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美秋
(江蘇大學(xué) 文法學(xué)院,江蘇 鎮(zhèn)江 212013)
紀昀(1724-1805),字曉嵐,一字春帆,號觀弈道人,是乾嘉時期著名的學(xué)者、詩人,在文化學(xué)術(shù)上取得了許多重大的成就。紀昀批?!队衽_新詠》既有藝術(shù)上精妙的批點賞鑒,又有文獻上精審的??笨急?,是《玉臺新詠》研究史上極為重要的一人。張蕾說紀昀研究《玉臺新詠》的實績“集中于《玉臺新詠校正》十卷、《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六及卷一九一關(guān)涉《玉臺新詠》的幾則提要,另有散見于所作詩文序跋中提及《玉臺新詠》及其所錄詩人或詩作的言論”,所列文獻較周全,但遺漏了一個重要的文本——即紀昀朱墨批解吳注本《玉臺新詠》。該書原本似已佚,今上海圖書館藏有王文燾過錄的抄本:清宣統(tǒng)年間王文燾在吳兆宜注、程琰刪補的《玉臺新詠箋注》(乾隆三十九年刻本)上“過錄紀文達公朱墨批解本”(簡稱《批解》)?!杜狻烦筛逶缬凇队衽_新詠校正》(簡稱《校正》),???、評點比《校正》簡略一些,且大多保留于《校正》(用語偶有不同)。雖然如此,王文燾過錄的朱墨批解本并非可有可無,本文擬就其文獻價值和詩學(xué)價值略作論析。
王文燾,字叔潕,四川華陽(今成都)人,清末民國時期金石目錄學(xué)家,與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有書信往來。除《玉臺新詠》外,王文燾還為《積古齋鐘鼎彝器款識》、《昌黎先生詩集注》、《文心雕龍》等書過錄諸家評校。王文燾過錄的紀昀朱墨批解吳兆宜注本《玉臺新詠》有很高的文獻價值。
首先,王文燾過錄的《批解》原樣復(fù)現(xiàn)了紀昀原書的最后兩卷及四則校記。王文燾“跋”敘述其借書過錄的情況說:
河間紀文達公手?!队衽_新詠》原本不知所在,江夏徐君行可富收藏,有此過錄本。大人假得,命文燾過錄。又于友人處得文達原書,惟九、十兩卷,卷末又有文達校記,卷九首葉又有文達“收藏”及“校定”兩章,均一一景模。時為宣統(tǒng)庚申夏季。九、十兩卷為表兄晏達如(紹璋)景模,今歲命工重裝,并志原始于后。宣統(tǒng)癸亥夏五端午后三日華陽王文燾記。
王文燾的父親從江夏(今湖北武昌)大藏書家徐行可處借得紀昀批?!队衽_新詠》的過錄本,由王文燾過錄在吳兆宜箋注本上。后來,王文燾又從朋友手里借到紀昀的手稿殘本,只有九、十兩卷。這兩卷大大提高了王氏過錄批解本的文獻價值。卷九首頁有紀昀的兩枚印章:頁眉右邊有“瀛海紀氏閱微草堂藏書之印”,朱文長方印;正文右上有“春颿校定”的白文方印。王文燾說的卷末校記有四則,按原文之先后順序抄錄如下:
壬辰正月十一日重閱畢。曉嵐又記(墨筆)
乾隆辛卯七月二十八日閱畢。曉嵐記(朱筆)
八月初二日又覆閱畢。鈔本訛脫甚多,暇當檢諸書詳校之。曉嵐又記(朱筆)
