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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雙親

        2013-10-31 08:34:12
        雨花 2013年11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 偌 思

        我從小就為父母親是騎兵而自豪,沒有比戰(zhàn)馬奔騰,手刃日酋更能激起一個孩子英雄夢的了??墒牵看挝依p著父母講騎兵旅的故事,父母似乎都不愿多說。

        母親篇

        母親生了我們5個孩子,均是男兒,最后一個取名安琪,生下5個月后就夭折了。人生過得太快,安琪如果健在,今年也該虛歲60了。

        安琪夭折時我三歲。我竟然記得我曾經(jīng)抱過這個小弟弟;記得弟弟夭折后,母親從醫(yī)院回家時的倦??;記得當天晚上婆婆在家里拉著長音哭唱時帶給我的恐懼——湖北人的哭唱,成了兒時與死亡聯(lián)系在一起的毛骨悚然的記憶。

        母親不久罹患了肝炎,身體很快垮了,接下來就是長年拖著虛弱的病體勉力地工作,直到離休。

        母親的家族,世代為楚地漕幫,自小耳濡目染,江湖道義溶化在了血液里。母親參加革命,不是因為接受了馬列主義,也不是為了謀求稻粱,完全是不滿于社會的不公,所以民族面臨危難之際,她幾乎是義不容辭,跟隨王明的美麗夫人孟慶樹到了延安。

        我曾經(jīng)十分好奇,母親的職位并不高,可是她受到的廣泛尊敬,甚至超過了父親。尤其是南下的戰(zhàn)友們,全都尊稱她大姐,比她年紀大職位高的也這么叫。

        父母南來北往的戰(zhàn)友,時常在我兒時的家中出沒。父親總會告之母親,某某來了,晚上來家吃晚飯。歉然地又加上一句:簡單,炒盤雞蛋,來盤花生米,喝喝酒……而母親幾乎懶得與父親討論,總是一句話,你就別管了,老侉子。

        見到共過生死的戰(zhàn)友,父母總是很開心。母親親自操廚,做出一桌豐盛飯菜,偶爾也能與這些大老爺們喝上幾杯。父親的中原大嗓門,母親鏗鏘的楚語加上她朗朗的笑,戰(zhàn)友們的各種南腔北調(diào),使家里一片歡聲笑語。

        母親有一次笑說道,我們家的錢,都吃掉了。

        一個叔叔有次對我們兄弟說,你們不知道啊,你媽媽當年可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女英雄??!說罷,不勝唏噓。而母親有什么英雄事跡,至今我也不甚了了。只知道,母親從延安中央黨校畢業(yè)以后就進入了野戰(zhàn)部隊,一直在前線作戰(zhàn),在戰(zhàn)斗中兩次負傷。而父親是員福將,大小戰(zhàn)事過百,除了42年與鬼子作戰(zhàn)時被炮彈震得有點失聰以外,連一根汗毛也沒有傷著。

        在后來成了高級將領(lǐng)的王叔的描述里有幅畫面頗具動感:一個深夜伸手不見五指,駐地外面忽有動靜,我提上槍沖出去,一下摸到了一個人,我厲聲喝問,誰?對方已先一步抓住我,隨即一支長槍就抵住了我的前胸,也在喝問:你是誰?我一聽,是個女人的聲音,知道不是敵人,再一看,是平俠同志……

        關(guān)于母親的傳奇,我們其實一直是有點似信非信。直到文革中,我搞到一支氣槍,與弟弟和一幫玩友在院子的竹林里打鳥玩,賦閑在家的媽媽居然罕見地與我們廝混在一起,她說你們瞄準的姿勢不對,我打給你們看。她接過氣槍,竟然單手持槍,對準瞄準物就是一槍,擊中。我們都驚呆了!第二天,大院子里的孩子們就傳開了:平俠阿姨是神槍手!

        家里孩子多,我們的家庭教育完全是放羊式的。父母撫育我們的那個階段,時代變遷,萬象更新,他們亢奮而投入,幾乎沒有時間關(guān)注我們。每天他們在我們還沒有醒來時就已經(jīng)離家工作,晚上我們已經(jīng)入睡了他們尚未歸來。

        回顧往事,母親從未刻意地塑造過我們。經(jīng)歷過各種運動的父親,似乎也只是希望我們能夠平安無事地學(xué)門技術(shù)。母親對我們的教誨,竟然不過是老百姓的一些凡人俗語,如:窮不倒志,福不癲狂。無事不找事,有事不怕事。不可以衣帽取人,不可狗眼看人……等等,沒有任何高深哲理,而母親的為人處事,則無一不是身體力行。

        剛搬到將軍巷時,整條街的人均施我們以冷眼。人們似乎要通過觀看一個政府官員的言行來給新政權(quán)下定義,且很多人身份驟變,對新政府本身就充滿敵意。

        我們這條巷子曾有過一座明代將軍的府邸,街坊中許多住戶也都是舊時的大戶人家。兒時我在同學(xué)家玩耍,對他們家中厚重的雕花家具印象深刻,猜想它們一定都有著不凡的經(jīng)歷,全然不似我們家中還編了號的公家家具,讓人絲毫沒有一點文化想象。

        我們居住的20號是市委房產(chǎn),住戶三家,兩家都有孩子與我為同班同學(xué),一個是張同學(xué)家,父親是戰(zhàn)斗英雄,炮兵團長,母親時任市衛(wèi)生局長,我們兩家經(jīng)歷相似,關(guān)系天然融洽;而另一位陳姓女同學(xué)家,父親是區(qū)委的工友,母親來自蘇北農(nóng)村。我們那時雖小,也能真切地感覺到來自蘇北大嬸的敵意。20號院子很大,父親母親每天晚上回來很晚,敲大門里面聽不見,而緊靠大門的蘇北大嬸家,敲破天也裝作沒聽見。

