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尤之
我還能說些什么
●何尤之
廠長催我還錢時,閆朝軍拎來個布袋。打開來,是現(xiàn)金,“十萬八千,你數(shù)數(shù)?!蔽艺f:“你拿回去,我這輩子也還不起你。”他說:“還不起就別還。”
1
一九八八年,我大學(xué)畢業(yè)剛分到凌州時,閆朝軍是我唯一可以引為知己的朋友。閆朝軍和我一樣,也是剛分配來的。我們是在凌州市皮塑公司新入職大學(xué)生崗前培訓(xùn)時認(rèn)識的。從此,交往甚密,情同手足。然而在我看來,我和閆朝軍能成為朋友,是值得置疑的。
首先讓我置疑的,是我們并沒有共同語言。閆朝軍是機械學(xué)院畢業(yè),機械專業(yè),成天拿鈑手的。我是地質(zhì)學(xué)院畢業(yè),學(xué)的是財會,算盤不離手。二者風(fēng)馬牛不相及,何來共同語言?語言的內(nèi)涵不共同,語言的表達也不共同。閆朝軍滿嘴贛榆鄉(xiāng)音的普通話,聽上去很不利索,嘴里總像含了一口水,有時他說了一半,我就明白啥意思了。我的普通話帶著阜寧鄉(xiāng)音,語速快得像炸鞭,有時我的鞭炸完了,閆朝軍還沒反應(yīng)過來,我不得不再炸一掛甚至幾掛鞭。我們的鄉(xiāng)音都很重,卻這么磕磕絆絆地對上話,對得連猜帶估,對得囫圇吞棗,竟沒妨礙彼此的交流。
讓我置疑的還有,我們的愛好完全不同。我愛好音樂,喜歡彈電子琴,彈吉他,吹笛子,吹口琴。閆朝軍對這些狗屁不通,還總想不明白,那些1234567扎堆在一起,咋就神奇地變成了美妙的音樂呢?我鄙夷他,我也解釋不清楚。閆朝軍是個沒有耐心的聽眾,常在我彈琴旋律沉醉其中時,忽然伸出他邪惡的手,在黑白之間胡亂地按一下,一汪純潔寧靜的秋水,就被他污染了。而他的愛好我更不感冒,我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能讓電子鐘走時了,對講機對話了。他鐘情無線電勝過鐘情女孩子,這是我后來發(fā)現(xiàn)的。他宿舍的桌上床上堆的都是破銅爛線,搗鼓起來津津有味。這時的他物我兩忘,儼然與無線電融為一體。我實在想不通,天天搗鼓那玩藝,能搗鼓來老婆?。坑写嗡隽藗€對講機,讓我?guī)椭鴾y試。兩人在大街上拉開距離,看信號能保持多遠。結(jié)果剛拉開二百米,信號沒了,害得我在街上找他找了幾個小時。
不說了。總之,我們成了摯友,毫無理由卻又無怨無悔。
皮塑公司下屬十來家工廠,塑料廠效益最好,皮鞋廠效益最差。閆朝軍這小子運氣好,分進了塑料廠,不但工資高,還有獎金。我分在皮鞋廠,不但沒獎金,工資還總發(fā)不出。我哀嘆:“蒼天不公啊,我本科生一月才八十八塊五,他大專生卻拿了一百二十八,憑什么他比我收入高呢?”閆朝軍氣我:“我們車間那些初中生,收入都在一百以上?!蔽也簧鷼饬?。人生幾十年,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沒準(zhǔn)哪天上帝就光顧我了。現(xiàn)在想來,那時我太天真了。在我還住著平房的時候,閆朝軍就在城市中心地段買了三室一廳的商品房。
一九八九年秋,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一度的置疑找到了答案。那天閆朝軍帶我去他鄉(xiāng)下老家,他母親問我多大,我說和閆朝軍同歲。我說了年月日,他母親吃了一驚,說:“你和朝軍一天生的?你記的是陰歷,他記的是陽歷。”那時沒有網(wǎng)絡(luò),我們就翻日歷,查書籍,兩人推算了半天,發(fā)現(xiàn)真的是同一天來到世上,相差不過幾個時辰。這種概率很小的巧合,竟讓我們在茫茫人海中碰上了!這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直接將我們的友情推到了親密無間的境界。后來我們出沒在凌州的大街小巷時,幾乎都是二人行。幸好那時沒流行斷背一說,否則要被人街拍炒作了。
