別沖動。林肴旁邊的顏歡,像是個看門走狗,穿衣風(fēng)格乃至化妝品的涂抹,都如出一轍。她占領(lǐng)了我原本在林肴身邊的位置。可惜,她那只是進一步的東施效顰。因為以前,我和林肴站在一起,總是格格不入。她穿她的黑白相間襯衫,我穿我?guī)е嗵σ话愦汤C的立領(lǐng)七分袖,我們一起挨過一個初夏。

        “林肴,有本事照我這里扇一巴掌,咱們的賬一筆勾銷?!蔽艺驹谒媲埃袷前研靥虐ぴ跀橙说臉尶?。后來我覺得我的右耳仿佛失聰了。我以為以前的友誼就是砝碼,我可以放在林肴的天平上對沖她現(xiàn)在的恨意??上Щ貞浱?,恨意過多。她毫不猶豫地扇下來,就像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剛才她面對我的表情就像是信心滿滿的槍手,而我就是她早就瞄準(zhǔn)的靶子。還好,小時候被陸青打的,練出了所謂的皮糙肉厚。

        “林肴,你,記住,以后你一點兒得寸進尺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記住了。”她微笑相對。

        其實我那時候,想哭來著,后來覺得這樣太沒骨氣。我要是哭了,那么自己就是自己的笑柄。算了,這個就當(dāng)是林肴新學(xué)期送給我的禮物了。這感覺就像是當(dāng)初審問林肴的警察?!盀槭裁茨闷鹁破浚俊?,“因為好看?!睕]等警察下句話說出來,就有人過來通知:林肴,你被保釋了。

        “啊……痛……”我的頭被玉笙綁架,她正拿著冰塊狂敷著我紅腫的臉。

        “林肴下手也太狠了。她猶豫都沒猶豫?!?/p>

        “玉笙,不是所有人都是連挑個掛鏈都猶猶豫豫的。況且,林肴這人,早就習(xí)慣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了。”

        “你倒也是,和林肴一樣,都是個外強中干的紙老虎。你們兩個相互嚇唬?!?/p>

        “七中的女生都這樣,相互習(xí)慣。久而久之,你也會變成一副惡心的痞子樣?!?/p>

        “我沒覺得,就是覺得你們挺可愛的。溫里,你覺不覺得叫你的名字好像在叫溫總理……”

        “哈哈……”我對玉笙就幾個字的評價:一陣毫無笑點的無奈。

        “你臉上那道傷疤哪里來的?”玉笙給我敷臉的同時,我又看見她右臉那道刀疤。

        “我說自殘你信嗎?”

        “就你這么一個切肉都溫柔的姑娘還自殘?你騙誰呢?你又不是我,胸懷天下,替王八擋刀。”

        “也是和你一樣的,轟轟烈烈。不同的地方,我是自殘,你那是找殘。”

        “我還是不敢相信。”

        “我才沒你想象的那么好。”

        顧 笙

        開學(xué)半個月,我的生活離開林肴,貌似就變得乏味。以前,她無聊的時候,還會Cosplay那些來自二次元召喚的少女們。她曾經(jīng)給她的某個狐朋狗友看她Cosplay的一套相片,她朋友就說,網(wǎng)購開店想找模特。林肴興高采烈地去了,在那里撈了她人生的第一桶金。反正她那德行,多大都說得過去。說她成年似乎還綽綽有余。她和我萬分激動地看網(wǎng)購新品推薦,她那時候的驕傲勁兒,讓人覺得,仿佛她就是明日之星。

        結(jié)果是那里她所有的照片都被截去頭。她掐著腰對我說:“溫里,你知道這種被欺騙的感覺是什么嗎?”我說:“讓你覺得你當(dāng)?shù)氖侨梭w模特?”“不是,讓我覺得好像是吃了一瓶避孕藥卻還是懷上了?!蹦菚r候我聽了這話立刻吐奶了。

        “我今年十六了?!边@是我生日的時候在日記里寫的第一句話。這個年齡不配我,我狂妄地寫下下一句。

        “九月末的小秤子溫里,生日快樂。”這是我重新點起煙站在天臺上,玉笙對我說的話。

        我唯一想做的就是對我的紋身說抱歉。天臺在教學(xué)樓頂上,它是這所寄宿學(xué)校,唯一讓你感覺有空氣的地方。只是這種干凈的地方,卻被七中的變態(tài)老師們,選擇用來晾曬女生們經(jīng)期過后的床單。從此它就變成了一個大染缸,充滿了血腥味的大染缸。

        “哦對了!等著我下樓給你拿禮物!”她晃了晃她的手。我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玉笙出現(xiàn),就接到門衛(wèi)電話。

        “顧玉笙出事了,你快來一下。”

        我一口氣從天臺跑下去。我只是看見一堆人圍在教學(xué)樓門口。他們都是些健壯的成年人。其中,一個臃腫的中年婦女舉著豎著的大白旗,上面用血寫著:顧笙,還我兒子!

        隨即,她把旗子撇給旁邊一個嚴(yán)肅如守衛(wèi)的中年男人,一把抓住了玉笙的胳膊。她好像要立刻擰斷她的胳膊似的,我看著指甲像是刀,開始進入玉笙的手腕處。

        “把話說清楚!你們怎么可以這么對一個女孩子呢?”速度很快,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量,我一把推開她。她猝不及防,迫不得已松開手,跌坐在地上。

        “你自己親口問問她,她害死了條人命!”中年女人肥胖的手指指著我。玉笙抽泣著躲在我后面,一直拼命地搖頭,像是一種解釋的方式。

        “不可能!她不是你要找的人。何況無論什么人命,你法庭上解決!這算什么?報私仇嗎?這年代,不講理的刁民多了!她根本不是你們要找的什么顧笙!”我一個人有著寡不敵眾的緊張。玉笙可能有我不知道的深處,但是,從這么多天的相處來看,她是我最想看到自己最溫暖的部分,不摻雜任何其他。

        “就是她!就是這個小狐貍精害死我家宋初的!就算是她怎么改名換姓,她化成灰我都認識!”玉笙竭力地往后退,仿佛看見一個巨人在她面前成長。

        “你他媽的要鬧事,滾你的窮鄉(xiāng)僻壤鬧!少他媽的來我們七中撒野!這里不是你放屁的地方!”林肴帶著一幫學(xué)生過來了。

        “是非公理自在人心。顧笙你個小婊子,你以為我兒子死了就死無對證嗎?我告訴你,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清楚!少在這里裝可憐,裝蒜?!?/p>

        “你們在這里鬧事的視頻,已經(jīng)被我們拍下來了。要么滾,要么去警察局,老子奉陪到底!我看著礙眼,心里鬧騰!”

