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建軍 蔣士美
追尋與遙望——當代湖北地域詩歌界說及其發(fā)展前景
◆ 鄒建軍 蔣士美
湖北作為我國中部內陸農業(yè)大省,具有地理地貌上的多樣性和民族的豐富性,湖北詩歌就是建立在這樣的自然與人文地理基礎之上的。湖北的中南部是被稱為“魚米之鄉(xiāng)”的江漢平原,北部為崇峻險拔的大別山脈,南部是與洞庭湖交界的低湖地區(qū),西部為長江兩岸的崇山峻嶺與神農架原始森林。從地理上來說,湖北被分為鄂東、鄂南、鄂西與鄂西北,在這片土地上生存的主要是漢族,但也有相當數(shù)量的少數(shù)民族(主要是土家族和苗族)。東西南北自然的相差如此之大,大江大河、高山平原,大湖深澤為四周之高山環(huán)繞,這樣的地理風物在中國以至于整個世界上,都是相當顯著的。湖北的自然地理風光和民情風俗,無疑適宜產生靈動秀美的風情詩韻。而湖北這片土地上所發(fā)生的歷史事實,也與此相適應,如楚國被亡、明末重大戰(zhàn)役、太平天國重災區(qū)、辛亥革命、武漢大會戰(zhàn);也出現(xiàn)過許多重要的歷史人物,如楚莊王、張居正、林彪,還有兩任國家主席李先念與董必武。與此相適應的是,湖北自古以來就是詩歌的沃野,詩人眾多,詩類豐富,詩藝高超。屈原的憂國情懷、抗爭意識和悲涼品格,成了這塊詩歌熱土上燭照的太陽,并對后世產生至為深遠的影響。屈原偉岸的人格、崇高的精神、卓越的詩藝,在湖北文學歷史上傳承不絕,并結出碩果無數(shù)?,F(xiàn)代詩人聞一多、胡風、廢名,當代詩人綠原、曾卓、彭邦楨,正是在屈原詩學傳統(tǒng)的基礎上產生的,他們具有現(xiàn)代品格的詩歌作品對后世有著典型的指導意義?!暗赜蛟姟币恢笔呛痹姼鑴?chuàng)作的重要領域,在復雜的時代環(huán)境下,一代又一代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同類作品有著旺盛而強大的生命力。當代湖北詩人在承繼《詩經(jīng)》與《楚辭》詩思與詩藝之美的同時,努力開掘著楚地所具有的民生情懷與名山大川,從自我的生活與個性出發(fā),創(chuàng)作了許多驚風雨而動鬼神的作品。對當代湖北地域詩進行整體觀照,不僅具有推進創(chuàng)作的意義,同時也具有學術研究的意義。本文所說的湖北“地域詩”,是指立足于湖北本土,以獨具特色的自然地理風光、深厚的人文傳統(tǒng)、特異的民情風俗為表現(xiàn)對象,以富有荊楚傳統(tǒng)的自由詩體為表現(xiàn)方式,具有楚風漢韻的詩歌作品。并不是說湖北詩人所創(chuàng)作的詩,或者外地人所寫的關于湖北的詩,都是湖北“地域詩”;而只要以湖北的自然地理景觀與風土人情為主要的表現(xiàn)對象,與湖北歷史傳統(tǒng)文化對接而形成了楚風騷韻的格調,就可以稱為湖北“地域詩”。要從當代湖北詩歌創(chuàng)作中拉出一條地域詩的發(fā)展線索,并從題材、思想、情感與形式上挖掘出它所具有的“湖北元素”,殊為不易,但卻具有重要甚至重大的意義。
提到湖北的地域詩人,可以列出一長串的名單:劉不朽、習久蘭、黃聲孝、劉益善、謝克強、車延高、閻志、任金亭、張良火、李圣強、李道林、董宏猷、王新民、何炳陽、饒慶年、谷未黃、葉文福、葉向陽、徐魯、阿毛、張執(zhí)浩、小引、向天笑、牛均富、劉明恒、劉小平、葉愛霞、曾巍、劍男、趙國泰、谷未黃(排名不分先后)等。從本質上說,每一位詩人總屬于特定的地域,每一位詩人都有自己的創(chuàng)作領地,都有他特別關注的那一方土地、那一片山水,因為他們在某種程度上說都是具有地域性的詩人,他們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具有地域性的詩歌。然而,我們也不可能將所有的詩人詩作列入自己的討論中,而只能選擇一些具有典型性的個案,并以此進行深入解剖,以說明一般性的問題。為節(jié)約篇幅,這里以青年詩人哨兵為例。