2
一九九○年初,別人給我介紹個對象,女孩叫天芳。天芳是營業(yè)員,在大光明商場賣家用電器。閆朝軍陪我一起去相親的。彼此印象還不錯,一周后,我買了電影票,讓介紹人送給了天芳。我給閆朝軍也買了張票。我眼拙,忘了天芳的模樣。閆朝軍和我站在電影院的臺階上,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人群里的天芳,對我說:“她來了,那個穿白裙子的?!蔽铱戳丝矗f:“不像?!彼Γ骸按龝矗氵吷鲜遣皇撬?。”結(jié)果是,他坐我左邊,天芳坐我右邊。
那時的愛情,很安靜,很淡定,不比現(xiàn)在愛得浮躁,愛得輕狂。我們總是隔二差三地約會一次,見面了就是聊天,看電影,或吃個便餐,保持一定的距離。至于攙手,擁抱,基本要等到瓜熟蒂落的時候。戀愛像是馬拉松,沒個三年兩載,一般是不會談婚論嫁的。
記得有天晚上我剛下班,天芳來了。天芳說:“晚上看電影吧,新片。”那時流行交誼舞什么的,我們不會,也消費不起,看電影就成了我們戀愛時光最浪漫的事了。當(dāng)然,在黑漆漆的電影院里,彼此的身體都被牢牢釘在了座椅上,什么也不會發(fā)生,發(fā)生的只是心理活動。這也很滿足很浪漫了。我問天芳:“還沒吃飯吧?”天芳說:“嗯,下了班就過來的。”我把手伸進褲兜里,一摸,再摸,然后直直地看著天芳,身子快僵硬了。天芳說:“你怎么啦?不舒服?”我沒說話,眼神很空虛,腦子在運轉(zhuǎn)。我的兩個褲兜里空空的,分文沒有。我尷尬極了,但不能讓天芳知道,否則太丟人了。天芳主動來找我,還是第一次,所以我不能掃了她的面子,我要想辦法。我腦子轉(zhuǎn)到了閆朝軍身上。我說:“叫上閆朝軍一起看吧?!?/p>
我騎著單車,帶著天芳,去了閆朝軍宿舍。我說:“一起看電影吧,新片?!遍Z朝軍笑笑,說:“我今晚有事,不給你們當(dāng)燈泡了?!蔽矣悬c急,可天芳在,我不好明說,我向他遞了個眼色,暗示他一起去。他偷偷擺了個手。我和他耳語:“借我十塊錢?!遍Z朝軍怔了一下,又瞄了天芳一眼。天芳站在門口,正笑意盈盈地等我。閆朝軍面露難色,強調(diào)了一句:“我今晚有事?!蔽叶囊馑?,他今晚也要用錢。但是,他的事再大,能大過我嗎?我這可是終身大事啊。再說,他收入比我高,不至于像我這么窮吧。我有了點不悅,閆朝軍就悄悄遞了十塊錢給我。我遞了個感激的眼色,帶著天芳走了。
我沒想到,閆朝軍遇上了尷尬。準(zhǔn)確地說,是我的尷尬轉(zhuǎn)嫁他了。他晚上果然有事,事情和我一樣的大。他也約會了,和一個女孩看電影。但他沒對我說,他甚至連交女朋友的事都沒告訴我。他就這性格,沒有把握的事,即使在我面前,也不說。這就不能完全怪我了。閆朝軍也確實沒有怪我。
閆朝軍交女友才一個月,女孩叫紅梅,在中藥廠上班,長得還不錯,體態(tài)也好。我是后來見到的。閆朝軍對我說了他的尷尬。他本來是不尷尬的,他為約會準(zhǔn)備了十塊錢,如果不是借給了我,足夠看電影的了。現(xiàn)在,他沒錢了,還要硬著頭皮帶紅梅去看電影。
他們先去了黃海影劇院。這時,我和天芳在吃飯,吃完了就在黃海影劇院看電影。閆朝軍擠到售票口,又?jǐn)D出來,對紅梅說:“這個電影看過了,一點不好看?!奔t梅說:“那去工人文化宮吧?!笨磥?,紅梅喜歡看電影。聽閆朝軍說,紅梅活潑開朗,能歌善舞,在中藥廠是文藝骨干。