        街上的人更是如此,有時父親單位來車接,車胎動輒被人放了氣。我們幾兄弟每與人發(fā)生爭執(zhí),街坊們就像是專在等待這種口舌機會,借機沖進家里討要說法。

        可是不久,這樣的事就少了,漸漸更是完全沒有了。這是因為母親謙讓、自律、平等的姿態(tài),讓街鄰們不但接受了我們一家,也給予了我們一家可貴的尊敬。

        后來,除了夜間,20號院都是院門大開,任人進出,一街的孩子幾乎沒有誰沒到我們院子里玩過。兒時常見的街景,就是一群鄰居在敞開大門的院子里與母親坐在涼床上、小板凳上聊天,母親與他們笑語連連。

        記得我們隔壁有一個叫金城的孩子,略大我?guī)讱q,每天幫著他拉板車的父親運送氧氣瓶,那位脾氣暴烈的父親打起兒子來,一條街的人都膽戰(zhàn)心驚,沒有人敢去拉架。一日,老金頭又在用爐鉤暴打金城,母親正好下班經(jīng)過,厲聲喝住他,把金城擋在了身后。老頭顯然沒經(jīng)歷過這個陣勢,轉(zhuǎn)身就要對母親動粗,母親一臉正氣,大聲斥責(zé)他:你有什么權(quán)利打孩子?把孩子打壞了你是要坐牢的!鄰居都圍上來,既驚訝又敬佩地看著母親,被鎮(zhèn)住的老金囁嚅著,沒敢再吭一句。母親大聲對鄰居說:你們大家聽好,如果你們今后再看見老金虐待這個孩子,告訴我,我把他送到公安局去關(guān)起來!

        鄰里是知道母親在法院工作的,時而也會有穿法警服的司機開車接送母親,所以沒人懷疑母親這句話的份量。我當時目睹了事件的整個過程,母親的凜然至今難忘。

        從此,鄰里眼里的母親,不僅僅是一個有著親和力的,操著南方口音的鄰家大姐,他們還看到了母親的爆發(fā)力。金城再也沒有挨打了,老金頭每一次見到母親都很恭敬。

        將軍巷還住著一個潦倒的人,30多歲,白白凈凈,幾乎每天都能見到他低著頭在地上撿拾煙頭。他沒有工作,沒有人知道他靠什么生活。他每天的生活內(nèi)容,好像就是靠撿來的煙蒂噴云吐霧。

        母親是抽煙的,母親上下班時,常被他堵在街上索要香煙。他乞討香煙的方式很文明,不說話,只是伸出手,眼睛也不看人,要到了煙就走,也不說聲謝謝。

        一天,我和母親在廚房里剝毛豆,忽然一個人的身影,擋住了屋外的光線。原來是他,他斜倚著門,低著頭,也不說話。這一次母親沒有立即給他香煙,而是搬了一只小板凳,讓他坐下,和他拉起了家常。聊著聊著,忽然間他泣不成聲,最后,母親要我到房間去拿兩包飛馬香煙交給他,把他送出了門。

        晚上吃晚飯的時候,母親向我們講訴了他的故事。原來他曾是一個美術(shù)學(xué)院的學(xué)生,因為一次失戀而精神崩潰,從此再也沒有恢復(fù),成天精神恍惚,完全成了一個廢人。我已經(jīng)記不清母親是怎么與他交談的,只知道母親在長江路上的一個標牌店為他找了一份工作,收入一天一塊錢。他利用他的特長,為人畫標牌寫美術(shù)字。至此,再也沒人看見他在路邊撿煙頭。

        有一天,我和母親在工人文化宮看到了他,他正往一個玻璃櫥窗上描畫美術(shù)字,也不打草稿,直接用油漆刷在玻璃上寫字,兩個小年輕顛顛地跟著他,為他端茶遞煙,引來一群人的圍觀。他表情嚴肅自信,還有一點矜持,全然沒有當年的頹喪之氣。

        我想叫他,母親搖搖手,拉著我走了,過了一會兒,母親忍不住笑起來,用湖北話罵道:格老子的,抖起來了,都有徒弟伺候了。

        看得出,母親是欣慰的。

        我們在這條街上住了將近六年,這六年幾乎涵蓋了我童年的全部記憶。我11歲那年,在與街鄰們的戀戀不舍中,我們搬離這里,去了城北九華山下的新住所,這個美麗院落建成于1948年,曾經(jīng)的園主是舊政權(quán)的一個高官,享受它的時間不到一年。

        這個院子也住了三家人,一家是市委領(lǐng)導(dǎo)賈伯家,另一家是王姓四川人,原為賈伯的戰(zhàn)時警衛(wèi),進城后為機關(guān)后勤的工友,住在門口汽車間改造的房子里。王嬸是個小腳的山東美女,我們搬進去的時候,王嬸才30多歲,不能生育,領(lǐng)養(yǎng)了一個女孩。她和其貌不揚的王伯的組合,刺激著那時我們幾個兄弟的想象力。賈家女主人陳阿姨,是母親終生的老姐妹。母親與陳姨成為好姐妹的原因,源于建國初一位市領(lǐng)導(dǎo)下令的排查運動,陳姨喜歡亂發(fā)議論,不幸成為運動重點。工作組氣勢洶洶,要陳姨交代是某個謠言的始作俑者,不許陳姨回家。而關(guān)鍵的人證是與陳姨在市總工會同一間辦公室上班的母親。

        母親平靜地否定了對陳姨的全部指控,工作組不滿意,一再誘逼母親的口供。母親的湖北九頭鳥的性格上來了,激烈抗辯,寸步不讓,雙方都拍起了桌子,滿走廊的人都聽到了母親與工作組的爭吵聲。陳姨關(guān)在隔壁辦公室,聽到了他們的全部爭吵,感動得要命,終于過關(guān)以后,她開始了與母親長達四十多年的友誼。

        陳姨總跟我們說起這段往事,一說就感嘆母親的耿直義氣,怨恨她丈夫的窩囊和無能。當時賈伯是市總工會的副主席,妻子被整一言不發(fā),絲毫沒有出手相救的意思??墒?,齒以剛而折,舌以柔而存,賈伯一輩子沒見有個朋友,他卻一輩子官運亨通,健康長壽,如今已近100歲高齡。