        “顧笙!你給我記住,冤有頭債有主,你不要妄想自己能重新開始。那是你永遠背著的一條人命。”中年女人像只狼犬在不停地吠著。

        “你想怎么樣?”玉笙在我身后大喊,她像會吸收一切的黑洞。

        “我要讓你飽受折磨!當(dāng)年你附加在他身上的,你統(tǒng)統(tǒng)都要還回來。”

        我只是看著玉笙走到我面前,把她的頭發(fā)撩上去,給那女人貼近距離,看那道不應(yīng)該屬于她的疤。像是永遠的遺憾,愧疚或者無法彌補。“滿意了吧?這就是你想看到的!這就是你內(nèi)心想要得到的?!庇耋峡拗鴮惯@樣的詛咒。

        “你們他媽的鬧夠了嗎?警察已經(jīng)在路上了?!敝心昱艘娏蛛日Z氣如此強烈,又見玉笙似乎得到了她應(yīng)有的報應(yīng),便指揮著一大幫人走了。

        玉笙一下子癱在我懷里昏了過去。我不明白,這樣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孩,她是怎樣背負著如此多的輿論活下去的。也許根本就不是輿論,而是已經(jīng)被成年人曲解的事實。

        人潮逐漸散去。我叫住林肴:“謝謝,真的謝謝?!?/p>

        “我只是不想讓你的小跟班臟了我們七中的名聲?!?/p>

        “總之,謝謝。”

        “溫里,你丫的是想換一個不客氣嗎?那么,不客氣。你和玉笙那小賤貨,都是一路貨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p>

        “嗯,我明白了。那么你的顏歡,就是你這個上梁不正,她下梁才歪的?!?/p>

        “沒心情和你耗這些。”說罷,她的停留的氣息變得稀薄。

        我在校醫(yī)室守著玉笙。期間,校醫(yī)一直問我今天教學(xué)樓前的事情,我一知半解,只是描述了情形?!坝耋线@孩子是什么時候來的?”

        “高一下學(xué)期,老師你不記得了嗎?”

        “哦,我這個人老來總是健忘。你的腳好些了嗎?”

        “嗯,好多了?!币郧昂土蛛取瓣J天下”的時候,我總是會半路壞事。她那時候算是個彪悍的女生。她打起架來,不是那種揪頭發(fā)、扇巴掌的小家子氣,而是拿個石頭就直接揍人的頭的主。我每次說到她這點,特別令人崇拜。她總會說是他那狗娘養(yǎng)的爹調(diào)教的。她會背著大腳趾甲長到肉里的我來校醫(yī)室。

        “林肴最近怎么樣了?那孩子以前經(jīng)常瞞著其他人,讓我?guī)退鷤??!?/p>

        “她……還是那么生龍活虎的。”

        “你和林肴,是我在這里當(dāng)校醫(yī)多年,見到的最好的一對朋友。”

        “假象吧。來這里的孩子有幾個專心學(xué)美術(shù)的,還不都是被人像垃圾一樣扔掉?!?/p>

        “話說回來,今天你生日吧?!?/p>

        “老師你怎么知道的?”

        “去年這個時候,林肴站在天臺上,拿賣菜的喇叭喊:‘今天是我閨蜜的生日’。”校醫(yī)學(xué)得繪聲繪色,那霸道的勁頭和林肴如出一轍。

        “下一句是‘樓底下的都他媽的給老子開心點’對吧?”

        “對啊,那時候老師們都怕她三分?!蹦菚r的林肴好像是天使寵溺的孩子。她把雙腿伸下去對我說:“你看都沒人在乎我生死?!蔽視盟目跉鈱λf:“我他媽的剛想說讓你趕快下來?!?/p>

        “老師,你和其他人不一樣,不會教訓(xùn)我說臟話?!?/p>

        “青春總是很多抱怨,大人又不是不罵。不然你們這些話是跟誰學(xué)的?”

        “你真的和那些裝逼的大人不同?!?/p>

        “這句話不是林肴的名言嗎?”

        顧 笙

        “溫里?!边@是玉笙醒來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九月昏黑的暮藹,參差落下,她憔悴的臉,像是一盤解不開的棋局。校醫(yī)已經(jīng)回家,她留給我鑰匙,讓我照顧玉笙。

        “玉笙……”我安慰的話剛到嘴邊就被她截斷?!奥犖艺f,相信我好嗎?溫里。”我點點頭?!邦櫽耋喜皇俏艺婷?,我原名就是顧笙。我背了條人命。”她的只言片語勾勒出一道黑暗而奇異的傷疤?!霸谖夷樕?,還沒有這道疤的時候,我在市中心的初中,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考慮,就是想著考重高。結(jié)果畢業(yè)的時候,出了一件事。”

        “我們班有兩個男生向我表白了。一個叫宋初,一個叫池也??墒俏覂蓚€都沒答應(yīng)。池也和我說,他可以等我,等我回心轉(zhuǎn)意?!庇耋系难劬﹂_始紅了,記憶像是她眼邊的洋蔥?!坝幸惶?,池也約我出去。我本來沒答應(yīng),后來,班級好多同學(xué)慫恿我,就去了。我想,去了,就表明我的立場。結(jié)果,池也讓我站在操場的主席臺上,就讓我看著他給我的驚喜。我什么也不知道,就看見宋初一個人,無助地站在操場中央。我就看見好多人拎著甩棍把他圍住……池也一聲令下,所有人都涌向宋初……我……一直喊停下……停下……沒有任何人在乎……我……我就記得,我看見宋初倒在操場中央,你知道嗎?”她用被子蒙住頭,我走上前去掀開被子,抱住她。我似乎能明白一年過去了,她背負的傷痛,要比我和林肴日積月累的都多。

        “死了……真的死了……有一個人因為我死了……他什么錯都沒有,他……”玉笙像是一個空蕩蕩的靈魂,她用手按住她的額頭。她只要一想到就頭痛欲裂?!皠e……答應(yīng)我別告訴別人?!庇耋系淖炖?,唾液變得粘稠,只要一張嘴說話,她的嘴就仿似變成了豎琴。我忘記了聽這些事情的時候,心里是什么心情,我們都一樣是無能為力。

        我以前一直以為,我是這世界上最慘的人了,盡管我還有余力去相信,是因為我遇見了林肴,我覺得,她就像是和我同甘共苦的姐妹。起碼我們的痛苦一樣,都是與生俱來。

        “玉笙,你是顧玉笙,既然痛苦就不要再想了,你并沒有錯,真的?!蔽也寥ニ臏I,扶她躺下。對啊,世上的孩子哪一個有錯呢。而世界永遠那樣不公平,一定會奪走每個新生兒生命中的一樣,最珍貴最美好的東西。比如奪走了林肴的善良,顧笙的快樂,我的單純。我以為選擇一樣額外的東西會好,變成另一個人會好,其實不是這樣。每個人的傷口深度都是一樣的,只是自愈力量不同罷了。

        我安撫好玉笙,給她關(guān)上門。整個藝術(shù)樓里就只有她一個人了,她可以享受著片刻的寧靜。我一個人揣著手機下樓,在昏暗的燈光下給玉笙媽媽打電話,告訴她今天這件瘋狂的事。

        她只是說了一句:“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謝謝你溫里,還陪在阿笙身邊?!?/p>

        “阿姨?玉笙的傷疤是怎么……”

