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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點是我國古人進行小說批評的主要方式,是評點者在細讀文本基礎上對作品內容、審美風格以及創(chuàng)作方法等進行分析、判斷和評價,并借此表達文學主張、抒發(fā)自身情感的活動。小說評點的產(chǎn)生跟我國史著的論贊體例、傳統(tǒng)闡釋學的箋注、集解方法等淵源甚深,同時也與文學選評活動(文選學)自身的發(fā)展密切相關。由于契合了古代通俗小說平民化、商業(yè)化的需求,這種批評方式一出現(xiàn)就受到小說愛好者的熱烈歡迎。明、清是小說評點的發(fā)展繁榮期,優(yōu)秀評點的受歡迎程度幾乎不亞于原作。毛宗崗父子的《三國志演義》評點就是眾多優(yōu)秀作品之一,在它出現(xiàn)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評點文字與原著一起組成“評本”流傳,至今仍是我們研讀作品的重要參考資料。在學界對古代小說評點進行的系統(tǒng)研究中,理論價值一直是關注的熱點,其中又以小說評點的敘事學貢獻最受認可。不過,小說評點所創(chuàng)造的理論價值并不僅限于敘事學,在細讀毛宗崗父子的《三國志演義》評點時,我們就發(fā)現(xiàn)了評點者試圖通過建構某種對應關系來闡釋文本意義的努力。這種對應關系既可能被建立在《三國志演義》文本之內,也可能建立在小說與其他歷史、文學文本之間。毛宗崗的這種文本解讀方式與西方“互文性”理論極為契合。雖然我國古代并沒有系統(tǒng)的互文理論,但概念術語的缺席并不意味觀念、思想的空白,毛宗崗在《三國志演義》評點中表現(xiàn)出明確的“互文”解讀視角,庶幾可作為中西文藝理論的某種溝通之證。
論及“互文性”,我們首先不得不提及法國學者克里斯蒂娃,自她創(chuàng)造性提出互文性概念之后,這一理論又經(jīng)過了眾多知名學者的總結和發(fā)展。目前,互文性已經(jīng)作為一種重要方法被廣泛運用于文學批評之中。互文性理論最大的魅力在于強調文本的開放性,克里斯蒂娃認為:“任何作品的本文都像許多行文的鑲嵌品那樣構成的,任何本文都是其它本文的吸收和轉化?!币庵^任何文本都不是孤立存在,其意義的產(chǎn)生取決于“作家主體、接受者主體和已經(jīng)成型的大量文本共同作用于某具體文本空間”。如果將作品產(chǎn)生與傳播的整個文化背景理解為廣義文本,那么任何文學作品都將以“互文本”形式存在?;谶@樣的認識,一旦我們破解了作品中的多種互文現(xiàn)象,勢必能更加真實地還原作品創(chuàng)作時的情況,并創(chuàng)造性地理解其豐富內涵,這正是當代學者熱衷于以互文性為武器進行文學批評的根本原因。
了解互文觀念在我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中的發(fā)展淵源,意味著為小說評點中的互文視角尋找存在的可能。小說評點在傳統(tǒng)詩文批評的基礎上產(chǎn)生并成熟,不僅箋注、集解方法對之產(chǎn)生過直接影響,“秘響旁通”、“交相引發(fā)”的批評思想也是其理論源頭。評點者借助自身豐富的知識儲備對文本意義進行既符合原作,又富于文人色彩的個性闡釋,正與我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的思路一脈相承。在毛宗崗的《三國志演義》評點中,評點者一方面積極建構小說與其他歷史、文學文本之間的聯(lián)系,通過設置強大參照系來對人物形象、作品主題進行定位;另一方面,又通過在文本內部尋找規(guī)律性重復、對應,對作品敘述結構加以解析。在解讀作品過程中,評點者還不斷透露自己的小說美學主張。這種評點觀,正是我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中“秘響旁通”、“交相引發(fā)”思路在小說研究上的具體表現(xiàn),而這也正好與西方“互文”批評中視文本為開放主體的看法不謀而合。
以上所論幾個方面其實并不足以涵蓋毛氏評點的全部互文特點,無論在評點中借助歷史事件或前人詩文來進行互文參照,還是通過建立情節(jié)內互文來加強意義闡釋,無不反映我國古人在文學批評中所具備的大視野和大智慧。在“互文性”作為當代最時髦的文本理論之一而被大加運用的今天,我們也許更不該忽略它在古典文學批評中就曾經(jīng)歷的輝煌。
評點作為我國古代小說特殊的批評形式為互文解讀提供了實踐場所,而評點結果本身卻也在不知不覺間與原作構成一組特殊的互文本,這也許是小說評點留給我們的另一個互文話題。顯然,評點與原作之間互文關系的形成跟評點自身的特點以及我國通俗小說獨有的傳播方式有關。晚清學者俞明震曾經(jīng)分析《三國志演義》流傳頗廣的原因,得出了“三得力”結論,他認為:
注
:② 轉引自朱立元《現(xiàn)代西方美學史》,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947頁。
③⑩ 史忠義《中西比較詩學新探》,河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43頁。
④ 《語言學百科辭典》,上海辭書出版社1993年版,第39頁。
⑤ 參見何慎怡《〈詩經(jīng)〉互文修辭手法》,《第四屆詩經(jīng)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學苑出版社2000年版,第675頁。
⑥ 參見焦亞東《錢鐘書文學批評的互文性特征研究》,華中師范大學2006年博士學位論文,第23頁。
⑦ [南朝梁]劉勰著、周振甫譯注《文心雕龍譯注》,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553頁。
⑧ 葉維廉《中國詩學》“秘響旁通:文意的派生與交相引發(f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2年版,第66、72、65頁。
⑨ 這十個方面具體是:觸類旁通、興觀群怨;以意逆志、知人論世;廣征博引、互相發(fā)明;原道、征圣、宗經(jīng);追求言外之意、味外之味;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譏彈與辯護、評選與品第;象征與比況批評;多義與應和、關聯(lián)與互濟;“極人物之萬途,攢古今之千變”以及寫形追象的創(chuàng)作論。參見史忠義《中西比較詩學新探》,第349-367頁。
*本文系2010年陜西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白話小說文體形式研究”(項目編號:10K14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