        陳姨,揚州人氏。體型富態(tài),皮膚白皙,是官宦之后。

        她怎么會到革命隊伍里來的,而且資格夠老,始終是個謎。尤其是她曾被兩個中共知名高官追求過的軼事,長時間在新四軍老兵中相傳。因此,母親始終認為她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個異類。

        現(xiàn)在想來,時代的新舊對于陳姨或許并無太大區(qū)別,無論是舊時生長的王謝之家,還是參加革命后的高官之家,她依然保持著與生俱來的生活方式。她享受美食,講究穿著,習(xí)慣了有人伺候,一生都沒有撫育過子女。白天,她是處長,在單位看報,讀文件,游刃有余;回到家,她嬉笑玩樂,如魚得水。到和平公園看人打拳,跟打拳的人成了朋友;在珍珠橋上看人家打魚,跟打魚的人成了朋友;看到路邊有人養(yǎng)鴿子,跟養(yǎng)鴿的人也成了朋友……她就是這樣一個世間的尤物。

        母親雖與她算得好友,價值觀卻是迥異。一日,陳姨不滿意保姆打掃的衛(wèi)生,責(zé)罵保姆是“瘟豬”,母親聽不下去,把陳姨叫到旁邊,正色道:你怎么可以這么罵人呢?她又不是你的奴仆!陳姨當時非常尷尬。

        細想,陳姨實在是非常好的一個人,善良忠厚,胸?zé)o芥蒂,忠誠友誼,樂于助人,去年無疾而終,享年九十。

        賈伯工作調(diào)動搬走后,院子里搬來了另一位市領(lǐng)導(dǎo)。

        這位市領(lǐng)導(dǎo)曾是當年新四軍里的文人,他資歷不老,升官很快,除了一位頂頭上司,沒有其他朋友,也從不認農(nóng)村來的親戚。

        一日,那位官友來他們家做客,吃完晚飯兩位官家在庭院里下圍棋。時任市委秘書長的父親走過去匯報工作,匯報完后,兩位頭頭繼續(xù)下起了圍棋,父親身子沒有動,眼睛依然盯著棋盤,斟酌還有什么工作需要匯報。母親老遠望去,勃然大怒,說:老四,把你爸爸給我叫回來!

        父親回來后,母親把父親拉進房間,斥責(zé)他道:工作匯報完了就回來嘛!你又不會下圍棋,坐在那里干什么!拍馬屁!……

        父親被母親罵了個暈頭轉(zhuǎn)向,呼哧呼哧的,半天說不出話。

        母親嫉惡如仇和絕不阿諛奉承的剛烈性格,給我們兄弟立下了終生的榜樣標桿。有母親在側(cè),我們都不敢沾染任何奴顏之氣。

        不久,混亂的年月開始了,我們參加了紅衛(wèi)兵。母親破天荒召集我們開了一個家庭會議。她對我們約法三章:不許打罵侮辱老師,不許參加武斗,不許偷拿抄家物資。我們知道,母親是極其認真的。

        一天,二哥被通知帶領(lǐng)全體紅衛(wèi)兵到勝利電影院參加一個市委領(lǐng)導(dǎo)回答紅衛(wèi)兵關(guān)于文革問題的大會,二哥當時是一個紅衛(wèi)兵組織的負責(zé)人。

        會議開始了,完全沒想到,代表市委回答問題的竟然是父親!

        父親的口才素有其名,可是那天,在狂熱的學(xué)生面前,父親卻顯得笨拙口訥。我驚坐在位子上,憤怒而無奈地看著沖上臺的十來個學(xué)生將父親推來搡去……

        晚上父親回到家,情緒低落,母親做了幾個好菜,陪父親喝了幾杯酒,好半天沒說話,猛丁,母親吐出一句國罵,對父親說:格老子的,你可給我挺住??!

        接下來幾天,父親沉默寡言,若有所思。一天,父親讓我騎車把一個本家世叔叫到家里,對他做了一些交代。又一日,父親也在家里召開了一個家庭會議。

        父親分析了時下的形勢,歷數(shù)了歷史上的朝代更迭。父親旁征博引、說古論今,最后總結(jié)說:這次運動本質(zhì)上跟歷史上任何的一次權(quán)力斗爭沒有兩樣,就是要我們這些功臣讓位。所以我決定,解甲歸田,回老家去。我已經(jīng)安排人把土改時分給我們的房子打掃了一下,形勢如果再惡劣,我們就走……

        父親的決定很意外,也很突然,一時,大家都沒有開口,空氣嚴肅得幾近凝固。忽然間,母親一聲斷喝:胡扯!憑什么?我們出來參加革命,沒有罪,我們打鬼子,沒有罪。我不懂什么叫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quán)派,如果說我們走的是資本主義道路,也是上面領(lǐng)著我們走的!母親又重重拍了一記桌子,對著父親說:我看不得你那副倒志的樣子,我還不信這個天真能翻了,就是翻了,我們?nèi)ヒ?!我走前面,你走后面!…?/p>

        母親脫口說出的對“上面”的微詞,把我們驚呆了。那可是1967年紅色崇拜最瘋狂的年份。

        自此,回家務(wù)農(nóng)的打算再也沒被提起。

        一次弟弟的團伙與一個普通家庭子弟建立的“灰色組織”起了沖突,我自然為弟弟助戰(zhàn)。晚上家里正在吃晚飯,院子里忽然沖進幾十個端著長矛的人,叫喊著要找我和弟弟,他們個個氣勢洶洶,殺氣騰騰。我一驚,看來一場惡戰(zhàn)難以避免。母親問我,你倆把人家怎么了?我說沒有什么,就是白天在外語學(xué)校辯論時互相推搡了幾下。母親說,你老實告訴我,傷人了沒有?我說,沒有。母親推我進里屋,厲色道:進去!這時候莫要逞英雄!

