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光祖
我的奶奶走了,2012年3月13日晚上7點(diǎn)半,在爺爺辭世一年半后。奶奶走得很安詳,莊里人都說很好,老人有福氣,沒有受一天罪。但對我們來說,總覺得太突然,沒有與奶奶說上一句話。奶奶今年83歲了,但身體一直很好,11日下午,我還與她通電話呢,她說自己不想吃肉了,只喜歡吃菜。一直到13日早晨起床,她都很好的。
奶奶下葬的日子定在3月18日。接下來的5天,我們一邊準(zhǔn)備喪事所需物件,一邊守在奶奶的靈前,眼淚一直在心里流。我知道,隨著爺爺奶奶的先后去世,我和這個叫做拓家坡的小村莊,就幾乎沒有關(guān)系了。爺爺奶奶的去世,帶走了大部分家族的歷史,也帶走了我對這個山村的眷戀。
拓家坡是一個很小的村莊,30多戶人,距離通渭縣城只有5里路,但卻極其閉塞,歷史上幾乎沒有出過有影響的人物,也沒有幾個像樣的讀書人。我有時候想一想都覺得非常奇怪。我從小就出生在這個小山村,那還是“文革”期間,我的幼小的記憶,都是那個紅色的時代,1976年毛澤東逝世,我還沒有上學(xué)呢。但我記得這件事情,隱隱之中覺得是很大的一件事。我出生的時候,媽媽19歲,年輕,害羞,爸爸那時候經(jīng)常進(jìn)山,去隴南山區(qū)給木器廠拉木材。11月末的一個晚上,媽媽感覺到肚子疼,就一個人跑到廁所,她不好意思叫奶奶,就把我生在雪地里,然后很慌亂地扯斷了臍帶,是我奶奶上廁所,才發(fā)現(xiàn)了我們母子倆。所以,我的元?dú)饩陀悬c(diǎn)不足,到現(xiàn)在還深受其害。那時候,加上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媽媽經(jīng)常寒冬臘月在冰河里,淘沙,拉沙,砸石頭,自己身體也不好,營養(yǎng)根本談不上,奶水很涼,我吃不成。
奶奶是小腳,而且是未纏成的小腳,大腳指是折斷的,干不成重活,她的飯做得好,村里就讓她給下社的干部做飯。我小時就跟奶奶在一起,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天,奶奶正在擦酸菜,來了我們大隊(duì)的書記,大隊(duì)書記,也就是現(xiàn)在的村支書,還不能算國家干部。但他一進(jìn)門,奶奶一下慌了,趕緊把一鍋沒有擦好的酸菜倒到鐵盆里,趕緊給大隊(duì)書記做飯,做了一碗荷包蛋,那在當(dāng)時是很罕見的。我吸溜著涎水端給書記,看他吃完。那時候,我的感情很復(fù)雜。
奶奶雖然是小腳,但農(nóng)業(yè)社里,有時候也給她配活,她也得去。她上洼了,我和弟弟、五叔就被鎖在家里。我們就亂玩,那時候很小,就二三歲,后來,四五歲,一直就那樣。那時候農(nóng)村植被比現(xiàn)在好,天上經(jīng)常有老鷹盤飛,有時就俯沖下來,抓一只雞飛走。我們玩得無聊了,就哭著找奶奶,經(jīng)??拗拗驮诖箝T里睡著了。
我從小身體不好,我的最早的記憶,就是坐在老家的客房炕上,端著一缸子黑黑的中藥喝。在我的記憶中,我似乎從來沒有厭惡過喝藥,我是喝著藥長大的。到前幾年還經(jīng)常大把大把地喝藥,一不舒服,就自己找藥喝。妻子罵了多次,去年以來才慢慢地不那么迷戀喝藥了。我的身體不好,奶奶很心疼這個長孫,這個不爭氣的長孫。她很偏心我,我的五叔比我小兩歲,但她經(jīng)常給我偷著吃東西,還悄悄說,趕緊吃,不要讓你五叔看見了。有一次,正好被五叔聽見了,他就很有意見,說,你讓四十吃(我的小名,是四六,也叫四十),就行了,為啥一定不要讓我看見?我的五叔很好,雖然比我小兩歲,但一直以叔叔的身份厚愛我,到現(xiàn)在依然如此。