《玉臺新詠》舊乏佳刻,此本出吳江吳氏,鈔胥潦草,訛不勝乙。暇日偶為點論,又以家藏宋本互校之,乃宋刻之訛又甚。馮鈍吟跋謂宋刻乃麻沙本,故不佳,誠篤論也。而馮默庵所校猶執(zhí)宋本以為據(jù),實其疏矣。然孝穆所錄諸詩,尚非隱避,他集具在,可以互勘而明。因旁證諸書,定為此本。雖疑誤之處尚所不免,然較諸本之抵牾,以為清整矣。其注亦踳駁,則尚未暇舉正也。乾隆壬辰上元前三三日河間紀昀記。
乾隆辛卯三十六年(1771)秋,紀昀兩次評閱吳箋注本,用朱筆點論(共505則),重在藝術(shù)品鑒,同時萌生了全面??蔽谋镜囊庠浮H沙饺吣?1772)正月,他又批閱兩次,校以家藏宋本和相關(guān)詩文集,用墨筆點論(共252則),有校勘考證,也有批點賞鑒。他還有意勘正注文,可惜沒有時間。這四則后記即不僅記錄了紀昀批校《玉臺新詠》的確切時間和過程,也傳達出他認真嚴謹?shù)闹螌W(xué)態(tài)度。再加上《校正》序、跋所記的考異、評點,紀昀至少六次批?!队衽_新詠》,可見他對此書的重視。由此進一步探討紀昀為何如此用心于批?!队衽_新詠》,能更深切地理解他的詩學(xué)觀點和學(xué)術(shù)思想。
其次,《批解》首頁將當時可知的《玉臺新詠》的歷代各種版本一一羅列,共十八種。其中宋本兩種,元本一種,明本八種,清本七種,部分有小字注:
《玉臺新詠》各本目:
許滇生□(筆者按:該字上貝下手)徐興(筆者按:“興”當作“星”)伯藏宋本 有翁覃溪跋
天祿目藏載南宋陳玉父本二部 又元刊本一部
明正德甲戌蘭雪堂活字本
正德覆宋陳伯玉本每葉三十行,行三十字,后多一趙靈均跋。靈均,凡夫字(筆者按:“字”疑當作“之”)子也。邵目星詒附記
嘉靖徐學(xué)謨海曙樓本九行二十字
萬歷丁丑張嗣修手錄袖珍本
萬歷中華亭楊鑰刊本
天啟寒山堂趙均覆宋陳玉父本半葉十五行行三十字
汲古閣刊本
五云溪館活字本——以上宋元明本
國朝馮默庵舒???/p>
張金吾影宋刊本
康熙丁亥孟璟重刊張嗣修本
歸安茅國縉刊本
袁大道心遠樓刊本
吳兆宜箋注程際盛刪補本
李南磵藏舊鈔本
其中張金吾影宋刊本、康熙丁亥孟璟重刊張嗣修本和李南磵藏舊鈔本三種清本不載于《增訂四庫簡明目錄標注》,可據(jù)以增訂。紀昀朱墨批解《玉臺新詠》的底本(吳兆宜注本)無此目錄,目錄止于乾隆李文藻(南磵)藏本,故應(yīng)是紀昀所作;小字注提到邵懿辰(1810-1861)的著作及周星詒(1833-1904)的校語,二人生于紀昀逝后,故應(yīng)是后人(如徐行可)過錄時所注。
其三,《批解》為“《玉臺新詠考異》為紀昀所作”說從文本本身提供了有力的證明。“《玉臺新詠考異》為紀昀所作”之說經(jīng)雋雪艷、張蕾二人論證,可謂確認無疑,然細究之下并沒有直接的文本證據(jù)?!杜狻非『镁吞峁┝诉@樣的直接證據(jù)?!杜狻吩谛?笨甲C上遺留了一些問題,這些問題在《玉臺新詠考異》(簡稱《考異》)基本上得到了解決,這說明《考異》成書晚于《批解》?!杜狻纷詈蟮呐r間為乾隆壬辰年(1772)正月,所以《考異》不可能是由紀容舒作于乾隆丁丑年(1757),而只能是紀昀定稿于乾隆壬辰年二月。茲略舉幾例說明。
《批解》總評:“此詩不甚喻其意,不欲強為置解?!庇中!昂螘r盛年去”句:“‘何時’句不可解,必有訛字。然諸本并通同,蓋沿誤已久?!薄犊籍悺吩摼渥鳌昂稳缡⒛耆ァ?
