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詩是一個詩人的精神自傳。詩句或詩句中的語詞,是一個詩人的血脈或血型,它們必定帶有這個詩人特有的身體徽記。
在這篇短文中,用“沉默”或“寂靜”一類的語詞來描述商略詩歌的品質(zhì),并非我再三考量的結(jié)果。商略的詩歌本身就有這樣的表述:
他慶幸,遇上了一個可以不說話的年代
他的沉默有了用武之地
——《往事》
其實,在我們心里,
都有這樣一面湖水,安靜,敏感
——《牟山湖記——致周斌和》
或者干脆是:
向晚天晴,黃金的灰燼
落在盤龍山腰,鄉(xiāng)野更低,
寂靜在自我繁殖。
——《冬至書——給祖父》
但,這“沉默”,這“安靜”,這“寂靜”,也只有在詩人“收集往事”,或有幸“秋風吹在我們身上”,或“鄉(xiāng)野更低”的時候才有。當然,商略本人寫到的這幾個語詞,它們真正的含義,并非一種完全沒有聲音的死寂。它們正是語言蓄勢待發(fā)的前一秒鐘。是一張弓拉得最為飽滿而利箭正待射出的那一時刻。顯然,商略清楚他身處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時代,所以,他不爭論,不抒情;他描述,他反諷。他相信“思想在物中”(No ideas but in thing威廉·卡洛斯·威廉斯語)。他還找來“一面湖水”,來做他心靈的客觀對應(yīng)物。如此,比起很多詩人的“高音”來,他的“沉默”、“安靜”或“寂靜”,其高質(zhì)的音量,不見得就一定來得小。
俄語詩人曼德爾斯塔姆在一組回憶十九世紀九十年代的自傳文章中,將那個時代的俄國強行摁到了“喧囂”一詞里。中國的詩人對曼德爾斯塔姆的“時代的喧囂”的命名當然不會陌生。你可以說這是身處前現(xiàn)代的曼德爾斯塔姆的先知先覺。而一百年以后的中國,時代的突然轉(zhuǎn)向,漢語中的“喧囂”,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充斥我們的耳膜。那么,在天下嚷嚷,皆為利往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詩干嗎就不能安靜下來呢?詩難道非得像一個滿嘴粗話臟話的壯漢,捋起袖管,捏一條三節(jié)棍或提一把樸刀,逢佛殺佛,遇祖弒祖?須知,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兩報大展時的大部分詩歌姿態(tài)。三十年過去了,詩理應(yīng)從非常態(tài)的漢語進入到常態(tài)漢語的建設(shè)中來。
商略所使用的語言正是一種常態(tài)漢語。它們規(guī)整、不矯情、不枝不蔓、精準。它們一般有完整的主謂賓。它們在陳述往事的時候,會隨之而來一種寂靜的陰影——這可能來自商略的性格,但我不是很清楚。我不知道商略自己是否清楚,反正,詩人曾有此一問:“在你身邊,你必須盡快接受檢驗,/你的陰影是否正確?”(《漁政船》)這種陰影,我清楚它們甚至比黃金還要來得珍貴。它們實在是詩人創(chuàng)造力的顯現(xiàn)。羅伯特·勃萊在考察了一些陰影詩人后曾說:“唯有陰影才深諳音響的魔力?!痹娙嗽凇瓣幱啊敝械母杏X,恰如在“沉默”和“寂靜”中一樣,會噴射出創(chuàng)造的無窮激情來。如果我們的語言悟性還沒有被一疊疊的報紙或液晶屏幕上閃爍的鼠標敗壞殆盡,我們完全可以覺出商略詩歌的這種語言上的不凡品質(zhì)。
總體上,商略寡言。我們——柯平、沈方、商略和我四個人曾有過兩次近乎通宵的聚談。臧否詩壇人物,兼談詩歌??缕秸f得最多,沈方和我次之,商略最少。商略的語調(diào)一點兒也不激越,語速也不快,右手夾一支煙。他的話大大少于他的觀察——商略描述的能力顯然遠遠強過他的思辨或抒情能力。當然,后兩種特別是抒情能力,在現(xiàn)代性當頭的當代詩創(chuàng)作中,完全無足輕重。