哨兵無疑是最具地域意識的詩人之一,其詩歌創(chuàng)作幾乎都圍繞著洪湖的自然人文風光而展開。其第一部詩集《江湖志》收錄的149首詩作,118首都直接寫到了洪湖以及長江景象:螃蟹、水鳥、漁火、對鴨、菱角等,具有鮮明特色的自然景物,洪湖地區(qū)的自然與歷史變遷是其詩歌表現(xiàn)的重點。詩人從洪湖鄉(xiāng)村擷取種種具有意義的事件,并以此種種物象象征外部世界,用極具區(qū)域特征的人、事、物、景,折射出種種普遍的意義,超越洪湖狹小空間進而透視整個人類與整個世界?!督尽肥且徊筷P于個人的生長史、愛情史、生命史的地方志,同時,也觸及了整個人類的情感和整個世界的命運。哨兵時刻思考著自我的來歷,以及那一片土地的命運,并由此深刻反思自己的文化根性,體現(xiàn)對理想文化狀態(tài)的追尋?!犊h城,贈屈原(二)》中有這樣的詩行:“世事不如你所言:‘遵江夏/以流亡?!斣诤┥系酿B(yǎng)殖場/是下崗工人的飯碗,更是啞巴:隱忍/淤積于胸,卻無法表達。多少狐貍/身首相離,被煮成了盤中餐/多少水鳥又被馴化成家禽,返不回/故里。只有蒿叢如昔/大地上的良知啊,只長在野草里/它們發(fā)出瑟瑟的響動/一如那個時候你的慟哭和哀鳴?!边@似乎是來自洪湖野禽與植物的聲音。在他的筆下,野鴨、蓮花都向他圍攏,當死亡變得透明時就消解了世間的恐懼,讓神明散發(fā)出一種招魂的魔力。這樣的書寫不僅銘記了個體的歷史,讓生靈替代自我而陸續(xù)出場,同時也讓那一塊被忽視被隱沒的土地慢慢浮現(xiàn)出來。詩人在《井》中管窺詩歌的歷史和世界:“眼界要是高一點,就能發(fā)現(xiàn)/洪湖不過是那個人在楚國挖出的井/目光要是再深邃一點,還會發(fā)現(xiàn)/這些年,我只是把自己放進了井底?!痹娙嗽谶@樣一個具有象征意味的空間“井”中將自己放得很低,然而能夠借助敏銳詩眼接續(xù)歷史與當下,感受屈原在古老天宇游離中的崇高,體會到自身在歷史文化時空中的那種卑微。然而洪湖卻由此廣闊起來,似乎可以接納整個世界,這不僅回應了屈原詩性的高貴品質,同時也把洪湖提升到了一個神圣高度。一條流動的現(xiàn)代之河具有生生不息的文化本能,在與西方無盡欲望繁殖中匯合在了一起,使洪湖包藏整個世界,因為從自然地理而言,洪湖正與長江、大海相通。??思{以家鄉(xiāng)杰弗遜小鎮(zhèn)為社會背景創(chuàng)作“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系列小說而被人稱為“約克納帕塔法”的唯一擁有者,多年之后,“洪湖”也必然會成為哨兵自己的隱秘心臟!并不是說哨兵的詩就取得了多高的成就,然而其詩的確是從洪湖開始并以洪湖為中心的,如果失去了對于長江中游的藝術表達,則失去了其詩的地域特點,也失去了其詩的所有特點。
需要說明的是,以上的論述只是一種個案式的分析,而不是一種全面的總結。從總體上來說,當代湖北地域詩在注重呈現(xiàn)民情風俗與自然美景的同時,以一種根性的執(zhí)著和抗爭、一種詩性品格和堅守的精神,站在當下的立場上,用敏銳的眼光洞察生活,用富有表現(xiàn)力的語言傳達荊楚之風,觀照與表達了湖北獨特的地理風光、民情風俗以及獨具風情的文化精神,同時在藝術上也形成了自己的特色:形式自由多樣,意象奇特巧妙,語言樸實醇美,詩意隱秘深刻,風格鮮艷燦爛。在當代中國詩歌中,湖北詩歌的地域性是比較強的,湖北的地域詩歌也是獨樹一幟的,與各地區(qū)的詩歌創(chuàng)作相比,并不落后,相反其個性與風格卻相當鮮明。這種特點形成的原因主要在于:一是大江大湖大山大平原相互交織而形成的自然地理景觀,連江通海、東西南北貫通的特殊地理位置;二是深厚、博大而奇幻的楚文化藝術傳統(tǒng),在中國南北文化中占有不可替代的重要位置,想象、神秘、激情與高遠是它的顯著特點;三是歷史上所發(fā)生的重大歷史事件與風云人物,戰(zhàn)國時代的問鼎中原、秦漢之際的楚漢之爭、三國時代的赤壁大戰(zhàn)、近代的辛亥革命、現(xiàn)代的武漢會戰(zhàn)等。每一位詩人作家都不能離開自己的歷史,就像不能離開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一樣。