        母親放下筷子,起身開門,走進殺聲震天的院子。

        母親慢慢走向這群渴望熱血搏殺的人群,母親瘦小的個子與人高馬大的入侵者形成了對比。母親走到他們面前,沉靜地對他們說:你們要找的是我的孩子,我是他們的母親?,F(xiàn)在他們不在,如果他們犯了什么錯,是我們家長的責(zé)任,我一定批評教育他們……那些孩子氣沖沖而來,非常禮貌地離去,臨走,還客客氣氣地對母親說,阿姨再見。站在紗窗后面的我,心靈里永遠印上了母親臨危不懼、大氣從容的天然風(fēng)范。

        遵從母親的約法三章,我們幾兄弟沒有一個參與過侮辱批斗老師,沒有一個參加過打砸搶和武斗。我們或讀書,或練武,度過了文革中最混亂荒誕的歲月。然后,參軍,入學(xué),就業(yè),結(jié)婚,生子,出國,創(chuàng)業(yè)……,一晃,幾十年過去了。

        母親也老了,漸漸地走進了人生的暮年,她離休后的日子,國家經(jīng)歷的變遷不一而足,而家里一個被隱瞞了半個多世紀的秘密,也終于被我們所知曉。

        大哥說,1949年年末,家里忽然來了個農(nóng)村婦女,手里還拉著她的閨女,來人竟然是父親的發(fā)妻,她沒有死于民團的殺戮,而是在異地躲過了戰(zhàn)亂。

        母親平靜如常,安排了她們母女的食宿。在組織的協(xié)調(diào)下,妥善地處理了這件戰(zhàn)后很普遍的家庭不幸。母親把大姐送進學(xué)校,到處奔波為她爭取到了當時的一份供給制。母親對當時只有30歲的父親的前妻說,你還年輕,還可以工作,你想到南京來工作嗎?回答當然是肯定的,但是她說她沒有文化,擔(dān)心沒人要她。母親說:事在人為嘛!

        母親正懷著我,每天挺著大肚子滿街跑,終于在一個小學(xué)校為她找到了一份工友的職位,每天的工作是為課堂上下課搖鈴。她在這個學(xué)校工作了十幾年,直到六十年代因為急性肺炎去世。

        我聽完這件往事萬分驚訝……我們怎么會一點都不知道?

        大哥說:你不知道是因為媽媽沒有讓你知道,也沒有讓任何人知道。這是母親的大氣,母親的胸襟非常人可比。

        我沒有能力寫出母親的全部,也不知如何評價我的母親。我想母親首先是一個具有人性的人,那些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和好惡愛憎,形成了她最基本、最難得、最動人的品質(zhì)。

        母親又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看不得人世間的不平不公。她向往共產(chǎn)主義描繪的世界大同,可是她也是很早就認清了政客對這個主義的利用。

        母親晚年有一次與我交談,她說:管理一個國家最好的標準,就是老百姓的標準,哪里需要這個主義,那個主義?

        母親參加革命前僅初通文字,還是在工廠掃盲班的夜校里學(xué)的,可是幾十年的刻苦自學(xué),連一直自認為是讀書人的我們幾個兄弟,也都會忘記母親的教育背景。母親口才很好,記憶力超強,古典文學(xué)名著在我們小時候就基本讀完,她聽別人說話,很快就能理出頭緒,敘述事情,三五句就說到重點。解放初,母親在電信局做軍代表,市里某負責(zé)人聽了母親幾次匯報,感慨道:如果多幾個平俠同志,南京的工作局面就不一樣了。

        母親不善于體現(xiàn)母愛,生下我之后,第9天就去上班,在總工會工作時,三年都住在單位,周末才回家看看孩子。

        母親熱愛生活,卻又從不畏懼死亡。戰(zhàn)爭年代且不論,和平時期收到過九次病危通知書,每次都是病危通知一撤,立刻笑聲朗朗。

        轉(zhuǎn)眼間,母親已經(jīng)去世20年。母親臨終前囑咐我們不要開追悼會,不要搞遺體告別,不要向組織提任何要求,只要把她的骨灰埋在一棵樹下。

        母親從來都認為自己只是一個老百姓,來自一個草根。

        母親走了,永遠地走了,可是母親向往的公平社會,還遠遠沒有到來。

        父親篇

        父親,陳氏家族龍字輩。

        高個頭,國子臉,說話聲音洪亮。

        他的出生地,是淮北一處雞鳴三村,四省交界,五方不管的貧瘠地區(qū),因為地處戰(zhàn)略要沖,自古為兵家必爭,歷史上曾被無數(shù)戰(zhàn)禍肆虐。

        民國中期,中原大地軍閥混戰(zhàn),匪盜蜂起,剛值弱冠的父親竟被土匪綁了票。家里巨額贖回父親后,原本富足的家道就此衰落。爺爺飽讀詩書卻不管家事,終日領(lǐng)著十里八鄉(xiāng)的村民抗捐抗稅、抗匪抗暴。幸而有能干的奶奶主持家政,不到十年光景,家里又有了十幾畝地,幾頭牲口,再做點小生意,這樣的家境,使父親讀完了安徽蚌埠師范。七七事變時,父親已在家鄉(xiāng)當上了一名教師,性格溫和謙讓的他,十分適合教師這個職業(yè)。

        1937年12月,南京淪陷。爺爺和父親坐在了油燈下,討論國和家的前途命運。爺爺這時亮出了他地下黨的真實身份,父親立即辭去教職,又聯(lián)絡(luò)了村里的七個青年,奔赴了延安。爺爺將他們送到村口,這時是1938年1月,離南京屠城不到一個月。

        父親兄妹三人,父親居長,還有一弟一妹。父親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姑姑,小父親11歲,是個直言快語,性格潑辣的女性,1948年也被爺爺送走當了八路,后來嫁給了一個八路軍干部。這位姑父進城后一直在海軍服役,離休前是海軍北航政治部主任。

        叔叔,父親唯一的弟弟,身材魁梧,是著名的快腿。奶奶曾經(jīng)向我描述,他30里路進縣城送情報,吃過晌午飯出發(fā),太陽下山前趕回來,不耽誤晚飯陪爺爺喝酒。1948年,叔叔因為爺爺和父親都是共產(chǎn)黨,被當?shù)孛駡F殺害,我們這個家庭因此與國民黨有了血仇。