如,宋刻作“時”,諸本亦皆作“時”,惟《藝文類聚》作“如”。案:此四句本言花落仍可重開,不如人之盛年一去即遭捐棄,而從前之歡愛俱忘,乃一篇立言寄慨之本旨。如作“時”字,則此句竟不可解,全篇文義俱閡矣。今從《藝類聚》改正。
《校正》總評:“設(shè)為人與花問答之詞,以寄紅顏零落,恩寵不終之感。文心要曲,極盡宛轉(zhuǎn)閨生之妙。”紀昀從《藝文類聚》改正一字,此詩即從費解之詩變?yōu)橐钪o。
《玉臺新詠箋注》該序載秦嘉為“郡上掾”,《批解》曰:“上郡,宋刻訛作‘郡上’?!薄犊籍悺沸W鳌翱ど嫌嫛?
計,宋刻作“掾”。《西溪叢語》引此文注:“掾,一作計。”案:漢法歲終郡國各遣吏上計,鄭玄注《周禮》“歲終則令群吏致事”句,謂“若今上計”是也。其所遣之吏亦謂之“上計”,《后漢書·趙壹傳》“光和元年,舉郡上計”、《晉書·宣帝紀》“建安六年,郡舉上計掾”是也。鐘嶸《詩品》直題“漢上計秦嘉”,嘉及其妻往來書亦并稱“為郡詣京師”,則作“計”為是,宋刻誤也。馮氏《詩紀》又因漢有上郡,遂倒其文為“上郡掾”,更誤中之誤矣。
紀昀原本與馮惟訥一樣,認為秦嘉的官職是“上郡掾”,不過他比馮氏審慎,沒有直接修改原文,而是另出校記說明。后來因姚寬《西溪叢語》注文及更多例證,校正秦嘉官職應(yīng)為“上計”。
《批解》曰:“‘翠隅’再校?!薄犊籍悺吩?“‘翠隅’二字未詳,《詩紀》作‘翠偶’,亦不可解。疑為‘率偶’二字,以形似而訛?!贝藯l考證可謂妙契詩意。作“率偶”與下句“草蟲相和吟”合看,正是以蟲鳥各有其侶的歡樂反襯思婦的孤單與悲傷。
《批解》曰:“吳氏注疑‘秋’作‘狄’,存考?!薄犊籍悺吩?
按:孔子狄水之歌,未聞被之弦管,且尤于閨情無與,作“狄”非是。疑為“綠水”之訛。《淮南子》曰“手會綠水之趣”,髙誘注:“綠水,古詩也?!薄肚俨佟?、蔡邕《五弄》亦有《綠水》一曲。
《考異》推測“秋水”應(yīng)是“綠水”,論據(jù)合理。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將《批解》與《考異》對照看,反映出紀昀對《玉臺新詠》的??笨甲C有個不斷修正、精益求精的過程,而《考異》正是后出轉(zhuǎn)精的結(jié)果,只能是紀昀所作。
其四,《批解》里一些見棄于《校正》的評論也是考察紀昀詩論變化的重要研究資料。如《批解》總目錄尾批:
此書體例頗為猥雜。一卷至八卷皆收五言,九卷則以四言、七言、雜言別為一卷,此已似分體編詩之陋習。至兩韻之古詩、四句之樂府,又別編為第十卷,而不入五言之中,則是竟以此種為絕句矣。夫自唐以來,但有古體、近體之分,而無以絕句自為一體之事,舊刻諸集,班班可考。至宋人而律詩、絕句始若鴻溝,明代承流遂為定格。豈梁時選本,先以絕句另編耶?然則此書出孝穆與否,蓋未可定,特自宋以來,流傳已久,姑以舊本存之耳。
這段長評對《玉臺新詠》的體例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先是斥責此書有“分體編詩之陋習”,然后辨析“絕句自為一體”是宋以來的編排習慣,作為梁時選本的《玉臺新詠》不可能先有此體例,進而懷疑此書是否出自徐陵。這兩方面的批評,前者過于嚴苛,后者失于武斷。紀昀不贊成“分體編詩”是因為這種體例“割裂分體,不以時代為次,使閱者茫不得正變之源流”(《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九馮惟訥《古詩紀》提要)。而由漢至梁詩歌的主體就是五言詩,《玉臺新詠》卷一至卷八也是按時代先后編排,所以“分體編詩”的弊端在此可以忽略不計,紀昀《校正跋》也肯定“由漢及梁文章升降之故亦略見于斯”?!