當代湖北地域詩之所以能夠形成,并且具有鮮明的特點與獨特的價值,與自然山水讓詩人身上產生地理基因是密切相關的。地理基因是一個新的文學批評術語,來自鄒建軍所提出的文學地理學批評理論。其本義是自然地理環(huán)境在人身上所形成的某種傳統(tǒng),與生命基因融為一體,并且會一直延續(xù)下去。文學發(fā)生的地理基因,包含以下三個層面的內容:一是作家身上的地理基因,直接來自他從小生活的自然與人文環(huán)境,這是地理基因形成的最主要途徑;二是某個族群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受到地理環(huán)境的影響而形成的一種穩(wěn)定的民族心理氣質,它以性格為核心,以思維方式、行為方式、性格意志為主要內容;三是特定地域的文化傳統(tǒng)中所形成的統(tǒng)一地理基因,主要表現(xiàn)為文化基因。一個作家身上的地理基因,正是以上三個方面綜合而產生的混合體。不同的地相與氣候,會極大地影響人們的心理與性格、氣質與思維,而文學的發(fā)生就是來源于人與世界的遇合,是人對于自然、社會與人自身的種種認識、感悟與思考。任何文學作品都是作家創(chuàng)作出來的,而每一個作家都受特定自然環(huán)境的制約,因此,在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與文化傳統(tǒng)之下,自然就會產生出內容不同、風格迥異的文學作品。因此,從自然地理與人文地理角度對湖北地域詩歌進行考察,不僅具有適當性,并且具有合理性與邏輯性。
首先是獨特自然地理環(huán)境所發(fā)生的基礎性作用。自然地理環(huán)境是影響當代湖北地域詩創(chuàng)作的重要因素。恩格斯曾經(jīng)指出,包含在社會經(jīng)濟關系中的就有“地理基礎”,并且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李伯齊先生也曾經(jīng)指出:“人類早期生存的自然環(huán)境,特別是地理環(huán)境,對人們的生活方式、心理狀態(tài)和精神氣質的形成具有重要影響,并作為一種文化積淀沉積在一個民族的精神和心靈深處,則是不容置疑的?!痹谏酱L物、民俗風情中所建構起來的地域性審美文化,在人們內心逐漸發(fā)展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內在規(guī)范和指引著某一特定人群的審美尺度,不斷選擇符合內在規(guī)定的事物進行審美,而對于那些存在于審美范式之外的則相對漠視。自然地理環(huán)境對當代湖北地域詩的影響也是如此。這種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自然地理環(huán)境直接影響了湖北詩人的創(chuàng)作情思和藝術風格。劉勰在《文心雕龍·物色》中說:“若乃山林皋壤,實文思之奧府,略語則闕,詳說則繁。然屈平所以能洞監(jiān)風騷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哨兵之所以能夠創(chuàng)造出那些充滿靈氣、意味盎然的詩歌,洪湖以湖光山色為主體的獨特風光是極為重要的。哨兵出生在洪湖一個偏僻的小村,在那里度過心靈成長的時光,童年、少年、青年時代以及部分中年時代。故鄉(xiāng)的秀麗景色孕育了他的靈性和胸襟,那美麗無垠的江漢平原,蓮葉田田的洪湖水岸,崎嶇山路上嚴峻的身影,破敗頹靡的小城,都在心靈深處引起強烈回聲。如果沒有鄂東高低起伏的丘陵,就沒有謝克強的性格詩篇;如果沒有鄂南的高山下的坡地,就沒有劍男那自由開闊的詩體;如果沒有一望無際的江漢平原風光,就沒有阿毛筆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及其對于當代人生的哲學思考。 