        “當(dāng)初所有人都在指責(zé)她,就連池也的家人也是,他們都仇恨著這張臉。結(jié)果阿笙一個人在廁所里拿水果刀毀了容。她上重高的時候也是,所有同學(xué)都排擠她?!比俗畲蟮挠職獠皇侨ニ?,而是反復(fù)折磨自己,看著自己一點點地毀滅。

        “阿姨你放心,我一定照顧好她?!蔽矣X得玉笙起碼是幸福的。全世界與她為敵,她的父母還是那樣,一如既往地愛她。不像我,我的親媽陸青曾經(jīng)綁架過我,為的是向我那懦弱的爸爸要錢。我是與全世界為敵,沒有人一如既往地愛我。我只有我自己一個人,和這世界的真理做對抗。多年以前,多年以后,我還是這樣。

        我沒料到的事情是下面這個。我看見兩個熟悉的人影在燈光下。七中作為藝校中的佼佼者,專門為學(xué)美術(shù)的學(xué)生建了一個花園,用于寫生。我用手機放大圖像,調(diào)整亮度。我這手機不爭氣的地方就是,我總會百密終有一疏:忘記關(guān)閃光燈。那兩個人一個是顏歡,另一個是朝暮。我真不知道,要是換做林肴看見她男朋友劈腿會是什么樣。雖然,她以前一直堅信,朝暮就算是劈腿,也是被引誘。我看這男的底線也太不低了吧。

        我什么也不顧地跑回宿舍樓,估計他們已經(jīng)知道有人在拍照,因為閃光燈是個醒目的信號。我想先給林肴提個醒,要是她不信,我就直接亮出這張照片。誰都知道,朝暮是這一帶的混子,行為不端正,整天在女生周圍跑來跑去的。就算是再專情的人。也難抵其他人的引誘。

        我就像是干成了一件大事一樣。只是忽然想起,校醫(yī)室的燈沒關(guān)。我就穿著睡衣從學(xué)校東頭跑到西頭,踩著拖鞋關(guān)上燈??粗耋习苍?shù)臉幼?,我安心地睡在她旁邊。若是以后人生漫長,我愿意陪她度過以后艱難的時日。其實不過是在一段友情里各取所需罷了。

        早晨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玉笙不在我身邊。我就一個人,穿著珊瑚絨睡衣,跑回宿舍樓換衣服。就看見玉笙嚴(yán)肅地坐在床上。我笑嘻嘻地穿好衣服,詢問著玉笙今天的情況,結(jié)果一直都是我在自言自語。

        “溫里,幫我請一下假吧?!庇耋系目跉庀窳罌龅臏厮?。

        “嗯好?!币坏嚼L畫室,就聽見大家竊竊私語。玉笙的事情已經(jīng)鬧得沸沸揚揚,各路揣測不一,林肴嚷著讓她們閉嘴。她剛到畫室落座,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顏歡幾次三番想要跟著,林肴都拒絕了。我偷偷跟著前往,想要告訴她昨天我目睹的一切。

        林肴,對不起,這世界都讓你失望了,可這都是因為,你把對親情的期待,都放在了友情、愛情上。

        我記得林肴在她生日的時候,遞給我看朝暮送給她的一對耳環(huán),現(xiàn)在想來那么可笑。身在騙局中的人也許都是這樣。就像我爸爸被那個叫陸青的女人騙,都是因為他的懦弱。盡管我指責(zé)他的時候,永遠說他是心軟。直到后來,我把他們的結(jié)婚證找出來,扔在茶幾上說:“你們?nèi)ルx婚,陸青你給我滾?!蔽抑?,騙局里面總有個清醒的人,會結(jié)束這一切?;蛟S旁觀者,或許主角。

        我看著林肴瘦弱的身軀在馬桶邊不停地嘔著,直到她流出眼淚。她很少流淚,她要是很想就一直扯著眼睛憋著。她跪在衛(wèi)生間的馬桶邊。我記得在她空腹的時候,我遞給她過好麗友派,我說好麗友好朋友。她就直接撕開包裝,把巧克力派糊我臉上。林肴總是在告訴我,任性的資本永遠是堅強。我們是沙漠里的仙人掌,風(fēng)沙越大就越要突出重圍。我們是香蒲,扎根在沼澤地。我們是環(huán)尾狐猴,離群索居尋找自己的島嶼。林肴說,她是眼鏡蛇,她在努力放出自己的毒。我是太攀蛇,擁有最毒的毒液卻對每個人溫和。她還說,總有一天,會有一只獨行的獴將她的脖子捏碎。

        我走到她面前遞給她紙巾。

        “你干嗎跟過來?”

        “只是過來看看你。”

        “你不恨我?”

        “不恨?!?/p>

        “我這樣子,你肯定特別高興?!?/p>

        “是嗎,沒覺得。”我抱著膝蓋蹲下。

        “喂,溫里,你知道嗎?我特別羨慕你?!?/p>

        “你怎么以前沒說過?”

        “因為我羨慕你曾經(jīng)有我?!?/p>

        “林肴,我不想讓你蒙在鼓里?!?/p>

        “什么?”我翻到那張昨天晚上的手機照片。林肴不以為然地拿在手里,看著畫面上的朝暮和顏歡。我想,林肴需要用堅強,遠離一些傷害她的人,至少讓她看清這世界上的人,哪一個能成為她的銅墻鐵壁,哪一個能成為傷害她的幕后黑手。雖然我不能挽救,但是我可以讓事情變得并非措手不及。

        “操,瞎了我的眼。顏歡這小三八給鼻子上臉了,是吧!”她咬一下手指。

        我說,“你是想讓我說你交友不慎,還是說你男朋友是個王八蛋?”我看著她的眼睛。林肴的眼睛像雨果《悲慘世界》里形容的荊棘叢里的一堆火,她的這團火正在變成抽泣的灰燼。

        “陪我做一件事,溫里。”

        “什么?你和我和解了?”

        “嗯,咱們重新認識。你陪我去打胎?!?/p>

        “打胎?”

        林 肴

        “溫里,幫我?!边@是林肴站在婦產(chǎn)科門口,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結(jié)果我們在診室聽到的第一句話是“姑娘,你在高燒,按照規(guī)定,高燒不能做流產(chǎn)手術(shù)?!?/p>

        “操,在學(xué)校聽‘規(guī)定’這兩字就算了。媽的,殺個不到幾個月的小孩還這么磨嘰?!绷蛛壤易?。她曾對我說她不會裝一個矯情的淑女,因為那些女人都是已經(jīng)喪失了表達能力的女人。

        “林肴,這孩子是?”