他們又去了工人文化宮,閆朝軍故伎重演,說:“這個也看過了,沒啥意思?!遍Z朝軍將電影的故事梗概說了,說得很平淡。故事梗概就貼在售票窗口的旁邊,閆朝軍剛才排隊買票時,順便看了,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講給了紅梅,表明自己確實看過這片子。看過的電影再看,確實沒意思,紅梅說:“再去工人電影院看看吧。”紅梅真是個電影迷,可把閆朝軍犯難死了,總不能再說看過了吧?人都有急中生智的時候,閆朝軍一急,也急出招了,說:“今天上班聽同事說,他們昨晚在工人電影院看的電影很刺激,有好幾處黃色鏡頭,少兒不宜。”紅梅一聽,臉馬上紅了。別說他們才認(rèn)識一個月,就是我和天芳認(rèn)識三個月了,也不敢看黃的。甚至我在結(jié)婚后,別人送我一盤黃帶,我都不敢看,原封不動地退還了。
凌州市區(qū)只有三家電影院,像排地雷似的,被閆朝軍一一排除了。紅梅怏怏然,說:“算了,不看了,去公園坐坐吧。”公園晚上是免費的,也是談情說愛的好去處。閆朝軍如獲大赦,帶著紅梅去了公園,總算敷衍過去,沒讓紅梅看出破綻來。
閆朝軍是兩天后和我說這事的,我先是笑,笑了后,又有些愧疚。我想見見紅梅,閆朝軍遮遮掩掩的,說:“才接觸,過段時間帶給你看?!蔽艺f:“不行,當(dāng)初我見天芳,你不也去了嗎?我也要給你把把關(guān)嘛?!彼坪踹€是為難,后來我分析,他可能不太喜歡紅梅。最后,他給了我個望遠鏡,讓我在他們約會的時候,拿望遠鏡遠眺。我只好依計行事,在華北橋頭他們見面的地方,等著紅梅走進我的鏡頭里。一會,一個蹦蹦跳跳的女孩進了我的鏡頭,走到閆朝軍面前,兩個人推車走了。
后來,我們兩對戀人就熟了,常在一起玩。我們都處于戀愛初級階段,不需要多少私密空間,平時各玩各的,到了周末,就一起去爬山,看演出,逛街。記得有次在桃花澗,我們四人仰躺在山坡上,一起嗑瓜子。紅梅吐嗑瓜子皮時,不小心竟吐到了我嘴里。閆朝軍沒說什么,倒是天芳,笑得在地上打滾。
四人在一起,喜歡打撲克,打升級。我和天芳一家,閆朝軍和紅梅一家。天芳打牌不長記性,牌很臭,我怎么指點都沒用。紅梅也指責(zé)閆朝軍不會玩。為避免爭吵,我們重新搭檔,我和紅梅一家,閆朝軍和天芳一家。輸了要請客,一餐十塊八塊足夠了。自然是閆朝軍和天芳輸?shù)枚啵Z朝軍不好意思讓天芳掏錢,只好他請了。他的收入比我們都高,偶爾請次客,應(yīng)該的。
3
世事如棋。未來常常是我們無法預(yù)料的,總有些事情來得莫名其妙。就在打牌和聊天中,我們的愛情也被悄悄洗了牌。這于我和閆朝軍來說,未免殘忍了點,但還是若無其事地接受了。
打牌成就了我和紅梅的默契,愛好相同更牽動了我和紅梅。打牌打累了聊天,聊天聊累了唱歌。我用電子琴伴奏,紅梅且歌且舞,閆朝軍和天芳當(dāng)觀眾。紅梅有副好嗓子,還有好身材,她的歌舞讓我們大飽眼福。我夸紅梅:“歌舞之時像明星?!奔t梅累了,我就給獨奏《戀曲1990》。這歌剛剛流行,紅梅聽瘋了,說:“再彈一遍?!蔽矣謴椓?,她還要聽,最后讓我教她,教會了又要我彈她唱。天芳也喜歡聽,閆朝軍則索然無味。紅梅不管閆朝軍,自顧地跳著唱著,點著頭,扭著腰。紅梅說:“下周末,中藥廠有場晚會,我就表演這個節(jié)目,你和我配合吧?!蔽铱粗Z朝軍,點點頭。
之后的一周,紅梅每天晚上都來找我,和我排練,一排練就是三四個小時。天芳有時來,有時不來。閆朝軍陪了兩晚上,就不肯陪了。他在給一家無線電雜志撰稿,要趕著寫。紅梅說:“不來拉倒,來了還影響我們?!遍Z朝軍聽了皺皺眉頭。