第二,不同地理因素為詩歌創(chuàng)作提供創(chuàng)作素材。湖北地形復雜,既有無垠平原,也有溝壑縱橫,重巒疊嶂,秀水縈回,正是這樣瑰麗多姿的自然景觀,培育了燦爛的荊楚文化,以及楚人既勤勞勇敢又多情浪漫的性格。任金亭筆下的槐樹與槐花,顯然是長江以南的;王新民筆下的無邊無際的丘陵,顯然是出自江漢平原的邊緣地帶,他的家鄉(xiāng)在長江以南的軍山與金口附近,那里平原上的山脈,與大江相配,與大湖相映。所以,我們認為無論是哨兵的《江湖志》還是饒慶年的《山雀子噪醒的江南》,抑或是謝克強的長詩《三峽交響曲》,都有對楚地自然風光、荊楚豐富文化和獨特的人情風俗的全方位描繪,并且總是給讀者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
其次是獨特的民族心理氣質。心理氣質是一個民族固有的基本心理特征,有其獨特的心理特征才可以形成某種穩(wěn)定的民族性格,然而它也與特定的自然山水環(huán)境密切相關。詩歌是詩人反映客觀生活、表達主觀感情的一種藝術形式,因此它必然要受到詩人思維方式、性格氣質等因素的制約。對于湖北詩歌來說,這種民族心理氣質集中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第一,制約著作家的藝術視角。它讓作家以獨特的民族眼光觀察生活,選取最能反映民族生活情狀的題材。正如別林斯基所言:“無論詩人從哪一個世界提取創(chuàng)作內容,無論它的主人公屬于哪個國家,詩人永遠是民族精神的代表,以自己民族的眼光去觀察事物并按下了她的印記的?!痹S多當代湖北詩人,力求以自己的作品反映詩人所在的本土生活情狀。杜李的詩歌以自己的故鄉(xiāng)為底色、以土家族的歷史為內容,因此其詩歌中鄂西土家族人民的生活情狀歷歷在目,充滿靈氣的文字傳達著純樸自然、性靈如水的民性。劉小平的詩也同樣如此。出生并成長于長陽的土家族詩人劉小平,雖然總是想突破自己的民族局限,讓自己的小說與散文走向更為廣闊的世界,然而他最好的詩作還是早年的作品,以一個土家后生的視角回視自己的民族,回視自己童年與少年時代的生活。第二,特定的自然山水環(huán)境以及在此基礎上產生的民族文化與民族心理,制約著詩人以何種方式提出問題與解答問題。許多湖北詩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都有政治上翻身得解放的幸福感,以及物質生活上的滿足感,以自己的詩句熱情歌頌共產黨的領導和社會主義新時代。習久蘭善用五句子、快板、排歌等傳統(tǒng)民歌形式,熱情謳歌廣大人民努力建設社會主義的精神風貌?!洞笊嚼锏母琛?、《尖峰嶺、牛背窩》、《三闖峰巖垴》等詩作,只能是站在那個時代,從民歌的立場出發(fā),從他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出發(fā)思考問題。謝克強以《三峽交響曲》為代表的后期詩歌,仍然被稱為有性格、有骨骼的詩歌,原因就在于他總是以黃州人身上常有的機智與反叛來看待事物,總是有一種超人的想象與獨到的眼光。雖然并不是每一個地方的人都一定具有同一性,然而從謝克強的詩作里也可以看出李四光、熊十力以及林彪身上所具有的某種東西。他的詩中總是有一種歷史感,有一種鄉(xiāng)土情,有一種堅強的個性,有一種從善從美的意志。有一句古話“不服周”正是來自大別山與長江之間的開闊土地。
再次,楚地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對于當代湖北詩歌也產生了至為深遠的影響。湖北是楚文化的發(fā)祥地,楚國作為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大國和強國之一,創(chuàng)造了燦爛輝煌的文明。楚人具有“篳路藍縷”的進取精神、“鳴將驚人”的創(chuàng)新意識、“撫夷屬夏”的開放氣度和“深固難徙”的愛國情結。