因?yàn)槲覐男【蛡嗽獨(dú)?,先天不足,不管怎么給我偷著吃,身體依然那么弱,奶奶就經(jīng)常害氣地說,唉,偏染的花兒不上色。當(dāng)然,那時候,是通渭大饑荒之后,大家都吃不飽肚子,所謂“偏吃”,也就是雜面饃,多吃那么一小塊,量都談不上,更談不上營養(yǎng)。看著我黃黃的面色,奶奶有時就會嘆氣:唉,你臉像屁熏的一樣。言語之間,是無限的憐愛,和無可奈何。奶奶說,我小時候,身體太差了,兩歲多的時候,差點(diǎn)就沒了,那時候家里窮,沒有辦法看大夫,有病了就躺床上,六月里,她就看見我躺在床上,身上旋滿了蒼蠅,就跟我媽媽說,這孩子我們要看一下,不能這樣等。才亂吃了點(diǎn)藥,僥幸活下來了。
毛澤東時代,大家都很忙,人沒有自己的支配時間,都在洼里忙得要死。我們鄰村的一位女孩死了,被扔到溝里,曬了一下午太陽,晚上大家去看,哦,還活著,又抱回家。第二天看又死了,又扔到溝里,到晚上,經(jīng)太陽一曬,活了,又抱回家。如此者三,最后還是活下來了,如今已50多歲,子孫滿堂了。那時候,農(nóng)村有那么幾個山溝,就在村子周圍,是專門扔死去的小孩的,我們叫撇死娃。小孩子死了,就扔到那里。一般餓死的居多,病死的也不少,那時候有病了只有等死,是沒有一點(diǎn)辦法的。那些溝里,我們經(jīng)過都很害怕,快快走過,騾馬靠近,都不愿過去。
爺爺奶奶在的時候,我一直在做孫子,四十多歲了,還是孫子,回到老家,總覺得自己很小,還在爺爺奶奶那里耍小。如今,他們都走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是多么幸福。
我上初中的時候,經(jīng)常中午回家,就是一大鍋粗糧爛疙瘩,很難咽,吃的時候,嗓子都疼。我記憶里,最香的東西,就是奶奶炕眼里,燒的洋芋蛋了。我看著奶奶把生洋芋放進(jìn)去,過一會,再取出來,香噴噴的,真是人間最美味的東西。
奶奶為人慷慨大方,非常大氣。那時候,家里很窮,但一遇到要飯的,她是每次都給,不是一碗面,就是幾斤洋芋,或者饃饃。奶奶告訴我,出來要飯的,都是家里窮得不行了,我們雖然窮,還沒有要飯嘛,能給就多給點(diǎn)。
我小姑姑剛出嫁那會兒,婆家很窮,姑姑每次回娘家,都很難過。有一次,走的時候,我奶奶裝了一架子車的東西,讓我姑姑拉走。有時候,家里做了好吃的,她就給親房,這人端一碗,那人端一碗,最后不但自己沒有吃的了,我們有時候也吃不上。大家都有點(diǎn)怨言,奶奶說,不要那么小氣。奶奶晚年最得意的是,她大方了一輩子,自己沒有餓死,而且越過越好。
奶奶去世的時候,很快,沒有受罪。村里人說,老人一生做善事,積德了。有位老人告訴我,你奶奶人好,你看去世得也很好。人還是要做善事的。他羨慕地說,我如果到時能像你奶奶那樣去世,我就高興死了。
爺爺奶奶是患難夫妻,一輩子艱難度日,撫養(yǎng)教育兒女,感情甚深。爺爺前年去世后,奶奶一直在思念中,我有時勸她,爺爺走了,您不要太掛念。奶奶說,不想。說不想,可沒有兩句話,又說,你爺爺活著的時候,云云。爺爺奶奶一起度過的那些年代,真是太艱難了。一個人走了,把所有的苦難記憶都留給了另一個人,那個重負(fù)真是很難承擔(dān)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