        父親他們步行,扒火車,一路風(fēng)塵來到了去延安途中必經(jīng)的一個黃河渡口。黃河波濤洶涌,河里不見一只羊皮筏子。父親等人正在岸邊不知所措,遠處悠悠然走來一老漢,大聲道:要過河嗎?我?guī)銈冞^去!可是,既不見他有羊皮筏子,也不見他有其他渡河工具,他光身一人。

        大家將信將疑地談好價錢,老漢先自己脫光,又讓大家照他樣脫光,將脫下的衣物打成一個包袱頂在頭上,然后讓一個人趴在他的背上,慢慢地下水,踩著水將第一個人送到河對岸去。此時正是寒冬臘月,穿著衣服都凍得瑟瑟發(fā)抖,老人就這樣,把大家一個一個地背過了黃河。父親曾經(jīng)回憶說,那個老漢踩水時水僅沒過膝蓋,可謂奇人。

        西安到了,離延安還有600里路程。他們中有兩個本村青年從沒到過大城市,不肯走了,嚷著要在西安多停留兩天,之后再趕到延安與父親匯合。

        可自此一別,他們終生也沒能匯合。因為被都市生活吸引,他倆思忖反正在哪兒都是打鬼子,就地在西安加入了國軍。打了八年日本鬼子,又同共產(chǎn)黨打了三年內(nèi)戰(zhàn),1949年跟隨潰敗的國軍到了臺灣。半個多世紀后,我因商務(wù)赴臺北,見到了他們中的世叔趙忠谷,一個退役的國軍將領(lǐng)。在酒店大廳里,老人幾乎是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把我抱住,淚雨滂沱。

        他終生也沒有能回家鄉(xiāng)看看,沒能再見他的結(jié)發(fā)妻子和從未謀面的兒子。上世紀六十年代,眼看回鄉(xiāng)無望,他才又娶了一個南國女性。這位和眉善目的臺灣本地女人為他一連生了五個男兒,我都見到了。其中一個穿軍服的兒子向我行了一個蔣式軍禮,他是空軍少校。我也給他回了一個軍禮,毛式的,我告訴他我也當過兵,軍銜相當于上士。

        離開西安之后,父親六人徒步走向延安。途中不時遇到來自全國各地的男女青年,大家結(jié)伴而行,抵達延安城時,已是一支長長的隊伍。

        父親很快被分配到延安的陜北公學(xué)學(xué)習(xí),九個月后到了作戰(zhàn)部隊。這支部隊是冀魯豫邊區(qū)騎兵旅,隸屬邊區(qū)直接指揮,司令是以后官拜海軍大將的肖勁光。給父親分配工作的是中共中央組織部長陳云。陳云指著地圖向父親介紹說:你要去的部隊駐扎在某地,人稱小江南(我后來很是詫異,中央領(lǐng)導(dǎo)會給一個小學(xué)員分配工作?父親說:那還是打江山的年代嘛?。?。

        父親就此開始了馬背上的征戰(zhàn)。1940年,父親的部隊輾轉(zhuǎn)到內(nèi)蒙古大青山與日軍作戰(zhàn)。一年多的對決,大小戰(zhàn)事數(shù)十。每次戰(zhàn)斗,大青山的草原上奔騰著上千匹戰(zhàn)馬,馬蹄帶起的滾滾風(fēng)塵中,戰(zhàn)刀的撞擊,戰(zhàn)馬的嘶鳴,廝殺者的吶喊,傷兵的哀嚎,聲震中天……這是古戰(zhàn)場時就有的情景。

        騎兵對決,沒有掩體,沒有屏障。有的,是人性與獸性瞬間的迸發(fā),眼睛是血紅的,臉部表情是恐怖的,分秒間,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場戰(zhàn)斗,5分鐘、10分鐘就見勝負,遺留下來的,是滿地的傷兵和尸體。父親曾經(jīng)回憶,他親手掩埋的騎兵旅的戰(zhàn)友,就有上百。

        父親,奇跡般地成為幸存者。

        父親是一個性格溫和的人,幽默,風(fēng)趣,古今軼事信手拈來,每每讓與他在一起的人捧腹大笑。我常常閉上眼睛,默想父親騎在馬上握著馬刀向鬼子殺去時的表情,無論怎樣,也想象不出父親此時的表情會是猙獰的、扭曲的、恐怖的。想象不出用冷兵器與人近身搏殺、隨時都可能殺掉對方或被殺掉的殘忍……

        這樣的表情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生活中,我更是一次也沒有看到。

        1942年,延安歷史上臭名昭著的整風(fēng)運動開始了,整風(fēng)的對象是知識分子和地下黨,這是父親第一次接觸到的黨內(nèi)斗爭。

        母親回憶說,那時的延安大禮堂天天開批斗會,你父親嗓門大,騎兵旅老要他領(lǐng)呼口號。一次他正站在臺上呼口號,忽然上來幾個人,一把抓住你父親的頭發(fā),反扳著他的兩個手臂,就把你父親押下臺去。說你爸爸是個托派。整個過程,跟文化大革命一樣。

        父親是當時騎兵旅唯一收審的干部,也是唯一可以稱為知識分子的干部。騎兵旅的底子是劉志丹領(lǐng)導(dǎo)的陜北老紅軍,不管什么運動,輕易不大碰到他們,父親的審查因此頗受騎兵旅的關(guān)注,每天都派人打探父親的消息。

        母親此時也已在騎兵旅,一天,騎兵旅孔旅長對母親說:里面真是太慘了,有人受不了,想用褲帶勒自己的脖子自殺,我們旅的陳某某(指我父親)倒有意思,晚上睡覺說夢話,是有板有眼地唱京戲,白天還教人被綁著怎樣拉大便揩屁股……逼供九個月后,父親在沒有任何證據(jù)的情況下,被康生下令活埋。