楚國有獨步一時的青銅器鑄造工藝、領袖群倫的絲織刺繡工藝、巧奪天工的漆器工藝,義理精深的哲學、汪洋恣肆的散文、驚采絕艷的辭賦、五音繁會的音樂、翹袖折腰的舞蹈、恢詭譎怪的美術,其自成系統(tǒng)的文學傳統(tǒng),也通過各種文化載體傳于后世。在當代湖北地域詩的創(chuàng)作中,詩人不僅借鑒和繼承了本土優(yōu)秀的文學傳統(tǒng),同時也將本土的文學傳統(tǒng)發(fā)揚光大,形成了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當代詩歌。荊楚文化氛圍的照射和滋養(yǎng),讓詩人們成為本族代言人。湖北歷史悠久,文化傳統(tǒng)深厚:第一,富有濃厚的戀故土、戀家園的情結。對此,清代竹枝詞有形象的描述:“風無淫靡政無苛,雞犬桑麻盡太和,問是桃園君信否,出山人少進山多”;“勸郎切莫上川西,勸郎切莫下竹溪,川西雖好風波險,竹溪雖好有別離”。這樣的民歌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了楚人的故土難離之情,在諸如饒慶年、杜李、劍男、哨兵等人的詩歌作品中,也都有集中的表達。為什么許多當代湖北詩人在自己的作品中將故土視為主要的表現(xiàn)對象,并且在此基礎上形成鮮明的特點?因為楚文化中所看重的大澤長川,正是楚民生息之地,超越性的想象力、美輪美奐的藝術傳統(tǒng),在當代湖北詩人看來也是極為向往的,并且他們生活在同樣的文化語境中。第二,長期嚴峻的生存考驗,讓湖北人把血肉與靈魂熔鑄在山川草木山澗河流之中。原始巫術與道教教義雜糅,深深浸染到湖北詩人的生活與生命之中。民風習俗具有頑強的穩(wěn)固性,構成了湖北既質樸蠻荒又復雜的文化景觀。哨兵敏銳地提煉出了蘊蓄于民間的體現(xiàn)楚巫特點的意象,比如投江的天人、巫師、娘娘廟、謝神舞、粽子、羊皮筏等,呈現(xiàn)出自由、樸野、神秘、浪漫的活力。第三,湖北人熱愛文化,形成了許多富有特色的文化種類。數(shù)千年以來,湖北兒女世世代代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男女老幼,相從而歌,散發(fā)著濃郁鄉(xiāng)土氣息的山歌、民謠、吹打樂和各類民間故事,與碧波蕩漾的長江、峰巒疊翠的大別山脈交相輝映。湖北詩人以其“下意識的文化自性”,生發(fā)出對本土文化得天獨厚的親和與體認,自然而然地創(chuàng)造出具有地域特色的敘事樣式。豐富多彩的內容與別具匠心的體裁,給人以一種獨特新奇、耳目一新的感受,具有一種內在的向真、向善、向美。楚地歌謠極為發(fā)達,多是自由體,不強求押韻,無格律束縛,受演唱支配,長短不拘,具有隨機湊合的自然律度,這自然也影響到了當代湖北詩人的創(chuàng)作。管用和具有牧歌情調的鄉(xiāng)土田園詩,多以江漢平原的湖光山色、人情風俗為題材,充滿了深厚的泥土氣息?!尔満嵡凡捎梦寰渥忧楦?,有著濃重的民歌風格。在劉小平詩集《鄂西倒影》中,土家人的衣食住行用如繡鞋墊、釀酒、造房、放排,生婚病老死如罵媒、搶床、跳喪等,神話宗教如白虎、獵神等,都得到了高度詩意化的表達。在他的《下里巴人》、《南曲》、《采蓮曲》等詩中有土家族民歌的格調。文化的力量是最為強大的,從古代到當代,從外國到中國,可以說它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它就像一條河流一樣從古流到今,對當今的詩人作家發(fā)生意義,古老的楚文化對于當代湖北詩人的影響,也同樣是如此。無論是屬于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傳統(tǒng)文化,還是屬于生活層面的民間文化,它們都來自同一個環(huán)境——楚地的自然山水與文化根脈。