队衽_新詠》將五言四句詩作為絕句單獨編排,符合當時人細辨文體、注重聲律、追求新變的審美風尚,與唐代將絕句與律詩合編也不矛盾。由于唐代絕句的高超成就和獨特魅力,宋人開始單獨編選絕句選本。這是隨著絕句詩體發(fā)展興盛而出現(xiàn)的自然而然的事情。紀昀對《玉臺新詠》卷十單獨編選絕句的質(zhì)疑并不成立。后來紀昀大概也發(fā)覺持論不甚妥當,故《校正》不錄此評。若沒有《批解》,我們不會知道紀昀曾經(jīng)對《玉臺新詠》的編排體例有過嚴厲的批評,最后又修正了自己的觀點。
《批解》定稿早于《校正》,卻有不少重要評論不見于《校正》。這些評論有的是對明刻本增收詩歌的評點,有的大概就是“漏網(wǎng)之魚”了,內(nèi)容涉及詩歌的情感意蘊、藝術(shù)表現(xiàn)和發(fā)展演變等,有著很高的詩學(xué)價值。
古典詩歌因其體制,表達上多有省略與跳躍,以達到簡潔凝練的藝術(shù)美,同時留下許多空白,供讀者自由聯(lián)想,這也是古典詩歌含蘊悠遠審美特征之所在。但是,表達上的省略與跳躍也會帶來詩意的含糊不確定和多重性,造成會意的困難。乍讀《古詩》之二“涼風率已厲,游子寒無衣”,以為是游子之詩;而后文說“良人惟古歡”,“良人”是古代女子對丈夫的稱呼,則是思婦之辭。前后不一,令人費解。紀昀說:“‘涼風’二句,感天寒而念行客,非敘游子旅況也。”(以下所引紀評未作說明的皆出自《批解》)“涼風”二句乃是思婦因天氣轉(zhuǎn)冷而掛念遠在他鄉(xiāng)的親人,也是從思婦的角度敘述。枚乘《雜詩》之三(即《古詩十九首》之“行行重行行”)“胡馬”二句,歷來注者一般理解為“不忘本”之意,較早的如李善《文選注》。紀昀提出新解:“‘胡馬’二句,申足‘各天一涯’之意,非用不忘本意也。”又補充:“《越絕書》亦有‘胡馬依北風而達,越鳥向海日而熙’語,蓋言同類之相感,意義亦別?!狈穸恕安煌尽迸c“同類相感”兩說。他認為“胡馬嘶北風,越鳥巢南枝”兩句比喻思婦游子各處天南地北,相距遙遠,是對前文“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的補充說明?!犊籍悺沸!八弧碑攺摹段倪x》作“依”,也說:“此二句乃以一南一北申足‘各天一涯’之意,以起下‘相去日遠’?!薄昂R”二句接以“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細味上下文,此詩表達了思婦感念游子愈行愈遠難于再會的沉痛之情。隋樹森、葉嘉瑩兩位先生注評此二句皆引紀氏之解,葉氏引申說:“胡馬和越鳥一南一北,在直覺上就使讀者產(chǎn)生一種南北暌違的隔絕之感?!比~嘉瑩還采用了“不忘本”和“同類相求”二說,這從讀者的興發(fā)聯(lián)想來說固無不可,但在行文上卻“似乎與上下文全不銜接”,而紀昀的體會顯然更符合漢代古詩渾然一體的風格特征。紀昀評詩擅于統(tǒng)觀全局,抓住關(guān)鍵,輕輕一點,豁然相通。這兩處評論正是如此?!皼鲲L”二句虛寫游子,實則思婦擬代想像之辭;“胡馬”二句看似游子對故鄉(xiāng)的一往深情,實則思婦悲痛兩人相見無期。帶著紀評對詩意的細膩體會再讀兩詩,古代婦女的一片癡情與堅強柔韌躍然紙上,漢代古詩溫柔敦厚的氣息撲面而來。
