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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時期,以梁啟超為首的近代文人由倡導小說創(chuàng)作入手,掀起了一場探討小說理論的熱潮。在短短的十年內(nèi),他們通過熱切討論、報刊傳播,把中國小說理論的研究推到了一個嶄新的階段。晚清最后十年無疑是以刊物為中心的文學時代,查閱此一時期的報刊雜志,涉及小說理論的文章約有一百五十篇,而且表現(xiàn)形式豐富多樣,有專論、史論、漫評、叢話、書評、序跋、發(fā)刊辭與緣起、新書介紹、調(diào)查表與目錄索引,以及論贊、傳記、考證、筆記、隨談、書信、詩詞等等。那么在晚清最后十年間,小說理論是圍繞何種主題展開討論,這種探討又對近代中國小說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本文即嘗試對上述問題進行解答。
梁啟超是近代中國歷史上文學革新運動的領軍人物,也是晚清“小說界革命”的發(fā)動者。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等人在總結(jié)教訓時認為,“夫吾國言新法變革數(shù)十年而效不睹者何也?則新民之道未有留意言焉者”。而新民之道何在?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梁啟超等人將小說看作是最佳的輿論宣傳工具。因為“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其性質(zhì)其地位,又如空氣然,如菽粟然,為社會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用之于善,則可以福億兆人”,“用之于惡,則可以毒萬千載”;“彼美、英、德、法、奧、意、日本各國政界之日進,則政治小說為功最高焉”;小說可以決定宗教,決定道德風俗,決定人格人心,一言以蔽之,小說可以決定國家與民族的命運。但由于中國古典小說乃是“中國群治腐敗之總根源”,所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開始”。這是整個“小說界革命”的理論前提。憑借對小說政治功用性的肯定,小說一舉從“小道”提升為“大道”。
盡管“小說界革命”這一口號是由梁啟超于光緒二十八年(1902)才正式提出的,但在此之前,已有涉及對小說價值功用討論的相關論述。同治十一年(1872)九月,中國最早的文學期刊《瀛寰瑣紀》在連載英國小說《昕夕閑談》之始,于署名“海上蠡勺居士”的序言中,就曾指出小說具有巨大的感人力量,認為小說可以“啟發(fā)良心,懲創(chuàng)逸志”,“明于庶物,察于人倫”,并明確否定了歷來視小說為“小道”的陳腐觀點。這是晚清時期所可考的肯定小說價值的最早描述。至光緒二十三年(1897),康有為在《〈日本書目志〉識語》中也表現(xiàn)出對小說價值的認可,“僅識字之人,有不讀經(jīng),無有不讀小說者。故六經(jīng)不能教,當以小說教之;正史不能入,當以小說入之;語錄不能喻,當以小說喻之;律例不能治,當以小說治之?!蓖诘膰缽?、夏曾佑則創(chuàng)《國聞報》于天津,發(fā)表了長達七千余言的《本館附印說部緣起》,對小說的重要性做了進一步的闡說,特別指出“且聞歐美、東瀛,其開化之時,往往得小說之助”,表示愿意“不憚辛勤,廣為采輯,附紙分送”,并明確表明其提倡小說之目的在于“使民開化,用意至善?!痹撐氖峭砬褰Y(jié)合世界大勢論述小說社會功用性的第一篇論文。
光緒二十四年(1898),梁啟超在《譯印政治小說序》中,向國人介紹異域小說風行之盛況,大力宣揚西洋重視小說之功,鼓吹小說為變革社會的工具,其中新穎見解在當時也頗具啟蒙意義。截止至光緒二十八年(1902),梁啟超所著之《譯印政治小說序》、《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相繼發(fā)表。在這兩篇文章中,梁啟超提倡新小說可以改良群治、演進社會,甚至強調(diào)新社會必先新小說,視小說為改良主義政治運動服務的工具??梢哉f,身為政治家和思想家的梁啟超,對新小說理論的倡導有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那就是新小說可以啟蒙思想、開啟民智,具備“改良群治”、“新民”的功用。即小說創(chuàng)作要重視并弘揚文學的社會功能,要為思想啟蒙運動服務。在梁啟超看來,文學變革是思想啟蒙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小說作為最通俗易懂最便于傳播的文學樣式,必須責無旁貸地承擔起宣傳啟蒙思想的重任。隨后,梁啟超在以創(chuàng)新小說報社名義發(fā)表的《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一文中,再次聲明對小說及其創(chuàng)作者的期望,“專在借小說家言,以發(fā)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其愛國精神?!贝送?,他還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的開篇以不容辯駁的語氣斷言,“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說;欲新宗教,必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欲新風俗必新小說;欲新學藝,必新小說;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說”;在文章結(jié)尾處又再次強調(diào),“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