        “還能是誰的?那個王八蛋的唄!都是我他媽的給他慣的。我自作自受!”林肴從包里抽出一支煙。

        “這里是醫(yī)院,別抽煙。何況,這里不止你一個孕婦?!?/p>

        “讓她們的孩子都陪我肚子里的祖宗一起死去吧?!彼c起煙。周圍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們,仿佛在嘲笑林肴的自作自受?!白詈泌s快清了我肚子里的東西。我一刻都等不了?!彼鎸Ρ撑训臅r候,依舊是那樣不改的沖動本色。不過,起碼她不用經(jīng)歷磕磕絆絆的幡然悔悟,這樣就算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清潔——清潔過去她瘋狂投擲的。對于她來說,人命是她的俘虜,她以為用這個就能威脅青春。結(jié)果她已經(jīng)陷入一個深不見底的枯井,她的淪陷,是永不止息的下落。

        “溫里,你在哪里?”這是玉笙電話里說的第一句話,像是對我的召喚。有種友情可以在一夜的交心和理解中鑄成。結(jié)果我轉(zhuǎn)身背對林肴安慰玉笙的時候,林肴做出了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從樓梯上滾下去。她像是根搟面杖,試圖把樓梯磨平。她停止的時候,已經(jīng)昏倒在樓梯口。我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她冰冷頑強的軀干,而是我久違的鮮血。

        后來她如愿以償?shù)剡M了急救室。這次,我守在急救門口,沒給她爸爸打電話求救。我想林肴的選擇是自己承擔(dān),那么,我尊重她的選擇。

        我在手術(shù)室門口想到了很多事。她當(dāng)初穿低胸裝打桌球,我指著她的胸對她說:“飛機場。”她像某個女明星一樣,露出驕傲的微笑,對我說:“一胸不平何以平天下?!蹦鞘俏覀冊噲D珍惜的情分,遇見彼此,好像是一場幸福的戲。

        她會對我說:“我是白羊座,好斗?!彼驹谔炫_對著天空喊:“今天踩我一腳的人,明兒我讓他失去一雙腳。”我會踢個易拉罐過去對她說:“得瑟差不多就行了啊?!彼龝媚菓z憫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溫里,你真是個對人生沒追求的人?!币郧坝腥丝床粦T她卻不敢說,就往她的水壺里放沙子。我以為她會大發(fā)雷霆。結(jié)果她拿著爽身粉,搶過每天灌水老伯的大壺,把整個一盒都放在里面。之后拉著我去學(xué)校里的小賣店,花錢讓礦泉水脫銷?!澳鞘俏易钚〖易託獾膱髲?fù)方法。主要是我不知道是誰干的??傊?,要么殺一儆百,要么一個不留。”這是后來她對我說的。“你整個就一虎X,就不會用點機靈的方法。”

        我忽然想到了徐志摩寫過的: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流產(chǎn)了?!边@是醫(yī)生對我說的一句話。那時候,我多希望我是她真正的家人?,F(xiàn)在,她稱心如意了,她的錯誤被清理得一干二凈。她倒真是條漢子,出了手術(shù)室只躺了三小時。

        趁著她熟睡,我給她買了乳鴿湯。

        這個時候,校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對我們的失蹤滿不在乎。他們終究只是負責(zé)收家長涂滿信任的錢。況且林肴的前科那可不是蓋的,至今她在學(xué)校保衛(wèi)科仍舊是在案狀態(tài)?!敖o我找個地方,我不想睡在這里。”她像是接觸到陽光的吸血鬼,脆弱得像要灰飛煙滅。

        精靈村酒吧。我曾是一度癡迷那里的常客。坐落在最落寞的角落,像一個流浪的吉他手。在出租車上,她撐著虛弱的身子,滿臉委屈的樣子。

        精靈村這地方,若是在早上,就是一個正當(dāng)?shù)奈鞑蛷d。一到晚上,這里就像是一簇不滅的煙火。白天,調(diào)酒師用優(yōu)雅的步調(diào),表現(xiàn)他們的從容不迫。到了晚上,他們就成了健談的惡魔。這里容易把所有幻想殺得片甲不留。我們到那里的時候已經(jīng)是傍晚。

        “你帶我來這里了?我突然想喝酒?!?/p>

        “乳鴿湯?!蔽野驯睾型七^去。

        “感謝那群醫(yī)生大發(fā)慈悲,沒給我喂米非司酮片?!?/p>

        “什么?”

        “一種流產(chǎn)藥。你會看著一個生命變成一攤血,滾離你的身體?!?/p>

        “林肴,這不是你第一次流產(chǎn),對嗎?”

        “咳咳,這一次我本來發(fā)誓生下他的?!彼_始干咳。

        “你這又是何必呢?”

        “我不是傻,希望他回心轉(zhuǎn)意。而是我孤單這么久了,真的想找一個純粹屬于自己的人陪?!?/p>

        “如果你原諒,我愿意陪著你?!?/p>

        “所有人要是像你一樣就好了。溫里,我一點也沒有恨你的意思,從來沒有。”

        “林肴,你累了,休息吧,別說了?!?/p>

        “讓我說完?!?/p>

        “你還記得我們曾經(jīng)跑遍大街小巷涂鴉的日子嗎?我們是流浪的藝術(shù)家?!?/p>

        “記得,那時候你在墻上畫了一個女孩,你說她是你的孩子叫林暮。你畫完的第二天,就有人給你評價‘后起之秀’?!?/p>

        “林暮?如你所見,這個孩子在我心里死了很多次了。畫畫,是這些年我唯一喜歡的東西,我總是試圖借此把美好都留著,不會掉色,可能丟失,但是絕對不會變成變卦的承諾?!?/p>

        “其實你是個天生的藝術(shù)家?!?/p>

        “就你會夸人,把身邊的人搞的,感覺都暖洋洋的,卻把自己包裹得冷冰冰的?!?/p>

        “以前,我的確是這樣,像個蟄伏的動物。但是后來,我交到第一個朋友的時候,就不是了。我覺得,其實,我還可以為自己爭取很多東西。比如,朋友?!?/p>

        “不得不承認你成功了?!?/p>

        “為什么?”

        “我要是男人我就愛上你了?!?/p>

        “嘴貧?!?/p>

        “溫里,再幫我一次,我要讓那對奸夫淫婦不得好死?!绷蛛鹊难劬Γ瓢衫锶绶啪玫牟菝憋灥拿咨昂?,仿佛在搜尋一絲光亮。

        “知道我第一次和喜歡的人上床,我覺得自己死守了十幾年的疆土,一瞬間被奪走。我仿佛是個豁然開朗生銹的鎖孔?!?/p>

        “你想怎么辦?”

        “把那張照片發(fā)到七中的貼吧上去,之后,向大家展示我的寬宏大量?!蔽疫€以為她要引誘他們兩個洞房花燭夜,再拍組圖。那才是林肴的慣用手法。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這叫人生若只如初見,你我也不會上床?!绷蛛日f過她痛恨語文多時了,尤其是那個她們初中的老妖婆。

        “我做過一個很特別的夢?!?/p>

        “什么夢?”

        “我去了一個賣森林的超市?!蔽冶疽詾榭梢赞D(zhuǎn)換到一些稍微美好的話題。林肴卻自顧自說著:“顏歡,朝暮。一個床上言歡,另一個朝朝暮暮?!蓖浾f了,就算她多么討厭語文這科,卻還是對語言藝術(shù)津津樂道。

        “林肴,你真是轟轟烈烈的姑娘?!蔽也幻靼?,為何第一次對林肴油然而生了一種敬意。

        “多謝夸獎?!彼兄?,戲謔地看著我。每個人都是她馬戲團里的小丑,而我是她馬戲團的主角。

        我們坐在網(wǎng)吧里。她要一聽啤酒。剛拉開拉環(huán),她的啤酒就被我一把搶過去?!澳阃??”