漢代詩歌自然天成,不用機法,其妙處往往難以言傳,一經(jīng)紀昀慧眼點評,始見其高超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他評《雙白鵠》“吾欲銜汝去”八句:“此亦老嫗?zāi)芙庵囊?,然凄凄切切,瑣屑入情,而不覺其纖,不覺其俗。下視白香山輩,古今人相去遠矣?!边@首樂府表現(xiàn)兩只白雁間的深摯真情,可與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相媲美。紀昀認為此詩敘寫細節(jié)淺顯易懂而感人至深,遠勝白居易的“通俗”詩歌。這大概是因為此詩以至情運筆,自然真切;白居易則刻意追求“老嫗?zāi)芙狻?,不免入于纖巧淺俗。紀評“河漢清且淺”四句曰:“頓宕好。設(shè)本疏遠,亦復(fù)何憾?彌近而彌不得通,斯情戚耳?!痹u析此詩的結(jié)構(gòu)和隱衷,尤為精辟。此詩前六句寫織女因相思織不出一匹布,終日傷心流淚。后四句卻微微宕開,轉(zhuǎn)而說隔絕雙星的銀河不過清淺的“盈盈一水”,末句再一折,明明近在眼前,明明兩心相悅,卻“脈脈不得語”,這樣的相思比遠別離更加令人哀傷。今人講此詩多稱其連用疊字,未能注意到后四句的曲折深情。紀昀又稱贊李延年“北方有佳人”詩“寧不知”三字:“有此一折剔,乃折入深際。”這一折使這首小詩有了一種深沉的悲劇美,愛慕佳人的這位豪杰明知道有亡國之險,但心之所系,情不自禁,愛江山更愛美人。若沒有紀昀對詩藝的精妙品鑒,這些看似平易的微妙之處很可能就被讀者輕輕忽略了。
《校正》以宋本為斷,《批解》則以吳兆宜注本為底本,吳氏將明刻本增補的詩歌附于各卷之后,紀昀雖不滿明人隨意竄改古籍的輕率學(xué)風,但對詩歌本身并無偏見,也“一例點論”。明刻本所增詩歌不乏佳作,紀昀的評論更如點睛之筆,啟發(fā)讀者良多。明人增收了《西洲曲》,紀昀稱贊此詩“興象微妙,佳處于言外得之,天機所到,動合自然。此筆墨之化境,作者亦不能第二首”(卷五附),評價極高?!段髦耷繁臼鹈敖汀?,但紀昀認為“文通似未造此,當作古詞為是”?!缎U吩u《盤中詩》亦云:“此種皆性情所至,偶爾成文,如元氣所凝,忽生芝菌,莫知其然而然,非文士所能代擬,而其人亦不復(fù)能為第二篇,如《焦仲卿詩》、《木蘭詩》、《隴上壯士歌》、《西州曲》皆此類也。”他盛贊這些詩歌是真情勃發(fā)的興到之作,不是普通文人的獨立創(chuàng)作,而是人民大眾智慧和情感的藝術(shù)結(jié)晶,是天然完美的藝術(shù),具有不可復(fù)制的獨特性和偶然性。紀氏也欣賞齊梁小詩寫景自然清麗,富有情韻,贊美“落花隨燕入,游絲帶蝶驚”二句“風秀”(卷七附),“春風滿路香”五字“秀逸”(卷八附),“香風起,白日低,采蓮曲,使君迷”四句“淡寫卻有情韻”(卷九附)。如此簡單的字句和平常意象,卻營造出如此優(yōu)美的意境,而紀昀精練的品鑒使這些詩歌動人的藝術(shù)魅力得以充分的發(fā)掘和展現(xiàn)。
紀昀《嘉慶丙辰會試策問》:“齊梁綺靡,去李、杜遠甚,而杜甫以陰鏗比李白,又自稱‘頗學(xué)陰何’,其故何也?”答案就在他對《玉臺新詠》的評點中。南朝詩歌(特別是齊梁詩歌)在音節(jié)情韻、體格風貌、題材意象、句法章法與立意等諸多方面對唐詩有開先與引導(dǎo)作用?!杜狻废嚓P(guān)的評論共有二十一則,最后保留在《校正》的有十一則。其余十則中有六則是對明刻本增補詩歌的點評,自然不見于《校正》,還有四則不知為何被舍而不用。這十則批點于齊梁詩歌對唐詩的影響或唐人對南朝詩人的學(xué)習,評論愜當,于平凡之處見精微。如評謝朓《別江水曹》“別后能相思,何嗟異封壤”:
就常解翻入一層,便離窠臼。王子安“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意,從此脫出,而又不同。可悟古人變化之法。(卷四附)