        父親一行七十多人,被繩子綁著押向事先挖好的大坑。一隊人馬恰好經(jīng)過,為首者跳下馬,質(zhì)問這是在干什么?父親這批人中有人認出了來者,紛紛叫道:賀司令!賀司令!我們冤枉??!來者是賀老總。賀老總發(fā)現(xiàn)許多曾經(jīng)是他舊部的人將要被活埋,震怒了!罵娘了!命令押解者立即放了他們!父親因此得救。

        整風(fēng)運動結(jié)束,中央領(lǐng)導(dǎo)向錯批錯斗的人道歉,我父親母親皆在現(xiàn)場,親眼看到許多九死一生的受害者感動得痛哭流涕。

        父親解脫后,被調(diào)到騎兵旅任團政治處副主任,緊接著就隨著部隊開拔到了前線與日本人作戰(zhàn)。

        兒子和我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常常打開電視機選一些大陸的電視劇,尤其是些抗戰(zhàn)題材來看。兒子很不耐煩,說:爺爺奶奶當年就是這個樣子的嗎?既能上天又能入地,一個女人徒手搏殺幾十個鬼子,這哪里是抗戰(zhàn)片,我看是武俠片,停,停,我要看曼聯(lián)了……他還加了一句: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騙不了我們,卻還在騙你們。

        我惱火,卻無言。

        兒子的長大,使得我的思緒常被帶回到童年。兒時的晚上,滿街都能聽小販走街串巷賣驢肉,狗肉,腌臘味的敲梆聲。父親如果回來得早,會跟我咬耳朵:去,跟你媽媽要錢,到貨擔(dān)子上買點驢肉,咸魚,爸爸想喝點酒。我顛顛地跑去跑回,捧回一包用清香荷葉包著的驢肉和腌臘。父親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拿了雙筷子,把一塊塊驢肉遞進我嘴里,又把咸魚肉上的刺,仔細挑出,我一口,他一口……

        這是一段鉤沉的記憶:小巷里悠長的竹梆聲,貨擔(dān)上暈黃的油燈光,清香的荷葉,還有,父親摟著我的那份慈愛。

        而九十年代的記憶畫面里,則是一個步履緩慢的老者,衣著樸素,面目和善,會不時向街邊小販問問菜價,卻沒人見他買過一次菜。他,就像街頭任何一位鄰家老叟,連咳嗽聲都沒有任何特別,無疑,老人走近了他的暮年。這個老人,是我的父親。

        逢年過節(jié),老干部局會送來一些慰問品,也就是一兩瓶油,一包水果、十幾個雞蛋??墒歉赣H接到電話,精神為之一振,馬上叫我去取,一刻也不能耽擱。這天正值暴雨傾盆,院子外面是一個擁擠的菜市場,車子開不出去。我只好打把雨傘,前往指定的地點。雨疾風(fēng)驟,一把傘形同虛設(shè),很快我就被淋了個透。

        送慰問品的車終于來了,我代表父親表示了感謝?;貋頃r路過菜市場,我粗略核算了一下慰問品的價格,約莫30塊人民幣,我隨手就能在路邊的菜市場買到,不用淋雨??墒歉赣H很是興奮,趕快讓阿姨拿到廚房去……我理解,父親認為這是組織上給他的一種待遇,一種榮譽。

        延安,依然讓父輩人夢縈魂牽。每當父母親回憶延安,只會懷念當時延安的勃勃生機和蓬勃朝氣。延安城的安瀾門,安琪橋,都被父母鄭重用作了我們兄弟的名字。延河,寶塔山,成了革命朝圣者的精神圖騰。

        父親說,騎兵旅從內(nèi)蒙回到延安時,吃過晚飯在延河邊散步,隨隨便便就能遇到最高領(lǐng)袖;捧只碗和他一樣蹲在窯洞外啃窩窩頭、喝玉米粥的人,或許就是一個今后的開國將帥。父親似乎有點自豪,他說:當時的延安,聚集了一大批精英。母親說:在延安的中央領(lǐng)導(dǎo)我?guī)缀醵家娺^,有的親自在禮堂給我們放電影,有的跟我們一起跳交際舞,有的要我們組織女學(xué)員的籃球拉拉隊……可是解放后,除了在報紙上,一個也沒見過。母親笑。

        1945年8月,日本戰(zhàn)敗,二次大戰(zhàn)結(jié)束,內(nèi)戰(zhàn)即起。為保障源源不斷的物質(zhì)供給,唯一的方法就是發(fā)展和壯大根據(jù)地,于是一批軍隊干部被派遣到地方,參加地方政權(quán)的建設(shè)。父親被派往豫東軍區(qū),組建豫東濮縣政府,擔(dān)任縣長,由此結(jié)束了他在野戰(zhàn)軍與日軍刀槍相對的八年格殺生涯。

        當時地方魚龍混雜,敵我難辨,父親每天要與各色人等打交道,還時刻要與頑軍打游擊,爭地盤、搶糧食、奪兵源,雙方反復(fù)拉鋸,天天都有小規(guī)模的戰(zhàn)斗??墒歉赣H對從軍隊到地方的角色轉(zhuǎn)換似乎很適應(yīng),母親一次嗤笑:老頭子搞地方工作有什么難的?他自己本身就是一個農(nóng)民嘛,農(nóng)民的生活他熟悉,農(nóng)民的毛病他都有。父親聽后笑了,一點不介意,還有點得意。

        父親本應(yīng)是個教師,受爺爺影響才參加了革命??山ㄕ院螅瑺敔斶@個大革命時期的黨員反倒要求去搞教育,他做了專區(qū)聯(lián)中的校長,僅兩年后,爺爺因患肺結(jié)核辭世。爺爺與他的抗戰(zhàn)故事,可謂當?shù)氐膫髌?。爺爺領(lǐng)導(dǎo)的抗日組織的成員,此后許多都成了黨的高級干部。奶奶對我們說,當年新四軍四師師長彭雪楓經(jīng)常來家里找爺爺商量事情,來了就得吃飯啊,都是我去張羅,一來,連警衛(wèi)就是十好幾口。彭師長嘴利索,進門就喊我老嫂子,一聲老嫂子我要忙半天,孬×嗑子的……奶奶能干,喜歡罵人,喜歡不喜歡的人,她用詞都一樣。