        “沒忘,只是要是出事,就是我罪有應(yīng)得?!?/p>

        “你是個女孩,對自己好點?!?/p>

        “對自己好,為誰???”

        “打今天起,就當(dāng)為我?!?/p>

        “就算是蘇菲夜用420,也無法阻擋你側(cè)漏的霸氣。好,我答應(yīng)你?!蔽也幻靼啄且豢蹋覀儍蓚€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好像所有的事情都被我們淡忘。而我又開始陪著林肴過夜不歸宿的生活。學(xué)校算是什么,那里是儲存我們的貨架嗎?我們注定會被命運選走,去往不同的現(xiàn)實。

        我們登錄那花花綠綠的網(wǎng)站,點擊發(fā)帖,我們開始得像是一場審判。

        “題目起什么?”

        “林肴走狗顏歡傍上主人男友?!?/p>

        “我說……你這是人身攻擊。沒準(zhǔn)人家是真心相愛,你不要像個丈母娘似的好不好?”

        “靠,老娘這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好不?何況我是替天行道?!?/p>

        “好吧,那你小心人家打擊報復(fù)?!?/p>

        “你多慮了。”

        說完,我們動工。我們就像個八卦狗仔,對事情進行夸大,進行標(biāo)準(zhǔn)意義上的修補?!凹热皇腔ㄟ呅侣?,就給它做成好看的蕾絲。”整個陰謀似的新聞由林肴親自操刀。做完這件事之后,我們便去了二十四小時的粥鋪。

        我津津樂道地對林肴說著。鄰座一夜情的小情侶,吵著架,爆著粗口。她一副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拔?,溫里,你要是我親妹妹就好了?!?/p>

        “你是想找一個人和你一起受苦吧?!?/p>

        “知我者,溫里也?!彼眯l(wèi)生紙擦擦嘴邊的粥。她拎出手機,打開QQ。就發(fā)現(xiàn)許久未上線,果然是天上一天,地下幾千年的變化?!拔疫€等著顏歡那犢子和我道歉呢!”

        “我覺得你在逼良為娼??!”

        “我是不是特別像武俠小說里,某個師傅對待貞操已失的徒弟?”

        “這些都是什么形容詞?”

        林肴上線都是隱身。她總共有兩個分組,一個叫“別離開我”,里面有兩個人,一個是我,一個是朝暮。這個分組里的人都為隱身可見。另一叫“遲早要滾”,里面放著幾百號人,都是她認識的社會的,什么收保護費的,什么哥哥你妹妹我的。我還記得她空間里的相冊,名為自拍照,點擊量比過她那富豪爸爸的存款。實際里面都是她的一堆寵物,讓人失望了好久。不過她相冊封面的那張,可謂是貨真價實的銷魂真人。我記得林肴和我說,她初中的時候曾經(jīng)寫日志,罵過一個打架找老師的人。那篇日志在學(xué)生圈瘋狂地轉(zhuǎn)載了一陣,搞得那個人沒臉再去學(xué)校,就離開這里了。

        “回學(xué)校。”這是她看完顏歡的留言之后,對我說的。我們又坐上出租車。司機一如既往地繞道走,騙打表錢?!袄夏餂]時間和你耗??禳c。”她在副駕駛上大吵大嚷。

        林肴把聊天記錄遞給我看:

        顏歡說:她不會讓照相的人活著。

        林肴給她回:小婊子,你他媽的敢動她一根毛,你試試。

        顏歡說:你現(xiàn)在就應(yīng)該回來看看她的下場。

        “林肴,顏歡說的照相的人,是誰???照相的人不是我嗎?可我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

        林肴和我疑惑地看著對方。

        我們到學(xué)校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沖到林肴寢室,上網(wǎng)看貼吧的回復(fù)。帖子已經(jīng)火爆,并被那個膽小好事的吧主加精了。這里的回復(fù),很多人都向著林肴,也有人匿名罵林肴??傊?,效益可謂是超級霸道,覆蓋面堪比南京大屠殺美國人蓋在安全區(qū)的國旗。

        “你看這里!”我把滾動條往上移。便看見一條更火爆的帖子:玉笙是個殺人兇手。

        而發(fā)帖人正是顏歡。

        顧 笙

        我拎起手機,撥顏歡的電話,并讓林肴快去找玉笙。接通顏歡的時候,沒等她說一句話,我就已經(jīng)扯出了一大段:“照片是我發(fā)的,這事不關(guān)玉笙。顏歡,你何必難為玉笙呢?你要怎么著,放馬過來,你怎么整我都天經(jīng)地義。你這么做讓玉笙以后怎么做人?”

        “溫里,我一直對你印象都挺好的,也不想和你撕破臉。照片拍攝角度在藝術(shù)樓,那天晚上,整棟樓只有顧玉笙一個人,哦,不對,是顧笙。想查一個人的過去實在容易不過?!鳖仛g還十分津津樂道地給我解釋。

        “你媽的,賤逼,我說是我就是我,這個還需要什么證據(jù)嗎?現(xiàn)在那照片在我手機里呢!你無緣無故得瑟給誰看呢?要來沖我來,趕快把這帖子給我刪掉?!蔽颐靼拙退闶沁@樣,也是于事無補,玉笙的帖子已經(jīng)和顏歡的帖子綁在一起,成為林肴傳播的犧牲品。

        “溫里!你過來!”林肴跑回來,拉著我往玉笙的屋子里跑。昏黑的樓道里,滴水聲是唯一折射安靜的途徑,帶著對故事謝幕的無奈。

        “玉笙!”

        “我那么相信你……溫里,我是你的笑柄嗎?對著別人無奈的傷口,你可以帶著一群人和你一起捧腹大笑嗎?”她纖細的身影游走在窗口邊,像是一個初沐恩澤的天使,從她每一個完美的器官里,都溢出對這世界的強大抗拒,斥責(zé)的目光將她包圍得密不透風(fēng)。

        “溫里,我怎么得罪你了?從你第一次安慰我開始,我本以為我會像一個病菌一樣,茍且地活在這世上,而是你告訴我,沒有人天生快樂,或者天生悲慘?!?/p>

        “玉笙,你聽我說!”

        “玉笙,你的過去是顏歡自己查出來的,不是溫里公之于眾的。”林肴簡要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不!你和那些人有什么區(qū)別?究竟是我被這世界拋棄了,還是交友不慎?告訴我!”