當代湖北詩歌具有鮮明的地域性,這是不容置疑的;然而,并不是說所有的當代湖北詩歌都是地域詩歌,也不是說它們除了“地域性”就什么都沒有了;半個世紀以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種種新的特點,比如說“全球化”、“世界一體化”、“信息化”、“技術化”等。在這樣一個新的時代環(huán)境與文化語境里,要保持詩歌的地方性或者地域性,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然而,當代湖北詩人以自己的作品,證明了詩歌的地域性所具有的重要審美價值與文化意義,卻是不爭的事實。
任何事物總是存在兩個方面,所以我們在肯定湖北詩歌地域性的時候,也要認識到它所存在的缺失。湖北地域詩歌存在的問題是明顯的,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是有的詩人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現(xiàn)出一種自以為是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雖然當代湖北地域詩有自覺意識,能主動地尋求巴山蜀水、荊楚文化的滋養(yǎng)與熏陶,但很多詩人明顯缺乏原創(chuàng)才情與深厚學養(yǎng),對本土傳統(tǒng)文化的吸收尚顯粗糙,對瑰麗楚文化只作短暫回眸,在傳統(tǒng)文化廢墟進行無根的漂游。由于對楚文化的歷史淵源與高度成就缺乏全面了解和深入思考,有些詩歌沒有能夠真正抓住其精神內涵與重要本質。深厚的文化傳統(tǒng)對每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極其重要的,在湖北的文學傳統(tǒng)中,既存在著開放進取、忠君愛國的一面,也存在著自由自適、歌頌鄉(xiāng)土的一面,并且不斷地在各時代的詩人與作家筆下得到再現(xiàn),于是形成了兩支對立互補的文學流脈:一脈以屈原、聞一多、胡風等為代表,熾熱坦誠、九死不悔;一脈以老莊、公安、竟陵等為代表,冷眼觀世、從容不拘。它們宛如太極的兩儀,共同構成美輪美奐的文學高堂。因此,當代湖北地域詩人在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對荊楚文化所包含的宗教信仰、哲學思想、民風民俗、文學藝術等內容,應當有比較深刻的領會。然而我們許多詩人對于楚文化傳統(tǒng)并沒有全面的了解,也沒有深入的理解,只是停留于一種表象與淺層,只是引用幾個術語、運用幾個意象而已。更為重要的是,湖北作為楚文化的正宗嫡傳,向來有著“惟楚有才”的文化心理,在對待外來文化時表現(xiàn)出自傲與自閉的文化心態(tài),造成了一種保守落后的文化性格。沉湎于地域主義的自戀自大是狹隘的,只有在地域意義的基礎上,融合了整個民族甚至整個人類的文化,才可以創(chuàng)造出永恒意義上的詩歌作品。這就要求我們的心態(tài)是開放的,一方面向自己的文化傳統(tǒng)開放,另一方面向外國文化開放,以自我為主體而將它們有機地統(tǒng)一起來,從而進行主體性的創(chuàng)造。楚文化的確是博大精深的,在歷史上曾經(jīng)創(chuàng)造過輝煌的成就,并且在近代以來又有了新的發(fā)展,然而這并不是因為我們是楚人的后裔,就自然成了楚文化的傳人,就會比他人高人一等,不作任何改變與發(fā)展就可以自然而然地大功告成了。所以,對于楚文化全面而深入的學習與了解,是發(fā)展湖北地域詩歌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并且是最為重要的一環(huán)。