        1949年4月,父親隨三野南下到了南京,組織上分配工作時,父親也要求去搞教育。這樣進城后,爺爺在老家做校長,父親在南京一個中學(xué)和一個中專也做校長,兩年多后,父親短暫的教育生涯結(jié)束,被調(diào)去做了一個區(qū)的區(qū)長。

        與父親一起在濮縣打游擊的戰(zhàn)友南下時都隨著父親到了南京,因此這批戰(zhàn)友們與我們家的交往最密切,與我們這些孩子也最熟悉。濮縣的司法科長賈伯,進南京后一直在法院擔(dān)任領(lǐng)導(dǎo)工作。賈伯體型修長,皮膚白皙,戴一副五十年代還很少見的金絲眼鏡。他生性內(nèi)斂,話語不多,從不搶人話頭,可是只要他開口,他那不高不低,不疾不徐的語調(diào)立即就成為談話中心。與我們孩子在一起,他依然語言不多,可是你能感覺到他對你毫不敷衍的態(tài)度。我和三哥曾經(jīng)私下贊嘆,父母的戰(zhàn)友中,數(shù)賈伯風(fēng)度最好。

        文革后期的1971年,父親已經(jīng)“解放”,從部隊回來的我看到賈伯來了,我?guī)缀鯖]有認出來,他蒼老了許多,背駝了,衣服也十分破舊。他從公檢法看守所剛剛放出來,還沒有回家。我第一次見到賈伯的激憤,他語調(diào)沒有了往日一貫的平靜,幾次憤憤不平地罵將起來。他遞給父母一份申訴,準備交到當時的軍管會去。母親竭力支持,可是父親認為不可,然后父親分析了當時的大形勢、小局面,又給他一一解釋了為什么現(xiàn)在不行,而應(yīng)該如何才行……

        第二天,父親謀定而動,找了當時唯一被結(jié)合到市革委會的地方干部方叔,沒有多久,賈伯的上訴有了轉(zhuǎn)機。方叔今年高壽90,為人豪爽義氣,進城后成了父親的朋友加酒友,他是山東人,與當時在南京的大當家許上將夫人是同鄉(xiāng),最后是許夫人出面解決了問題。

        終于有一天,賈伯來到家里,見了父親就拱手作揖:老哥,謝了,謝了。父親有點得意,跟他說:你跟這些家伙不能硬來,要搞清楚他們聽誰的,他們只聽許當家的。此時的賈伯,神清氣爽,衣冠楚楚,又恢復(fù)了我們自小就熟悉的風(fēng)采。不久,賈伯官復(fù)原職。再一日,五臺山體育館召開公判大會,我與母親在收音機里聽現(xiàn)場直播,突然,一個高亢尖細的聲音開始宣讀判決,不用看,是賈伯。賈伯在法院工作幾十年,為老百姓所熟悉,不是因為他宣讀判詞聲音洪亮,相反是他聲音像刀鋒般尖厲,攝人心魂。父親曾對我說,你賈伯是我戰(zhàn)友,落難時我竭盡全力相救當義不容辭,何況,賈伯曾經(jīng)還救過你母親的命。

        我從小就為父母親是騎兵而自豪,沒有比戰(zhàn)馬奔騰,手刃日酋更能激起一個孩子英雄夢的了??墒?,每次我纏著父母講騎兵旅的故事,父母似乎都不愿多說。后來大哥告訴我,這或許是因為騎兵的搏殺與其他兵種不同,與炮兵更不同,近身格殺,太過血腥。他說騎兵旅自建制以來,共犧牲1000多名戰(zhàn)友,全都是被冷兵器所殺,每次戰(zhàn)斗下來埋葬戰(zhàn)友尸體,孔旅長都嚎啕大哭,不吃不喝,多少天都緩不過勁來。父親不愿意談這些“騎馬打仗”的故事,也是不愿意重溫猶如中世紀古羅馬斗獸場般的戰(zhàn)場慘烈……

        我恍然大悟。后來一個開國將軍的后代對我說的與大哥說的一樣。他父親曾經(jīng)是山東兵團騎兵師師長。

        父母的口中,更多的是一些輕松軟性的戰(zhàn)斗回憶。

        母親是在到濮縣當了區(qū)長后,與父親結(jié)的婚?;貞涘Эh打游擊生活的話題,明顯要比回憶騎兵旅輕松。

        父親回憶說:某次國軍來襲,他們被堵在了一個院子里,情況十分危急。父親斷后,離開時出不去了。情急之下,父親三下兩下爬上了院子里的一棵大樹,跳進隔壁一個村院,又縱身翻過后院子的高墻,跳進一條河里,潛水跑掉了。父親以后回到這個院子,重新把他那天逃跑的路線又走了一遍,他疑惑了,這三米高的墻,平常自己是無論如何翻不過去的,那天怎么神了?母親笑了:農(nóng)村哪里有三米的高墻呢?你是急了,你沒聽人說狗急跳墻嗎?父親想想,自嘲地笑了。

        1947年濮縣,有一天國軍來清剿,父親忙著組織撤退,突然發(fā)現(xiàn)母親還在村里,而敵人已經(jīng)進了村子。賈伯知道后,帶了一人飛快騎車沖回村子,把母親架上車,一個在前,一個在后,一口氣狂奔了8里地才脫離險情。一次濮縣的幾個戰(zhàn)友在家喝酒,母親笑著對我們說:你這個賈伯伯,曾經(jīng)救過你媽媽的命!

        我們都敬佩地看著賈伯,賈伯也只是淡淡一笑:那次大姐要是被抓住了,就沒有你們一個個的小蘿卜頭嘍!