        她的目光像是堅冰一樣,凍住我之后,打碎玻璃那樣,摧殘我從來都不堪一擊的心。我想,我會對每個朋友好,起碼我會用我的真心去維護我的人際關(guān)系。即使狹窄,這里面卻充斥著不滅的信任,成為我堅定的避風(fēng)港。也許我會離港,可是這里永遠也不會垮塌,更不會成為空港。我愿做平等互利的船只,只要它愿意,永遠為我停在那里。

        “溫里。我要讓你不得好死?!庇耋系难蹨I順著她的臉頰交匯在下巴,像瀑布一般沖瀉下來,打濕她的胸口,像是一場蓄謀已久,欲深入心骨的謀權(quán)篡位。玉笙站在窗臺上,對我哭著搖頭,她仿佛對我說,挽回這一切無濟于事,且困難重重。

        林肴跑到她身邊。

        玉笙打開窗戶。凜冽的風(fēng),伴著言語的華麗儀式,向她發(fā)出召喚。她縱身一躍,想要和大地接吻。林肴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抓住她的手腕。人群開始像螞蟻一般,聚集在宿舍樓樓下,他們饑餓地等待著結(jié)局的喂食。我跑到樓下拖住玉笙的腳。

        “不管你信不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起碼你跳下去,一定會后悔的。相信我,我也有過這種時候?!绷蛛仍?jīng)割腕自殺未遂。還好,她當(dāng)初生物沒學(xué)好,找不到血管。她事后對我說,想自殺的人都不被在乎,被在乎的人,不會在乎不被在乎人的死活。

        只是那一刻,我覺得成熟不是林肴的虛張聲勢,而是她的悄然成長。

        “玉笙不是我的名字,我叫顧笙!聽著,我要把所有我承受的一切,都還給這個世界!它要我的容貌,我給!它要我的命,我也要給!”玉笙的腳冰冷地像是冬天的寵兒,仿佛那表面結(jié)冰的鋼鐵。

        “顧笙,一年你都熬過去了,如今放棄了,你的努力不就是白費了嗎?人不能活在持久的傷害里。死比生容易,卻比生后悔。生比死難,卻比死幸福。死亡總比預(yù)期來得快,你希望我和林肴背負你曾經(jīng)的痛苦嗎?你是無辜,你可以糟蹋這個世界,卻不能用糟蹋你自己來面對這一切。你的幸福是,你還有那么愛你、相信你的爸媽,他們在你身邊不離不棄,你知道嗎?這世上的人想要幫助你的,要比想要譴責(zé)你的人多很多。”我明白,從玉笙明白死亡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把自己關(guān)進了精神監(jiān)獄,不斷地審判著無罪的自己,試圖無中生有她的過錯。

        玉笙聽得分神,便放松了警惕。我使勁把她推上去,林肴也算是力大無窮,不愧是當(dāng)年在教務(wù)處主任樓上滾一小時啞鈴的女人。她把玉笙直接拽了上來。我見此狀,上樓幫林肴,玉笙原本的抗拒沒有了。她跌坐在地板上,像是失去一切那樣哭了。她就好像是一個瓶子,她自己割開了一個口,將所有的害怕都倒空。

        “溫里……救我……”林肴抱著她的肚子在一邊小聲地呼喚我。

        這是我和林肴第二次來醫(yī)院。她在病房里躺著。我看著她那張慘白如死灰的臉,她與紅潤這個詞絕緣。醫(yī)生說,自然流產(chǎn)需要休息。

        那時候,所有長輩都和我說,你這么好的一個女孩不應(yīng)該跟著林肴。林肴,是我的選擇。她是深入我心的那個人。她會在長輩夸我的時候,說我長了一張準(zhǔn)兒媳婦臉。她說我是那種羽毛發(fā)亮,眼睛血紅的鴆鳥,羽毛有劇毒。我問她鴆鳥的下場如何,她會說早已滅絕。

        十五歲的末尾我遇見玉笙,她會坐在我身邊對我說,她是和我般配的雙子座。她會講她生活的點滴。我似乎渴望,找到她身上得到幸福的感覺。是怎么樣的樂觀,讓她帶著臉上的疤痕活著?

        我還記得,當(dāng)初我為他擋刀的那個人,他叫池也。他說他曾經(jīng)癡迷于一個女孩。他每次說到她的時候,眼睛就好像變成了奇幻的鏡鐵礦。我開始跌入嫉妒的漩渦,我曾暗暗許諾,找到他口中的她。她是顧笙,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顧笙,我?guī)е谙闾且部梢援?dāng)牙膏用的那種自欺欺人面對她。她的毫無戒備,就像是對我密謀許久的嘲笑。所有人,所有事,從我的心軟開始。我誤入她的心田,成為一朵點綴她的花朵。

        顧 笙

        林肴出院的時候,我一個人給她買了一束滿天星。她曾說她喜歡這花,就算是生得小,也可以襯得起高貴。顏歡轉(zhuǎn)學(xué)。她本以為自己成功的反擊,而今卻內(nèi)疚不已。這座城開始了持續(xù)的低靡,我迎接我十六歲的十一月,我只記得一直在下雪,飄灑的樣子就像是為我們青春送葬的紙錢。

        林肴說,她想要下定決心重新開始。我說,先把你過去的債務(wù)還清。

        她硬是在周末的時候,拉著我上山去燒香。她在佛面前祈求,讓我和她永遠在一起。那時候,我想人越費盡心思得到的,就越會不知不覺地失去。但是起碼,林肴我不會放棄。她還說帶著我去買帽子。她戴上那個豹紋面的棉鴨舌帽,問我如何?我說像是一個內(nèi)褲套在頭上,之后她豪爽地對店員說,買了。

        顧笙坐上火車,搬離了這處處回憶如荊棘的地方,去往南方的親戚家。顧笙的媽媽曾經(jīng)給了我顧笙的日記本。她對我說著顧笙遭遇的一切?,F(xiàn)在,顧笙可以帶著她真正的名字遠走他鄉(xiāng)。

        日記里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她在對字說,她的害怕。

        “我覺得自己在大雨瓢潑里,像個碗。所有人都能輕易拾起我,貶低我。我在不停地盛裝著老天給我的傷心。我會成為一個沉重的碗,在平靜的水中漂浮,直到我遇見原諒我的船?!?/p>

        “世界上所有人都比我快樂。算是我的夸大其詞,還是我的尋找南轅北轍?”

        “我明白其實不存在所謂存心如何。每個人都必須要明白,自己不經(jīng)意間的過錯,要用不止一生來償還,比如人命。也許他還在,我對他道歉。我所謂的矜持,不過是別人眼中可惡的清高?!?/p>

        “新學(xué)校的一切我都不喜歡,可我還是像個老生一樣找到教學(xué)樓。霓虹燈下的花,應(yīng)該不會因為缺少光而凋謝。我始終覺得我不屬于這里。我昨天做夢,夢見一個疤痕商店。我問老板,可不可以收藏我的疤痕?他對我說,那只能把我自己扣押成為標(biāo)本。宋初的媽媽沒有來鬧事,可我始終覺得,天涯海角我無處可逃。”

        “我第一次在七中哭泣,她走到我身邊安慰我。她對我說,她叫溫里。我一直覺得每個人都是有痛癥的,在深處,那些痛癥侵蝕著長大的自我。而我第一次聽到她名字的時候,我想到了有種治病的處方,叫溫里藥。這類藥可以祛除寒冷。我希望可以去信任她,因為我一直堅信她就是救我的人?!?/p>