其次是集體詩歌創(chuàng)作意識的淡薄,要處理好“個人化寫作”與“集體化寫作”之間的關系。湖北地域詩群長期參差不齊,兩極分化明顯,個別詩人比較出類拔萃,許多詩人有探索的沖動而無獨創(chuàng)的實力。詩人們習慣于各自為戰(zhàn),一直沒有出現(xiàn)像明代公安與竟陵那樣的文學流派。實際上,有一些詩人在思想內容和藝術表達上極具實力與特色,比如王新民、田禾、阿毛、哨兵、劍男等,但正是由于寫作策略的原因,他們在整個詩界的地位沒有得到應有的承認。因此,如何改善當代湖北地域詩的寫作策略,以及如何使地域詩的寫作更具包容力,視野更開闊,影響更巨大,就成為一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如果地域詩人能進行集體創(chuàng)作,提出自己的“主義”和“口號”,讓地域詩的寫作變得整體化、系統(tǒng)化,自然就可以形成氣候。也許有的詩人會提出疑問,認為詩歌寫作完全是個人的事情,現(xiàn)在又不是“文革”時代,為什么要提出“集體化”的寫作策略呢?詩歌寫作的確是“個人化”的行為,每一首詩都要靠詩人自己去寫,任何人沒有辦法代替,也正是因此詩歌才區(qū)別于電影與小說等形式。我們所說的“集體化”并不是要求眾多的詩人來寫同樣一首詩,只是要求當代湖北詩人加強相互之間的聯(lián)系與溝通,進行廣泛的交流與對話,以形成一種共同的取向,思想的、藝術的、審美的、體式的、形式的、技巧的,甚至形成相互之間的呼應與支持也是可能的,也是可以的。既然楚文化在自己的歷史發(fā)展中形成了特色,在世界意義上得到了極大的認可,被稱為東方的“斯巴達”與“普魯士”,那我們當代的湖北詩人為什么不可以有這樣的認同感與向心力呢?詩是要靠自己去寫,然而從歷史上來看文學社團與文學流派是大量存在的,文學思潮的“國際旅行”也是具有重要意義的。
再次是詩歌的地域性與世界性的統(tǒng)一。湖北詩歌的地域性是存在的,因此形成了當代湖北的地域詩歌;與此同時,湖北詩歌的世界性也是存在的,所以形成了湖北詩歌的開放性。曾卓、彭邦楨、謝克強、王新民、田禾、哨兵、阿毛、劉小平、杜李等人的作品里,的確是存在比較深厚的地域性特點。具有地域性的詩人多半是生于斯、長于斯的,而雖然生于斯卻從小外出求學而成長與發(fā)展起來的詩人,地域性就不是那么強。綠原、葉文福等詩人的詩歌作品,就沒有那么強的地域性與地方性價值。因此,當代的湖北詩人可以突出地域性,但也不可限于地域性,同時也可以追求世界性。在一個詩人身上,可以將世界性與地域性統(tǒng)一起來,以形成自己詩歌寫作的新境界。
隨著城市化進展的加快,各民族文化的融合程度也越來越深。湖北地處中原,武漢有“九省通衢”之稱,交通往來異常便捷,這自然有利于不同類型文化的交流與碰撞。如何保持本民族文化的獨立性與本土詩人的異質性,卻是一個相當嚴峻的問題。在世界一體化的背景之下,遙望地域詩寫作的未來,無疑是困難的。19世紀英國“湖畔派詩人”、20世紀中國“白洋淀詩群”這樣地域色彩鮮明的詩歌群體創(chuàng)作,在現(xiàn)代世界中是否能找到位置?從前學者對“什么是詩”、“何種類型的詩歌最美”、“詩歌創(chuàng)作的規(guī)范”等所做出的解釋,必然是與地域性的審美模式結合在一起的。如何在詩歌的地方志中建構起一個現(xiàn)代性的世界,這不僅僅是一個理論認知的問題,也是一個生命自我關心的問題。對地方性知識的了解,必然要從生命史來理解,地域詩寫作必須經(jīng)過一步步的艱難還原:首先把人性和人心還原到地方性的風俗人情上,其次還必須還原到地方性動物植物上,然后還原到生命感覺的器質性上——面對污染的空氣與河流,面對衰敗的水禽和花草,面對這個日益商品化的時代,詩歌的視覺和觸覺必須觸知到地方性氣血的內在搏動,最后還必須還原到詩歌與個體寫作的呼吸節(jié)奏上。果能如此,一種新的詩歌就會在此地產生,湖北的詩歌寫作水平就會再上歷史新臺階。
注釋
:①哨兵:《江湖志》,長江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文中所引哨兵詩歌均出自此書。
②夏可君:《哨兵詩歌寫作的地方志》,《當代文壇》2009年第4期。
③李伯齊:《地域文化與文學小議》,《聊城大學學報》2002年第6期。
④[俄]別林斯基著,梁真譯:《別林斯基論文學》,新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第76~77頁。
⑤陳金祥:《長陽縣志》,方志出版社2005年版,第107頁。
[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