        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人,看待生命顯然不同于常人,或許是看慣了生死,沒有普通人那么多愁善感。而在江湖上就不同了,會把它當作一件天大的事、命大的事。母親是有江湖氣的,1964年,她把本該分配給自己的提級指標讓給了賈伯,自己因此被擋在了中共高干序列之外。

        大饑餓來臨的那年,家里忽然來了一群神色恓惶,饑腸轆轆的老家人,奶奶在用大鍋煮飯,父親神色凝重。家鄉(xiāng)竟然餓死人了,這幾個老鄉(xiāng)都是偷跑出來的。

        父親時任財貿(mào)部長,這在當時是一個很重要的崗位,父親每天要為全市老百姓的蔬菜糧食揪心。記得父親成功組織到了南京市民每人每天一斤“飛機包菜”的定量,他陶陶然。當南京的糧食供應(yīng)即將告罄之際,他從外地調(diào)來的糧食抵達了南京地界,他在江寧縣塵土飛揚的路旁看著糧車經(jīng)過,興奮之極。

        可是他個人,除了自己28斤的定量,拿不出多一顆的糧食。晚上,父母臥室的燈光,一夜未熄。多出7個人吃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父親第二天首先給所有他從老家?guī)С鰜淼睦相l(xiāng)打電話,要他們送糧票,能送多少送多少,這樣十幾個老鄉(xiāng)湊了糧票100多斤。還不夠,父親又搞到200斤豆餅,50斤豆渣。父親不慌了,因為院子里還有父親種的滿園子蔬菜??梢酝^去了,父親松了一口氣。

        就這樣,饑荒過去了。留在那段記憶中的是每天三頓亂七八糟的糊糊粥,曬在簸箕里的各種次食品散發(fā)著霉味……父親說他沒有能力救全體老家人,但是老家人來了,看到了,就不能不管。

        父親家鄉(xiāng)一半人餓死,而這些逃來南京的老鄉(xiāng)活下來了。以后,零星逃難的老家人從未斷過,每次,父親都要想辦法搞一點東西填飽鄉(xiāng)親的肚子,糧票成了我家的珍寶,以至糧票廢除時母親悵然若失:格老子的,說沒用就沒用了?

        她手上還藏著若干準備應(yīng)急的糧票。

        一天下午放學(xué)回家,三樓閣樓的兩間房空了,老家人走了,母親正在指揮家人燒開水,燙被單,消滅里面的虱子。“客走主人安,”母親說。

        我感到一絲惆悵,記起了和他們在一起近四個月的歡樂時光。

        老鄉(xiāng)里有個豁子叔叔,因為是兔唇,說話甕聲甕氣,可是我和他最親,他會做各種各樣的小玩具:竹勺,竹哨……,更讓我驚奇的是他將一片樹葉放在嘴里,就能吹出各種鳥叫。尤其記得他帶我們兄弟到紫金山上挖草藥,我站在山上對著空谷大喊,回音繚繞……

        1964年他來南京,父親為他找醫(yī)生動了手術(shù),治好了他的兔唇。

        文革期間一天深夜,他來到南京對父親說,如果在南京有危險,你就回老家,有我們在,誰敢動你?……我看到了豁叔的真性情。

        豁子叔曾有一天,手里握著一把米,甕聲甕氣地對我說:哎,一把,就這么一把米,熬碗粥,一條命,一條命?。』硎鍧M臉的悲愴震撼了我一生。從此,一把米一條命,在我腦子里成為了生命的方程式,至今,在餐館吃過飯,只要有剩,我都打包。兒子問:這些剩菜剩飯隔夜就壞,你想干什么呢?我說:一把糧食一條命。兒子很不以為然,將它們從冰箱里清出扔掉,問:健康呢?

        是啊,現(xiàn)在的人講究的是健康,講究的是長壽,講究的是生活質(zhì)量;而當年的人,講的是生死,講的是仁義,講的是信仰?!笆裁磿r候我要給你好好講講爺爺奶奶那輩人的事?!蔽亦貙鹤诱f。

        父親的晚年,寧靜如水。離休后遠離了權(quán)力中心,家里往日的車水馬龍漸漸趨于清寂。每天天沒亮父親就出了門,他在離家一里的半徑內(nèi),緩緩地走著,一個多小時后,他回到家里,天已大亮。父親也就完成了一天的早鍛煉。

        物質(zhì)的豐富超越了我們曾經(jīng)能夠有的想象,父親不在院子里種菜了,菜園子的功能有了改變,他開始種花,玩盆景,我又給他買了一只鸚鵡,這只會學(xué)舌的美麗的鳥,每天重復(fù)著的幾個單詞,帶有中原口音。

        父親的離休生活,平淡得就像一個農(nóng)民。沒有人可以想象,這個步履蹣跚的老人曾經(jīng)殺過人,殺過很多,也砍過人頭,砍過無數(shù),并曾經(jīng)多次把寒光閃閃的刺刀,拼力刺進日寇的胸脯……

        世紀之交的兩千年之秋,父親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父親的一生,經(jīng)歷了軍閥混戰(zhàn),民族救亡,中原逐鹿,改朝換代。和現(xiàn)代人相比,可謂波瀾壯闊。他現(xiàn)在走了,完成了一個社會個體細胞從誕生,分裂,成長,旺盛,衰弱,死亡的全過程。

        他,不是什么偉人,可以引領(lǐng)千軍萬馬,爭雄天下。他,不是什么學(xué)科泰斗,學(xué)富五車,留下傳世之作;他不是什么經(jīng)世偉才,創(chuàng)典立科,惠澤普天大眾。他,只是一個普通人。有著再普通不過的老百姓的情感,傳統(tǒng)繼承,是非判斷。

        他曾經(jīng)的理想,是做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傳道解惑,教書育人。可是在一個大歷史時期,他以一粒沙子之勇投入另一種人生。這種抗御外侮的樸素的民族情緒,不需要任何人的引領(lǐng)教誨,它來自數(shù)千年在民間口口相傳的楷模,來自岳武穆,文天祥……

        父親走了,永遠地走了。他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英雄,認為自己只是一個打過小日本的老百姓,來自農(nóng)村,來自中原地區(qū)一個名叫柳子集的貧窮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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