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桂林
夜行人(外一篇)
●宋桂林
在鴨翅河,就是這樣神奇,曾經(jīng)以為不能相見的親人,因為漫長的黑夜和血脈相通的氣息,大家又相擁在一起。
這個世界,有人喜歡與虛無和空氣較真,有人喜歡瓜分疲倦和汗水。生活面越來越小的我,再不會像從前一樣大呼小叫。一如鴨翅河的人們喜歡在夜色中行走,喜歡在沉默中傳遞懷念和愛,他們的喧鬧和寂靜都需要我保持緘默。我只想告訴親人們,等到天暗下來,就把懷中的石頭放下,我們一起上路。從鴨翅河出發(fā),去麥地,去天上,去親人聚集的地方。這是星空下面最重要的事情。這樣的夜晚,我聽到藏在深處的呼吸,看見漸行漸遠(yuǎn)的時間以及散落一地的塵埃。
回憶是如此清晰:一個捕魚的男子,姓劉,死在自己設(shè)計的網(wǎng)卡中;一個屠夫割傷喉嚨,一路狂奔,他說聽見了龍的叫聲,祖?zhèn)鞯耐赖稄拇朔畔拢灰粋€姓王的瘸子,每天練習(xí)淮劇,直到一個女人與他私奔。就是這樣奇妙,在鴨翅河主宰個人命運的有時不是一個時代,而是某個細(xì)節(jié)。
比如大舅,如果不是生命中那個憂傷的夜晚,他一定兒孫滿堂,幸福無邊。那是1958年,一個空氣里都充斥饑餓的年代。我的母親是個七八歲的小姑娘。家里最大的家長是大舅,正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至于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在1958年或是更早就離開這個世界了,原因無非饑餓和疾病。
那個夜晚,凌亂、沉重。往常,大舅的嘮叨也像沾了蜜的糕點,具有無窮的召喚力,成為弟弟和妹妹的最高旨意。而現(xiàn)在,他的話語開始失去權(quán)威,他教給弟弟妹妹抵御饑餓的方法漸漸失靈。他讓二舅坐在門檻上不要走動,懂事的二舅就捧著肚子不敢亂動了。后來,十二歲的二舅扶著門框也站不起來了。他告訴我的母親,只要能吃的都要去舔舔。年幼的母親信以為真,舔碗底、舔鍋蓋、舔掌心、舔嘴唇,一直舔到搬不動舌頭。無路的生活讓無助的人生出虛妄的勇氣。是不是那個夜晚,月亮收起了光亮,少年的眼睛被蒙蔽,于是注定埋下憂傷。大舅理了理弟弟的衣領(lǐng),又親了親妹妹的小臉,就滿懷憧憬地上路了。生產(chǎn)隊的倉庫是一個散發(fā)無比溫暖的地方,那里有弟弟和妹妹吃不完的大米、面粉,甚至還有雞蛋。
大舅后來的遭遇,一直是我們大家族的隱痛。他被定上了盜竊犯的罪名。有人說被關(guān)在東北,有人說關(guān)在江西?;膩y的時代,雨打浮萍,親人的牽掛也無從表達(dá)。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寧愿把他掩藏成一個秘密,也不愿意提及。那是憂傷的堤壩,我們不敢觸碰。一直到我讀初二的那年,大舅回到家鄉(xiāng),已經(jīng)是一個年過四十的中年人。暗淡、頹廢,恍如隔世,讓我知道擊垮一個人不僅要限制自由,還要讓他活在無盡的思念里。那個在鴨翅河邊奔跑的男孩再也沒有了。大舅逢人就說,感謝這個好時代,讓自己重獲新生。我沒有驚詫大舅反常的表達(dá)。每一個時代必然有其獨立的美好,飄忽不定的只是無數(shù)的個體命運。大自然的一個趔趄,決策者的一個噴嚏,一些人的命運就會發(fā)生改變,卑微、細(xì)小,無人察覺,最終被歷史淹沒。
我告訴過許多人,對于鴨翅河,死亡的距離在這里失去真實性。一些離家的孩子,在某個夜晚,踏上這片土地就會看見早年逝去的親人。而親人們還像往日一樣在生活:黑暗中抽煙的父親、乘著月色割麥子的母親、比冬天還要寒冷的姐姐的愛情。他們的歡笑、勞作,低弱的嘆息,觸手可及。在鴨翅河,就是這樣神奇,曾經(jīng)以為不能相見的親人,因為漫長的黑夜和血脈相通的氣息,大家又相擁在一起。
那種情景不是夢境。許多夜晚,我對著故鄉(xiāng)的風(fēng),裸著身體,用清涼的河水沖洗全身。四野寂靜,風(fēng)在繼續(xù)吹著,稀疏的星月躲在一邊。我決心就那樣到天亮,把疲憊交給流水。可是,在澄明的夜空下,我分明看到抱病而去的四叔正走在鴨翅河的路上。一直沒有變化的服飾和面容,如此清晰:散發(fā)著煙草和藥水味的舊軍大衣依然喜歡敞開,好像剛從熟悉的田埂走來。
我知道,一些人生命殆盡的時候,離開故土的方式,都與曾經(jīng)的疼痛有關(guān)。四叔是在生命只有三個月的時候,愛上了在故土的小路上踱步。他在一條路上駐足、拐彎,在另一條路上消失,再出現(xiàn)。他捂著小腹,腰比以前更彎了。他走的依然是生前喜歡的路。他上路的時間依然是身體劇烈疼痛的時間。祖母的老屋,弟兄的新居,他要再走一遍。他想用最短的時間把鴨翅河都帶走。有時是凌晨他就上路了,這個愛面子的男人,他的眷戀和憂傷,總是微笑著留給了親人。在另一條路上,我多么希望固執(zhí)的四叔如今能夠停下腳步,告訴我一個人的時間史是短暫還是漫長。二十歲,他在部隊里急行軍,磕掉了三顆牙齒;三十歲,他喝醉了酒,把村里的鐵匠打哭;四十歲,他的女兒十歲,他辭掉工作生了兒子。后來,辦過加工廠,去上?;厥者^舊家電,去浙江賣過魚圓;再后來,他又回到鴨翅河種地。那時,他迷上家鄉(xiāng)的土燒,脾氣越來越犟。那時,誰也不能讓他明白,世事變遷,有的人往上走,有的人往下走,只要我們有個好身體,沒有掙脫不了的宿命,包括盡情施展我們的美德。
現(xiàn)在,無聊的生活常把我們塑造成各種人。我們活在時間里,活在倫理里,活在人群中間。我們無處可逃。能不能有一片土地,像鴨翅河那樣賦予人們神奇的力量,讓心靈更加沉靜,讓所有掛念的人在此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