通常的親友離別之詩,總是悲嘆相距遙遠,如上引“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便是典型的例子。謝朓這首詩跳出了陳套,說如果離別后能互相思念,又何必嗟嘆身處不同的地方呢?這樣寫離別不再一味地感傷,既有新意,感情也更深摯。初唐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二句膾炙人口,其創(chuàng)意即來自謝朓“別后”二句,但格調(diào)上更高昂、明朗。紀評不僅指出謝朓這兩句詩的創(chuàng)新之處及對唐詩的影響,還指出由此“可悟古人變化之法”,強調(diào)詩歌創(chuàng)作在學(xué)習前人的同時要變化出新。唐詩許多優(yōu)秀的意境意象也是源自齊梁詩歌,關(guān)鍵正在于“擬議以成變化”。如紀昀評沈約《詠月》“方暉竟入戶,圓影隙中來”:
“方暉”二句,從惠連《雪賦》“方圭圓璧”語化出,而遠不及其工妙。月光豈可如此瑣屑刻畫?唐太宗《秋日懸清光》詩“臨波無定影,入隙有圓暉”句,又從此“圓影”句脫出,而上句空闊,下句細膩,轉(zhuǎn)覺青出于藍。是知神奇腐臭,轉(zhuǎn)變無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耳。(卷五)
評梁武帝《臨高臺》“草樹無參差,山河同一色”二句:
即杜公“俯視但一氣”意,而語意雄渾,則后來居上矣。(卷七)
評庾信《奉和詠舞》“已曾天上學(xué),詎似世中生”二句:
杜陵《贈花卿》詩,從此衍出,而命意迥別??梢姽湃它c化之法。(卷八)
同樣是稱贊歌舞絕倫,庾信應(yīng)制詩正面頌揚君王禮樂,杜甫則委婉諷刺花卿驕奢逾制,故曰“命意迥別”。唐太宗和杜甫在學(xué)習前人的基礎(chǔ)上加以神明變化,往往后來居上。其他如評謝朓《贈故人》:
此種已全是唐音。詩至元暉是千古一大轉(zhuǎn)關(guān)處,故趙紫芝曰:“玄暉詩變有唐音”。(卷四附)評范云《思歸》:
佳在自然,小詩卻極情致,已開太白之先聲。(卷五附)
評蕭繹、庾信《燕歌行》:
初唐多是此體,蓋此體實成于齊梁。
宛轉(zhuǎn)疏暢,已成就唐人體格。(卷九附)
這些齊梁詩歌,五言則情致自然動人,七言則音韻流美疏暢,不同于當時鋪排雕飾的風尚,呈現(xiàn)出新的風貌,并在唐詩中得以發(fā)揚光大。在秾艷柔靡的齊梁詩壇出現(xiàn)了后來唐詩的清新流麗之格,這種突變令人不知所以,紀氏評徐君蒨“歌聲臨樹出,舞影入江流”二句也說:“詩至此,漸成唐律,風會所趨,不知其然而然?!?卷九)文學(xué)的發(fā)展演變雖然常常不知其然而然,但總有其先兆和余緒,紀昀以其對詩歌體格變遷的精微把握指出了詩史演進中表現(xiàn)于細微處的征象,而齊梁詩歌在詩歌發(fā)展史上的必然性和重要性也隨之突顯出來。
此外,王文燾過錄的《批解》又有對紀評精妙之處或關(guān)鍵之處的圈點,共七十處。我們可據(jù)此考察紀昀詩評的接受和影響,也頗具研究價值。
[1]張蕾.詩教法則的嚴守與變通——紀昀評點《玉臺新詠》管窺[J].武漢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科版),2007(5).
[2]紀昀批校.王文燾過錄.紀校玉臺新詠[M].上海圖書館藏.
[3]葉嘉瑩.漢魏六朝詩講錄[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
[4]紀昀.玉臺新詠校正[M].稿本,國家圖書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