        “來七中不知道第幾天,我見到了一幅畫,我很喜歡。別人和我說作者林肴,是個性格乖張的人,方圓幾十里內(nèi)沒人敢動她分毫。只是她對感情一根筋。溫里對我說,她知曉林肴這個人,那時候,我開始了對溫里的崇拜。她仿佛是那種出淤泥而不染的姑娘??墒撬龔膩聿豢贤嘎端男氖?,她怕別人盜竊她的秘密,她小心翼翼地守護,因為秘密太多。”

        “溫里的手好像永遠是冰冷的,她總是不動神色地周旋在鮮衣怒馬之間,她這樣總讓我所謂的聰明自愧形色。七中的女生,好像都是這個樣子,她們有著常人無法模仿的沉靜、內(nèi)斂。她們總是那樣識趣地遠離討厭她們的人?!?/p>

        “和溫里一起去買東西。我給她挑了條米色的絲綢發(fā)帶。她轉(zhuǎn)念一想換了灰色的那個,襯托得她像是一個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石膏像。這座城里的人,有我討厭的冷漠。我始終都這么想,我會為了混入這里而膽怯。我曾發(fā)誓要離開這里,而我有那么多的借口和方式,卻不敵溫里的一句:既來之則安之?!?/p>

        “和溫里一起窩在被窩里看電影。角斗場上,勇士們激烈地拼殺??磁_上,人們連連驚喜叫好。我覺得,我好像回到了那個青春的我結(jié)束的下午??墒俏覐膩聿豢厦鎸τ嘘P(guān)事實的一切,我想要深刻地道歉,卻不知道應(yīng)該對誰。我被人唾棄甚至拋棄,成為一個莫名的罪人。我所到之處,過去成為詆毀我現(xiàn)在的證據(jù)。還好,溫里是一片未被真相污染的凈土,我不知道她知道后會怎么樣,我也不愿意輕易去嘗試,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把握友誼的感覺了。我知道,我不能失去溫里,她是老天給我的機會?!?/p>

        “和溫里一起畫雪的那天,我見識了她的過去。比我幸福,比我美好。即便是承載著傷害,卻有著絲絲入扣的美好。我想,我要是也可以像她一樣,為自己的命運做主就好了??上В业拿鼜膩矶际腔钤谧l責(zé)之下。我從未開始,或者沒資格開始我的嶄新未來。溫里睡在我旁邊的時候,好像一個從沒涉世的孩子。我們要是還是拿天真當(dāng)借口的時候多好。”

        “溫里被林肴扇巴掌的時候,我那時候僅僅是心疼。我不明白,她們在一起經(jīng)歷過什么。也許并肩作戰(zhàn),也許一起逆來順受。至少她們不用像我一樣,為過去擔(dān)驚受怕,為了擁有明天不擇手段。我愿意守著溫里,只要她愿意我陪在她身邊。也許,我這樣子,不溫不火,好像深不可測??墒?,我的城府,愿意邀請溫里進來。可是當(dāng)她問起我的時候,我的決心還是動搖,并被我扼殺在搖籃里。這個世界的信任,與我無關(guān)。”

        “溫里生日的時候,我真是有了中彩票的命運。宋初的媽媽來了,我以為我的毀容,就足以平息他們的怨氣,而他們所希望的結(jié)局,是陪葬。我其實愿意,卻沒有勇氣。這件事情廣而告之我也不怕。我覺得,溫里是我解決病灶的良藥。我忽然覺得,交心這件事情簡單不已,而溫里理解我的一切。或許因為我的一切,對于她來說,無能為力或者微不足道?!?/p>

        “看到顏歡帖子的時候,溫里不再是聲嘶力竭維護我的那個人了。她開始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我知道我重新建立的信任,被我的過去虎視眈眈,覬覦良久。我已經(jīng)不想聽到任何爭辯,我把自己鎖在這屋子里。我可以完完全全地虛度光陰。我聽到的任何嘈雜聲,好像都在斥責(zé)我。我希望是誤會,至少我沒丟失我的溫里。其實這些,想來都不重要,因為他們根本對結(jié)果沒有影響。無法左右局面,是我預(yù)先料到,卻不知怎么解決的?!?/p>

        “被林肴救上來的時候,我算是哭笑不得。我覺得我該走了,該遠離這個地方。因為它從來不屬于我,或者說,從來都容不下我。我的努力轉(zhuǎn)變,永遠是多此一舉。我叫顧笙,坦蕩大方。我可以認識新的一切,卻可能永遠不被人在乎。但是我也愿意試一試。因為溫里說過,人不能活在持久的傷害里。死比生容易,卻比生后悔。生比死難,卻比死幸福。她還說,你是無辜,你可以糟蹋這個世界,卻不能用糟蹋你自己來面對這一切。這些字句足夠讓我堅強。因為這是我的理由?!?/p>

        顧笙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給我寫了一封信。她的字像是被煮熟的墨水寫上去的,字字帶著體溫。上面寫:謝謝你給我的陪伴。

        后來我給她回了信:我從一開始就知道,你我都遍體鱗傷。既然如此,我選擇相互填平彼此的傷口。

        名聲真是一個可怕到置人于死地的東西,只有這種東西才會代替優(yōu)點不斷地流傳。

        溫 里

        我在十一月末的時候,開始考慮期末考試的事情。順便在圣誕來臨之際去理發(fā)店,清理一下邋遢的自己。我姐見了我,就感嘆道,稀客啊。我讓她給我的頭發(fā)打薄,她本是不情愿,但是看我放在乳白色柜臺上的錢,還是徹底動搖。我本以為我的生活會變得風(fēng)平浪靜,而林肴總說,停水前夕的水,都是出人意料地溫?zé)帷?/p>

        我姐剪完的頭,林肴說我的鬢角在飛。她給我用米色的發(fā)帶束起來,邊束還邊說著,顧笙也說你這樣好看。我穿過狹長的市場,到煙店旁邊交話費。那個土里土氣的女人對我說,我該換個號了。結(jié)果我剛下定決心,要換跟了我三年的號,手機就忽然響起來了。

        “溫里,回家一趟。”那邊是我爸的聲音。我應(yīng)了一聲,百般好奇地詢問他,他還是不說。于是我就打了出租車,飛奔回家。我像是一個成年人一樣,平靜地對待每一個變故,只有內(nèi)心在掙扎。其實,那個被冠名是我爸的人,和我一點血緣關(guān)系都沒有。以前我想,為什么陸青夜不歸宿,他還是一副不忍責(zé)備的樣子。我以為他為了守住陸青而懦弱忍讓,結(jié)果那是因為他,只是想做一個想對陸青負責(zé)的人罷了。其實他只是滄海一粟,根本不足陸青掛齒。

        我回到那個相館,那里是我的貝殼,我是它的寄居蟹。

        “溫里,陸青回來了?!边@是我今年聽到的一句最令我痛恨的話。她是我的影子,我一輩子都活在她的陪伴之下??傆腥烁嬖V我,你媽媽是個什么樣的人。以前我拼命維護,后來我終于明白,那些人說的是實話。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同行的人都離去,是你迷路了,而不是他們。我本以為,她會拖著像溺水被救的惡心樣子回來。沒想到,她好像是飛黃騰達了,一臉春光洋溢地回來了,只是臟了滿地的雪。