周末到了,中藥廠晚會上,我和紅梅上場了。我在舞臺中央放上電子琴,背著吉他,拿著笛子,然后和紅梅并肩站著,面向觀眾。我先撥拉一下吉他,吉他發(fā)出清脆的鳴響。再撥了段快節(jié)奏的過門,然后迅速換上笛子,清亮的笛音悠然響起,舒舒緩緩流淌在大廳里。再換上吉他,急風(fēng)驟雨地彈著伴奏,紅梅隨著節(jié)奏翩翩起舞。紅梅歌聲響起,大廳里掌聲熱烈。我再變換樂器,電子琴、口琴、笛子、吉他都派上了用場,每個細節(jié)表演都很完美,贏來掌聲如潮。紅梅就在舞臺上,在如雷般的掌聲中,突然抱著我哭了,又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口。這個舉動太大膽了,我們馬上就被掌聲口哨聲淹沒了。
閆朝軍和天芳就坐在臺下,顯然看到了這個舉動。于是閆朝軍和我心存芥蒂了。很明顯,我們在一起玩得少了。紅梅不管這些,還是和我沒心沒肺地玩,唱歌,跳舞,聊天,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閆朝軍不來,說要研制LED,紅梅就一個人來找我。而我,約天芳的次數(shù)也在銳減。
有一天,紅梅羞澀地對我說:“我發(fā)現(xiàn)我離不開你了?!闭f得我心跳。有了心跳,就真的是戀愛了。其實我早就心跳了,兩天不見紅梅,就想她。但我不敢說。我甚至譴責(zé)自己,怕對不住閆朝軍。我想和紅梅斷了,怕背上重色輕友的罵名,又舍不得。我內(nèi)心一直矛盾著。紅梅說:“我和閆朝軍也沒什么呀,就是處朋友嘛,又沒動過感情,連手都沒拉過?!蔽乙矝]拉過紅梅的手,但動了感情。
我和紅梅私定終身后,就不約天芳了。我和天芳說了,天芳簡單地說:“理解,祝幸福。”轉(zhuǎn)身走了。接下來,我要和閆朝軍談。我很為難。紅梅說:“我去和他說!”我搖頭:“不,只能由我說?!蔽胰チ?,我說:“和你說件事,很對不起……”閆朝軍沒讓我往下說,用手勢止住我,說:“我和紅梅只是朋友,你和天芳也只是朋友,我們更是朋友,朋友之間無論發(fā)生什么,都不用說對不起。”接下來,閆朝軍的話讓我更吃驚?!拔矣X得,你和紅梅很適合。”我說:“是?!遍Z朝軍又說:“我和天芳也合得來。”我懵了,不知所云。閆朝軍說,他和天芳談朋友了。我既欣慰又感慨,說:“我祝福你們!”
在我和紅梅的感情位移發(fā)生變化時,閆朝軍和天芳也在變。天芳在大光明商場賣家用電器,那時還不太注重售后服務(wù),保修期內(nèi)電器壞了就退回廠家修,超過保修期就送到維修店修,商場沒有專職維修人員。有時遇上不講理的,天芳就頭疼了。這樣,天芳自然就想到閆朝軍了。九○年時,手機還沒出現(xiàn),單位也只有幾部座機。要找人就打單位電話,要么就親自跑一趟。大光明商場離皮鞋廠遠,離塑料廠近,拐彎就到。天芳要維修了,不去找我,直接找閆朝軍了。閆朝軍修家電,基本能做到手到病除。找一兩次行,總找閆朝軍幫忙,天芳也不好意思,就跟領(lǐng)導(dǎo)說,付點勞務(wù)費吧。你看,這小子運氣好吧,工資高,還能賺外快。那時搞兼職的很少,閆朝軍就兼職賺錢了。至于天芳和閆朝軍怎么就動了感情,我不知道。我一直沒問過他們,其實也不用問。愛情是筆糊涂賬,愛情讓人變得弱智,要不后來咋出現(xiàn)那么多貪官呢,據(jù)說都和情人有關(guān)。
一九九○年底,我和閆朝軍雙雙結(jié)婚了。閆朝軍派天芳參加了我們的婚禮,我派紅梅去參加了他們的婚禮。我說:“沒想到他天天搗鼓破銅爛線,竟能搗鼓個老婆來?!奔t梅回來說:“他的腦子真好使,居然做了個LED,一行紅字‘百年好合,白頭偕老’在顯示屏上來回移動,好新鮮好漂亮!”