對于小說政治功用性的重大發(fā)現(xiàn),使維新人士不遺余力地積極倡導小說“革命”,推動“新小說”的發(fā)展。這就使得原為“小道”之“小說”有了一個因政治而介入歷史發(fā)展,提升自我地位的機會。“新小說”帶著政治家們的理想和理念,開始成為社會政治的代言工具。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新小說理論在賦予了“小說”以鮮明的工具性的同時,也確立了晚清小說理論“社會政治性”的基調(diào)。后繼的文人即多以此為主題來展開探討。
與梁啟超提倡的“詩界革命”只得到丘逢甲、黃遵憲、夏曾佑、蔣觀云等少數(shù)人響應相比,與“文界革命”引來傳統(tǒng)文人的謾罵相比,只有“小說界革命”獲得了社會的廣泛認可。晚清小說得以繁盛,實有賴于眾多小說理論家和創(chuàng)作者的共同努力。他們大多以報刊為中心,發(fā)表自己的文學主張,吸引同道。他們中間有很多人過往甚密,而且在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上也同聲共氣,在理論上也共同標舉“改良群治”等社會政治理念。
在梁啟超發(fā)表一系列呼喚“新小說”理論文章的同時及稍后,政治家報人的表現(xiàn)最為積極。無論是革命派、改良派抑或保守派在有關小說的功能及表現(xiàn)特征等理論主張上,均有著共同的價值趨向;此時的小說理論發(fā)展已經(jīng)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黨派之爭。故而,在梁啟超的號召下,“小說界革命”所倡導的理論受到了夏曾佑(別士)、嚴復(幾道)、蔡奮(衡南劫火仙)、麥孟華(曼殊室主人、蛻庵)、狄葆賢(楚卿、平子)、陳季同(三乘槎客)、裘廷梁、韓文舉(捫虱談虎客)、楊度、陶祐曾(報癖)等持有不同政治理念人物的熱烈響應。
再觀《新小說》雜志“小說叢話”欄目下的種種論述,無出社會政治主題者。如果說狄葆賢及新小說社同人與梁啟超都有過交游,因而在小說理論批評方面互相借鑒、互相影響。那么,在“小說界革命”理論消歇后的光緒三十三年(1907),在年輩稍晚的陶祐曾那里,依然可以強烈地看到他對梁啟超政治功用性小說理論的繼承。
從《論小說之勢力及其影響》一文可以看出,雖然作者對小說的藝術(shù)性已有涉及,但他的聚焦點仍集中在學術(shù)改良社會的政治功用性上。可見,改良派政治家報人的小說理論多為對梁啟超主張的補充與闡發(fā),他們的小說理論批評文章大都是在梁啟超的提倡和影響下發(fā)表的。當然,他們的歷史功績并非在于簡單的模仿,而在于輿論氛圍的營造。沒有他們的熱烈響應與積極回應,新小說理論不可能獲得空前的發(fā)展和普及,小說創(chuàng)作與翻譯也不可能驟然勃興。
雖然強調(diào)社會政治主題的晚清小說理論,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陷,它對小說社會作用的極度強調(diào),并不利于小說文體本身的發(fā)展,但事物的發(fā)展需要一個過程,它需要在后來者不斷的糾正和彌補下才能走向完善,何況在面對極其強大的傳統(tǒng)力量時,新小說只有用非常態(tài)的方式才有可能突破固有的僵化局面。因此,從功利性角度出發(fā)來,提高小說的地位在當時來說,無可厚非。只有把小說和開啟民智掛鉤,才能促使人們關注小說,使小說不再“難登大雅之堂”?!靶≌f界革命”是維新派人士的一個明智選擇,政治借“小說界革命”使自己的政治理念得以形象化、系統(tǒng)化,小說則靠政治力量的推動得以迅速發(fā)展。
晚清小說理論由政治啟蒙開端,而后經(jīng)“新民”、“改良社會”等,對社會政治問題的關注始終是其演化的主題。當然,中國近代文人對這一主題的考察也漸從最初對政治功用型的側(cè)重而遷移至對小說社會作用的關注,進而為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創(chuàng)作奠定了理論基礎,彰顯現(xiàn)實主義品格正是而后晚清小說發(fā)展的重要趨向。
注
:①⑤ 梁啟超《新民說·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新民叢報》第一號,光緒二十八年(1902)元月一日。
⑥ 康有為《〈日本書目志〉識語》。見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3頁。
⑧⑩ 新小說報社《中國唯一之文學報〈新小說〉》,《新民叢報》第十四號,光緒二十八年(1902)七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