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傅小平
傅小平:
你多年來持續(xù)追蹤研究丁玲,無疑是因為“作為一個女性與革命、知識分子與政治關(guān)系的人格個案”,丁玲身上太多可供解讀的“疑點”。事實上,丁玲研究也是眼下學(xué)術(shù)界的一個熱門。讀有關(guān)丁玲的研究,有時我會忍不住做一個假設(shè):假如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沒有丁玲……或許從文學(xué)史角度看不見得是很大的缺失,但對女性主義研究而言卻至少是塌了半邊天。正如你自己所說眼下“丁玲的人比她的文更有言說的價值”。而對于逝去的作家,我們通常更關(guān)注的是她的“文”,多半也是因為對“文”的熱愛,才會由“文”及“人”。由此我挺好奇,丁玲怎么引發(fā)了你探究的興趣?對眼下的“丁玲熱”,你又是怎么看的?李美皆:
你一面認可丁玲“作為一個女性與革命、知識分子與政治關(guān)系的人格個案”的研究價值,一面又認為二十世紀若無丁玲,不是文學(xué)史的多大損失,而是女性主義研究的巨大損失,這有點矛盾。丁玲研究的主要視角是左與右、女性主義與個性主義、文學(xué)與革命,文壇歷史的恩怨與是非,女性主義研究只是其中之一。丁玲的意義絕不局限于女性,否則就是把丁玲變小了。至于“文”和“人”的關(guān)注,對應(yīng)的是作品研究和作家研究,都是合理的。對于“人”的研究,當然是基于“文”的前提,“文”是內(nèi)在于“人”的研究之中的,否則如何確認研究對象是一個作家而不是畫家或其他行業(yè)的人呢?
我研究丁玲從功利的角度考慮是因為我要完成一個博士論文,從性情的角度考慮是因為我無比贊賞丁玲的《不算情書》,超過了對她的《莎菲女士的日記》《我在霞村的時候》等小說的贊賞,為如此的心儀貢獻一腔熱血,我覺得值得。
傅小平:
一般說來,研究歷史問題,是因為它與當下有著某種意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丁玲研究卻總讓我感到遺憾:這似乎只是封閉在歷史中的一段景觀,卻很難從中清晰地看到通往當下的脈絡(luò)。比如,在丁玲這一代女性作家和當下女性文學(xué)之間是否存在某種精神聯(lián)系?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她的艱難曲折的心路歷程,對當下有何種借鑒意義?這似乎很難在眼下的丁玲研究中找到可能的解答?;蛟S是因為世易時移,丁玲曾經(jīng)面對的歷史困境與當下已有著天壤之別,丁玲研究也就注定只能在小范圍內(nèi)產(chǎn)生影響。但我總感覺,以她的復(fù)雜性和典型性,她依然是貫穿于當下的活生生的存在,而不應(yīng)只是一道歷史的布景。你是怎么理解的?李美皆:
你的判斷略有偏差,丁玲研究與當下并未隔斷意義上的關(guān)聯(lián)。丁玲本人幾乎濃縮了一部中國革命文藝運動史或曰文壇政治史、一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xué)史,這是丁玲研究的意義。當下與歷史是不可能割裂的,尤其剛剛過去的歷史,所有以古鑒今的研究的意義無非如此。丁玲是二十世紀女性主義與個性主義寫作的祖師娘,新時期之后好多女作家其實都是步丁玲后塵,卻無人超越她。就連對丁玲有些不以為然的王蒙都承認:“她的起點就是高。她筆下的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常常深于同時代其他作家寫過的那些角色。她自己則比迄今為止‘五四’以來的新文學(xué)作品中表現(xiàn)過的(包括她自己筆下的)任何女性典型都更豐滿也更復(fù)雜更痛苦而又令人思量和唏噓?!谌珖破饛垚哿釤岬臅r候,我深深地為了人們沒有紀念和談?wù)摱×岫瘋黄??!爆F(xiàn)在還有人拿莎菲跟木子美相比,這能說明丁玲過時了嗎?現(xiàn)在人們的問題是不讀書,然后自己讀不到的,就以為不存在。這才是最大的割裂。