4
愛情是浪漫的白云,婚姻是沉實的黑土。我和紅梅結(jié)婚后,過去的浪漫歸于平靜,日子變得真實而枯燥。紅梅的可愛和嬌氣,被日子錘煉得沒了影,大小姐的脾氣在現(xiàn)實中顯得不可言喻,對我也是橫挑豎揀。“一個男人,換個燈泡都不會!”“水龍頭壞了,也不會修,你這男人有啥用???”那個下午,我被逼無奈,從市場上買了個燈泡回來,想自己摸索著裝上去。推門一看,閆朝軍正站在椅子上,往天花板上裝燈泡。紅梅一手扶椅子,一手扶閆朝軍的腰,怕閆朝軍半空摔下來。我裝作沒看見,心里卻酸不溜嘰的。見我進來,紅梅沒說話,閆朝軍在裝燈泡,顧不上和我打招呼。我尷尬地坐在沙發(fā)上。等閆朝軍裝好下來了,我們聊了幾句,閆朝軍就走了,連口水都沒沾。后來,家里水電出故障了,紅梅不催我,直接找閆朝軍了。
聽紅梅說,閆朝軍不在塑料廠做了,天芳也辭職了。他們開了個家電商店,將近兩年了,專門銷售和維修家電,生意不錯,一月能賺四五千。紅梅說這話時,有刺激我的意思??晌矣惺裁崔k法呢?工資才一百多,皮鞋廠搖搖欲墜,還總是發(fā)不出工資。廠長也急,去年就決定了,辟出半爿廠房,和凌州房開公司合作,開發(fā)住宅小區(qū),眼下正在如火如荼地施工中。當(dāng)時房地產(chǎn)還沒炒熱,這算是個創(chuàng)舉。廠部研究了,科長以上干部每人一套三室一廳,享受六折優(yōu)惠。我已經(jīng)是財務(wù)科長,可以享受這個優(yōu)惠。紅梅說:“別說六折,一折你都買不起!”也是,我們那點工資,勉強夠維持生活,一分結(jié)余也沒有。我問紅梅:“你有沒有親戚買得起房的?指標(biāo)作廢了可惜!”紅梅說:“都是上班族,誰買得起?”
又一次,電視壞了,雜音很大,紅梅讓閆朝軍來修,我也在家。閆朝軍換上個音響接口,就好了。我給閆朝軍泡杯茶,兩人聊了一會,聊他的生意。后來我想到皮鞋廠的優(yōu)惠房,問他要不。閆朝軍算了算,差不多要六萬塊,點頭說:“要!”我第二天就去廠辦,做了購房登記。后來在購房時,遞交的是閆朝軍的資料,廠長不讓買,說:“這個指標(biāo)不對外。”我說:“閆朝軍是我朋友?!睆S長說:“那也不行?!蔽抑缽S長的用意,他的小舅子是廠里保衛(wèi)科副科長,不符合優(yōu)惠房的條件。當(dāng)時也想將條件放至副科長,但副科長太多了,沒敢往下放。如果我買不起房了,他小舅子可以乘虛而入。但我堅決不讓步,而且使出了殺手锏。廠長去年銷售一百多箱皮鞋給黑龍江,貨發(fā)出去沒三個月,黑龍江那個皮鞋商店就不見了。銷售科長偷偷告訴我:“黑龍江皮鞋商店是廠長叔叔開的,與銷售科無關(guān),你不能銷賬,否則皮塑公司追究下來,你我都有責(zé)任?!睆S長見我提了這事,不說話了,在閆朝軍的購房申請上簽了名。一年后,閆朝軍拿到了鑰匙,住進了新房。這套房子位置好,處于凌州市中心,后來升值了,翻了好幾倍。
或許是我?guī)土怂麄儼?,又或許是他們住皮鞋廠邊上,天芳便常來找我。我們早就不尷尬了。皮鞋廠有十幾部卡車,專往外地送皮鞋。天芳要去上海進電器,可找車難。我們廠常去上海送貨,回來時是空車,天芳就請我?guī)兔Α7凑琼槺愕氖?,我和司機說了,又送了點煙酒。司機不好意思拂我面子,還指望報銷時我手下留情呢,就應(yīng)了下來,每次都幫天芳把電視空調(diào)風(fēng)扇捎回來。天芳會處事,請司機吃飯,或送煙送酒,關(guān)系也蠻融洽。