        “喲,賤貨環(huán)游世界回來了?我爸那點塞牙縫的錢不夠你用了?還是你待的地方男人都睡完了,你又重新回來做生意?總之我不管你是何居心,最好在我心情好的時候,從這里滾出去。”

        “溫里,你聽我說,我這次回來,真的是想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彼倭水?dāng)初的急躁勁兒??墒撬臐庋b根本掩蓋不了她無法端莊的事實,混合的眼影好像在孕育著鳳凰,怎么看卻都還是妖孽的眼睛。她穿著粉色薄風(fēng)衣,得瑟樣不減當(dāng)年。

        “家?你是傍大款了,還是腦充血,一副尋親的矯情樣。你當(dāng)初打我的那股威嚴(yán)勁兒,哪里去了?你是去寺廟燒香拜佛痛改前非了,還是實屬落魄無家可歸想要回來?這是你的旅店吧?記著,在這里待著,給我用你自己的被褥,少用你那不知道被多少人開墾的身子,玷污我家。”

        “溫里,我真的是悔過了,原諒我好嗎?”

        “好啊,和去年同樣的把戲。沒關(guān)系,我看你能耍什么花招。爸,記得把咱家存折銀行卡什么的都放好?!?/p>

        “溫里……你不能對你媽這樣?!蔽野帜枪虉?zhí)懦弱的樣子實在令我惡心。

        “她是我媽?生下我是為了糟蹋我的人是我媽?你他媽的是我親爹嗎?你有資格說這話嗎?你們要你們狗屁的養(yǎng)育之恩,我吃的是什么,穿的是什么,你們自己清楚,你們是怎么對我的?人在做,天在看,也無需我多言。”說罷,我跑上樓,顧客用詭異的眼光看著我們。陸青你還是回來了,總之你一旦出現(xiàn),我就一定要擺脫你。我生下來就是為了和你斗爭到底的,你很清楚這點。要么你死我亡,要么同歸于盡。

        “溫里……”陸青推門進來。

        “看你女兒活得太好了?你來干什么?要不我死吧,把你的心病去除,反正我這個潰爛的程度,已經(jīng)滲到你心深處了。你還有什么遺言?我現(xiàn)在殺了你的心都有?!蔽以隈R桶邊上抽嬌子煙。誰會想到那么一個可愛的熊貓,是慢性毒藥,發(fā)絲落到白色瓷板上,像是一道很深的裂痕,千里之堤毀于蟻穴。

        “我會合你的意,過了今天就走?!?/p>

        “太好了,你什么時候覺悟了?”我一味地對親人趕盡殺絕。

        “只是,我今天晚上可以睡在這里嗎?”

        “只要你能盡快滾蛋,悉聽尊便?!蔽一剡^頭看她一眼。她今年大概應(yīng)該三十二了,每次我思考到她的年齡,我就會苦笑幾聲。她當(dāng)初來這里,只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孕婦。就像顧笙那樣,有著奇怪有待考察的過往。鄰里說我長得像我媽,我從不知道那是一種譏諷。她會說走夜場是去上夜班,之后挽著醉醺醺、大腹便便的男人回來。一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的賤樣。那時候昏暗的閣樓里,回蕩的都是耐人尋味的喘息聲。我會捂著耳朵,鉆到被子里,并且發(fā)誓永不醒來。只要我丁點的反抗,就是一頓不怎么樣的毒打。那時候美術(shù)老師問我怎么回事,我就賴著她不肯走,我第一次萌生了想要離開她的想法。

        我發(fā)誓進七中,因為那是離我家最遠的學(xué)校。而且是我喜歡的藝術(shù)高中,學(xué)費昂貴也不怕,只要能離開她,在所不惜。我的童年,我的青春,是在去往車站的路上,是被陸青抓回來的路上。沒有人可以賜予我想要的愛。我總是像個孤苦無依的幽靈一樣徘徊,卻也說不出為什么舍不得這昏暗的世界。我報過警。陸青那時候還做單飛的生意。我聽見的從來不是溫里如何,而是陸青的女兒如何。所有的人都用一種看底層工人的眼神看我。其實,陸青總在告訴我沒有什么區(qū)別,做愛不也就是一種體力活嗎?

        我們難得一起吃一頓飯。我用什么定義我的家呢?沒有類別或者屬性,吃個飯都尷尬得要死。入夜的時候,我背對著她睡覺。

        “溫里……我知道你恨死我了,但是,真心希望你原諒我。每個人都有痛苦的根源。十六歲,我在職業(yè)高中遇見你爸爸,后來他背棄了我。而我,因為這個孩子,被親人和朋友驅(qū)逐。這么多年我希望舍棄你,舍棄生活糜爛的根源??墒俏矣稚岵坏媚恪!彼龘ё∥摇?/p>

        “睡覺吧。”我背過身子。

        陸青清晨就走了。我睡覺的時候總是帶著防備,一絲一毫的聲音都會使我驚醒。我就一直靜靜地聽著,陸青熟稔地拾起衣服。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哭,也許很多年沒哭過。遇見林肴、顧笙我都沒哭。也許我的人生,就這樣,總是試圖黑白分明地控制自己,可是多愁善感對我來說是蠕動的人性。

        她走的時候,留下了五十萬,我爸說,那是她跟一個老板懷孕要的流產(chǎn)費。她就這樣逃離了我的生活,沒有任何痕跡。

        溫 里

        我像是個新生兒一樣。返校的時候,林肴看我滿面紅光的,問我是不是發(fā)春了。我踢她一腳。也許我的青春就是這樣吧,狂妄自大,有著愿意陪著我的朋友,我們一起上刀山下火海。我們投身這個世界的洪流,不帶任何猶豫,那是一場我們負隅頑抗的戰(zhàn)爭。我們行走在這樣的日子里,也許有天會改變,我卻從來不期望改變。

        顧笙在新的城市,變得更加開朗,給我和林肴寄來了照片。

        我和林肴會忙于考試。我們會一直在藝術(shù)樓里畫畫,不停地畫著。就像勾勒著我們想要的人生。我以為這些事情之后我會變得異常脆弱,可是,我還是那樣一副堅不可摧的樣子。我拉著林肴,給她挑她不喜歡的裙子。她會為了我試穿,我會給她照相,之后我們會被店主趕走。我們帶著長串的手鐲,像是手腕上系著的風(fēng)箏。我們拿著噴漆罐,在七中門口的那面墻上畫畫。

        附注

        [1]Cosplay:英文costumeplay的簡略寫法,日文寫作「コスプレ」。一般指利用服裝、飾品、道具以及化妝來扮演動漫作品、游戲中的角色。玩cosplay的人則一般被稱為cosplayer。

        [2]溫里藥:凡藥性溫?zé)?,能祛除里寒,扶助陽氣的藥物,叫做溫里藥。凡以溫里藥為主而組成的方劑,叫做溫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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