傅小平:
我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在分析丁玲等歷史人物時,你會比較多地讓史實本身說話。涉及到當下,則會比較多地加入自己的價值判斷。李美皆:
因為我活在當下,可以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更容易作出判斷。魯迅說過:“人類血戰(zhàn)前行的歷史,正如煤的形成,當時用了大量的木材,結(jié)果卻是一小塊?!碑敃r的“大量的木材”和凝成歷史的那“一小塊”,能一樣對待嗎?“現(xiàn)在”就是被放大的未來時的歷史,歷史就是濃縮的過去時的“現(xiàn)在”,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其實是一個小時代,等變成歷史,還沒有二十世紀那么叱咤風云,所以,我們對待那些“俱往矣”,不能那么不在話下,必須懷著謹慎和敬畏。傅小平:
有意思的是,你關(guān)注到了“那些不能湮沒的小歷史”。這些小歷史或許會作為野史傳聞被人們私下里談起,等到進入正式的歷史敘述卻總是被舍棄或遮蔽。實際上,大歷史也未必就是大事記,一些看來不起眼的“小歷史”有時候卻促發(fā)了大歷史。也正是“小歷史”的點綴,讓西方一些嚴肅的歷史敘述,也充滿了生機和趣味,這似乎還為我們所不及,我們寫到小歷史,常常把大歷史解構(gòu)成了“戲說”。對于在歷史敘述中,如何融合大歷史與小歷史,你有何見解?李美皆:
政治其實已經(jīng)被庸俗化了,與人際關(guān)系畫了等號,是小政治。而我們現(xiàn)在是不加甄別地使用這個詞。“歷史”也是一樣,有小政治,就有小歷史。從小處著眼,是為了更好地從本質(zhì)上解構(gòu)那些大而無當?shù)墓诿崽没?。有些意思不好明說,就虛虛實實地用小細節(jié)來掩飾一二。找到某一個歷史縫隙中的漏網(wǎng)之魚,把它們放出來,我覺得就是一種發(fā)言,讓我有一種快感。這里面的微言大義、輕中有重、舉重若輕能被接收到幾分,就看每個人的理解力,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罷。傅小平:
作為一個女性主義者,如果不是體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上,至少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中,即使頂著“不大可愛”的風險,該較真的時候還是依然會較真,區(qū)別只在于,這較真未必總是執(zhí)拗的,激烈的,它也可以是可愛的,平和的。就像你最新出版的隨筆集《說吧,女人》(上海東方出版中心,2013年6月版),單看這書名,沒有了以近乎悲涼的姿態(tài)做誓死抵抗的決絕,也沒有“有了快感你就喊”的那種刻意為之的放恣,一聲淡淡地“說吧”,卻包含了女性復(fù)雜的人生況味。而且相比凸顯性別差異或說可能體現(xiàn)性政治意味的“女性”一詞,“女人”的稱謂也更顯親和。我想這該是別有深意的。李美皆:
散文隨筆本來就比評論軟性,所以我也用了一個比較軟性的書名。散文隨筆對我來說更接近于一種傾訴,是一種更加體己的文字,是比較心情化的,沒有多少道理好講的。這個集子的主角是女一號,配角是男二號,沒有男一號,也沒有女二號。它是立足于女性,而不僅僅是自我,可以說是女性群體立場上的體己話語。傅小平:
我注意到女性做批評,大多有比較強烈的性別意識。她們也習慣于從女作家的作品里去做有關(guān)性別影響的探究,即使在其他一些文章里也能感覺到這種關(guān)乎性別的緊張關(guān)系,也似乎惟其如此,才能確立起自己的批評意識或是立場。在一些文章里,你分析了林白、陳染、海男等新生代女作家,你的博士論文也是寫的丁玲,在《兩生花》這篇評論里,你還別具一格比較了丁玲與波伏瓦。我有時不免感到疑惑:當女性批評家在解析女作家自戀的同時,是不是自身也會陷入自戀的迷狂?而這種自戀,在讓她發(fā)現(xiàn)可能被男性批評遮蔽和忽略的某些側(cè)面時,也會使得她們的批評囿于女性主義立場,而難以致之開闊和深遠?李美皆:
用性別的有色眼鏡去看取和分析一切,這也是我所反對和警惕的。如果你看過我的《一只女性主義的蝙蝠之所見所聞所感》這篇文章,就會明白我在女性主義問題上的立場。我排斥單一的性別視角,反感用性別來解釋一切,但我同時也排斥和反感對女性主義的全盤否定,那肯定是愚蠢的。女性主義作為一種有效的解釋方法,確實能夠發(fā)現(xiàn)一些非此不能解釋的意識死角,其意義是不能一概抹殺的。比如,在一些文壇中人(主要是男人)對待丁玲的態(tài)度上,除了宗派、恩怨、歷史等原因之外,不能不承認,丁玲的女性性別在其間起著不可忽視的作用,如果丁玲被置換為一個男人的角色,許多男人對待她的態(tài)度也許就不一樣了,有些事情,總是發(fā)生在女人身上就特別不可原諒。你所說的女性批評家的問題似乎不是自戀的問題,你可以說夜郎自大、畫地為牢。女性批評家往往擁有某種思想上的強勢,自大是有可能的。偏執(zhí)于一端也會導(dǎo)致自大。
傅小平:
讀到你的長篇散文《永遠不回頭》,印證了我當初的一個判斷:你會有那么一天回過頭來寫寫散文。這么說是因為你的一些文學(xué)批評,包括你評論電影的文字,某種意義上都可以當散文隨筆來讀。當然這些文章都蘊含了理性的沉思,能讓人讀出深度和厚重的意味。相比而言,《永遠不回頭》少了一些深度的思考,多的是對行程和心靈印象的記錄。你是否有過擔心,這樣的記錄會流于浮泛和清淺?以我自己的感覺,國內(nèi)與旅行相關(guān)的散文隨筆大多只能滿足讀者的獵奇心理,更不必說能達到奈保爾“印度三部曲”那樣的意境了。李美皆:
深度從來不是我的追求,更能吸引我的是真相,尤其是內(nèi)在的真相。價值必須與深度劃等號嗎?有價值的必須有深度嗎?宗教有什么深度?真善美有什么深度?我不認為高深莫測是一個褒義詞。我寫的不是游記,請注意青藏線的特定含義,不要把走青藏線與青藏游混淆了。我也不想滿足別人的獵奇心理,我滿足的是自己探究的欲望——不僅是對青藏線的探究,更是對自己的探究。我想看看在這個完全異于平常世界的地方,有一些人在怎樣地存在著,吸引我的首先是相異性,然后是存在,合起來就是“相異的存在”。我關(guān)注青藏線這一獨特的外在,更關(guān)注青藏線對我的內(nèi)心所起的“化合作用”。我探究的是我感受中的青藏線,青藏線在我的感受中一定是“著我之色”的,是“有我”的境界。我記錄的是這個探究的過程。我的寫作很自私,就是為自己寫作,如同為自己活著。至于浮泛和清淺,我感覺首先是你讀得就很浮泛和清淺,或許你有一個心理預(yù)設(shè)。
傅小平:
在我看來,你起筆寫長篇散文就觸及當下題材,自然是一種機緣,同時也是很能體現(xiàn)你的勇氣的。因為批評家寫散文,以我看居多聚焦歷史,因為歷史本身就會給他們以豐沛的滋養(yǎng),而那種深厚的歷史的積淀,以及由此帶出的氛圍感,很能把讀者帶到可能的藝術(shù)情境中去。寫當下題材,你直面的是“此時此刻”的生活,或許你能寫出一些細微的感覺,但涉及到主題性的寫作,弄不好就成了細水長流式的流水賬。你以為呢?也因為此,特別想了解你怎樣處理你所能搜羅到的素材,并盡可能讓它們產(chǎn)生意義感且生發(fā)出盎然興味的?李美皆:
我開始寫《永遠不回頭》的時候,并不以為是要寫長篇散文,不是我想把它寫長,而是它自己把自己變長了。至于寫散文,這不是開端,我早就開始寫了,我的《說吧,女人》就是以女性為主題的散文隨筆集,收了我一些散文,但不是全部?!队肋h不回頭》的寫作沒扣什么主題。流水賬有什么不好呢?《追憶似水年華》就是很好的流水賬,日子就是流水的日子,寫作為什么不可以是流水賬?我喜歡《追憶似水年華》,雖然到現(xiàn)在也沒讀多少。我曾經(jīng)想著假如有一天摔斷了腿,需要在床上躺三個月,就讀《追憶似水年華》,可是到現(xiàn)在我還沒摔斷腿,所以……但是,我沒讀完它,并不代表它不是好作品。至于怎樣處理素材,使之產(chǎn)生意義、趣味,這也是我寫作過程中的困惑,我最后的解決之道是:這個問題其實根本不應(yīng)該存在,寫作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有東西吸引你去寫它,你寫就是了,這是自然命定的事情。傅小平:
就像這本書封底文字寫到的,作為一個女性,你敢于獨闖“世界第三極”上的青藏線,本身富有傳奇性。而且這本書以兵站為主體,透視神秘而莊嚴的青藏兵站部,就更有傳奇色彩了。當然在這本書里,你其實并沒有刻意渲染傳奇,而更多是讓讀者透過這傳奇看到另一種俗世的日常。而在這日常之上,你就像在一些評論中特別強調(diào)的那樣,表達了一些常識性的理解。我想所謂常識,通常是基于日常之上的理性判斷。但是否從日常生活中生發(fā)出的一些感想、感悟,就足以形成為常識是很可質(zhì)疑的。對此,我想你一定有自己的理解。李美皆:
你說的很對,我的行走和寫作貌似傳奇,實際上是解構(gòu)傳奇,拒絕傳奇。日常和常識之間并沒有必然的一致性,傳奇中可以包含著常識,日常中也可以包含著詭譎。寫日常就要追求常識,這是不成立的。無論寫什么,我都沒有把常識作為一種追求,就像我沒有把深度作為一種追求,如果它本身蘊含著常識和深度,那也不是我追求來的。對我來說,寫作就是聽從內(nèi)心自然的召喚。傅小平:
我們上次訪談中提到無知者無畏,提到《皇帝的新裝》中那個說真話的孩子,不管怎樣,孩子總有一天要長大,他會變得復(fù)雜,變得“有知”。而縱然是“無知”,也只有歷經(jīng)滄桑后回到本真的“無知”,才能讓他對身處的這個紛繁復(fù)雜的世界有深入的理解和感悟。當然,“有知”并不意味著必然喪失了“無畏”,而是更多轉(zhuǎn)換成了“有所畏”之后的“無畏”。不妨由此說說是什么賦予了你“有知者”的“無畏”,我想這該是部分源于你獨特的成長經(jīng)歷吧。李美皆:
你這個問題讓我覺得很復(fù)雜,你是不是想說:你現(xiàn)在為什么不再寫“無畏”的文章了?是不是因為你“有知”了?我其實原來也不是真的“無知”,“無知”就是一種寧愿簡單的態(tài)度而已。而我現(xiàn)在也并非“有畏”了,它轉(zhuǎn)化成了另一種“無畏”,更從容的“無畏”。你認為我不再“無畏”,是因為你看到的不再是我原來那種貼近當下文壇的“無畏”的文章,除卻巫山不是云,你對我現(xiàn)在的“無畏”寧愿視而不見。我現(xiàn)在不是失去了“無畏”,而是對原來那種“無畏”的文章失去了寫作的熱情,僅此而已。游弋于文壇,你會覺得文壇很大,一旦上岸去看,你會發(fā)現(xiàn)它其實很小,不值得你那么激動那么念茲在茲。至于我為什么會獲得這種跳出來看的心態(tài),在這里就不展開說了,也許以后會專門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