房子交付使用一年了,工程款還未付清。工頭天天求我,我有啥辦法。皮鞋廠效益每況愈下,銀行賬上只有二三十萬,不夠工廠開銷的。有個叫周大侉的,送沙的,余款有萬把塊,來找我好幾次了。不過周大侉不說窮,不說難,也不請我喝酒,來了就陪我喝茶聊天,臨走時也不說什么。我對周大侉印象不錯,北方人,直爽,干脆,不像那些南方工頭,天天磨人,累死我了。那次周大侉在我辦公室悄悄遞張名片給我。我一看,是海鮮店老板的名片。周大侉說,明天去他那兒打升級吧。我說,好。不少年沒玩升級了,給周大侉提起了興趣。第二天,去了海鮮店,周大侉不在,我掏出名片,說:“周大侉讓我來的?!睜I業(yè)員一看,上面有周大侉的簽名,馬上從里面拿出幾大包海鮮來,說:“周大侉送給你的?!?/p>
兩天后,周大侉來了,我二話沒說,開了張空白支票給他。我說:“還欠你一萬二,你自己填吧?!闭l知周大侉一下劃走了十二萬。三天后,廠長找我,說:“你怎么能給周大侉空白支票呢?你這是工作失職,咋辦?要么賠錢,要么,怕要坐牢。這么大的巨款,我也保不住你。”我心想,就是保得住,你也不會保我,恨不得落井下石呢。
我急得不得了,四處打聽周大侉的下落。凡熟識周大侉的人,都找了,都說不知道。周大侉像團灰塵,被風(fēng)吹散了。紅梅和我吵得不可開交,天天哭,天天鬧。最后說:“那你就坐牢吧。”我嗯了一聲,坐牢是唯一的辦法了。沒等廠里把我告上法庭,紅梅先把我告上法庭了。紅梅提出了離婚。我不想連累紅梅,在判決書上簽了字。
那天,閆朝軍來了,我們好幾年沒這么單獨聊天了。他先看我房子,三間平房,在凌州算是貧民窟了。東拉西扯了幾句,閆朝軍才說正題,“咋離婚了?”我說了情況。閆朝軍低頭半晌,說:“要不,我去勸勸紅梅?”說了這話,又覺得不妥,大概怕我猜疑他和紅梅的關(guān)系,說:“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蔽艺f:“不用了,離了好,離了我一個人扛著,頭砍了碗大的疤?!遍Z朝軍說:“要賠多少錢?”我說:“十萬八千。”
“找廠長好好談?wù)?,這是工作失誤,不能全賠吧?”
“談不攏,他正好借機報復(fù)我呢。他小舅子覬覦你那套房子,被我攪了?!遍Z朝軍又不語了。
大概一個多月后,廠長催我還錢時,閆朝軍拎來個布袋。打開來,是現(xiàn)金,“十萬八千,你數(shù)數(shù)?!蔽艺f:“你拿回去,我這輩子也還不起你?!彼f:“還不起就別還?!蔽艺f:“我寧愿坐牢?!彼徽骸澳悴荒梦耶?dāng)朋友?”我說:“不是。是我不想連累任何人,更不想連累你?!遍Z朝軍說:“要還拿我當(dāng)朋友,就別多說了?!闭f完就走了。
我上唇咬住下唇,緊緊地咬著。我還能說些什么呢?
我將錢還給了廠里。廠長吃驚,沒想到我能捧出錢來,笑里藏著刀,說:“財務(wù)科長就是有錢啊,當(dāng)初買房說沒錢,現(xiàn)在一下冒出這么多錢來?!蔽艺f:“告訴你個秘密,我是貪污的,我將廠里一百多箱皮鞋倒賣了?!比缓筠D(zhuǎn)身出門,“砰”的一聲,將一頭冷汗的廠長關(guān)在辦公室里。
我去了閆朝軍的家電商店。商店轉(zhuǎn)讓半個月了。
突然,天邊滾過了一個響雷,在我頭頂上劈開了。西天烏云密布,風(fēng)雨壓城。我情知不好,急忙趕到閆朝軍家。開門的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女人,我愣了。
“閆朝軍呢?”
“聽說去南京打工了?!?/p>
“他老婆呢?”
“離婚了。”
“離了?”
“能不離嘛。他太老實了,為了湊錢給他朋友,把商店轉(zhuǎn)讓了,房子也賣給了我,哪個女人受得了?不過聽說是他主動提出離婚的。”
告別了胖女人,太陽出來了。烏云不知啥時散了,南邊的天空很鮮亮,清澈如鏡,一朵朵白云在自由自在地浮游著。我遠眺南方,看見一根細長的絲線,正從我的身體里抽出來,蜿蜒著向南方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