商略的性格,決定了他是一個收拾語言或者打磨語言的詩人。他有時候也會使用一些古語(如“肥馬”),或用上一些方言(如“吃過夜飯”),但都不會使用過度。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上,發(fā)明或建設(shè)一種新的詩歌語言,應(yīng)是一名詩人最值得稱道的貢獻。但對于商略來說,漢語是大有來歷的,那是一種經(jīng)過了陶土燒制或者青銅鏤刻的通靈的語言,惟其如此,漢語的每一個字,他都會覺出一種敬畏感,因此,使用的時候,也會特別小心。表現(xiàn)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他的性格是——與其發(fā)明,不如遵循。所以,他不會肆無忌憚地去發(fā)明一種新奇討巧的語言,但他會竭盡全力量維護一種質(zhì)地精美的語言。通常的情況下,商略一定會像一個清潔工那樣地懷著一種隱忍的激情去擦拭這種歷久彌新的語言。從他打上了個人印記的“記”號詩開始,一種古典的情懷在他的詩歌中出現(xiàn)了?!稄颓厶谩?、《化安寺》、《歸庵記》、《落花記》……諸如此類,單看詩歌的篇名,而不必引述其中具體的詩行,讀者即可以清楚地知道,商略近年詩歌的努力方向在哪里了。我要說,商略詩歌的“漢化”已經(jīng)相當明顯。
但也因此,商略輕松地避免了前一代詩人孜孜熱衷的病句詩。考察他的全部詩歌,他的句子相當清晰,沒有先鋒詩人架屋疊床、聱牙詘曲的修辭弊病。當新詩寫作被公認為一種修辭競技時,商略已經(jīng)認識到了修辭的空洞,《波塞冬》一詩,面對海神波塞冬,就有過這樣的發(fā)現(xiàn):“因為修辭的力量,/他變得高大,但是空洞……”,證之于現(xiàn)代詩,何嘗不是這樣!詩歌中,過度的修辭正如一首詩吞吃了過多的激素,閃光,但是空洞。而去掉了修辭,并不是說,商略的詩歌就沒有或一點兒不重視技巧了,實際上,用力到一首詩上,商略有很好的控制力和平衡感。他的詩節(jié)與詩節(jié)之間的轉(zhuǎn)承,看得出,是很費了一番工夫的。《漁政船》或《運沙船離去》兩詩技巧上的探索,無需我做更多的引證——兩詩節(jié)與節(jié)之間的轉(zhuǎn)承,有如完成一次又一次完美的彈跳。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他盡量把技巧隱藏起來了。相對于早年,我當然發(fā)覺到了——商略詩行中的語詞也在逐年地減省。用少量、克制著使用的現(xiàn)代漢語,以少勝多,讓詩歌獲得一種沉潛的品質(zhì)——正是在這里,我看到了商略書寫的意義。
商略是一位低音詩人。凡安靜寫作的詩人都不會制造一種高分貝的詩歌聲調(diào)的。他頂多聲音略微抬高一點,說一聲:“和尚也是披頭士?!钡鞘敲摽诙龅暮猛妫皇菓嵓?。商略詩歌的這種低音特征,有時候是出于題材的考慮。來看看他的《老年生活》:
……
他厭惡身后成排的書籍。
厭惡自己,坐在窗口卻想著抽煙。
他辜負過多少人呢?
他開始厭惡自己
遲滯的反問,重復的語詞,老年人的喃喃自語——典型的老年特征。詩歌描述的這種“老年生活”,一定有商略自己的體認。在我所認識的與商略同代的詩人當中,他稱得上“讀書種子”,他脫口而出“厭惡身后成排的書”的時候,我是相信的。不過,詩人此時的語調(diào),不會很高,只是因為有“老年”“寂靜”的底子做襯托,我們方才聽得如此清晰,以至于心頭不免一震。
商略在姚江邊上安靜從容寫作詩歌十多年,凡經(jīng)過他身邊的人事景物——包括一個個浙東的鄉(xiāng)先輩,都會很自然地進入他的詩歌。而他在一個地方長時間的緘默,反倒引發(fā)別人的好奇和注意。壬辰暮春,出于我的提議,在一個勞作的間隙,柯平沈方和我驅(qū)車去余姚。第二天,經(jīng)四賢亭,四人同登龍泉山。遠望姚江,春天正盛大地鋪展開來。抬眼的一瞬間,我突然記起了羅伯特·勃萊在《尋找美國的詩神》中的一句話:
任何一種藝術(shù)形式,如果長期為人們所鉆研,就會逐漸顯示出它內(nèi)蘊的尊嚴、秘密的思想及它和其他藝術(shù)形式的聯(lián)系。它需要你不斷以更多的勞動來侍奉它。
我想說的是,詩,尤其如此。當一種語言被一個有才華的詩人掂量了一輩子,語言當然會顯出“內(nèi)蘊的尊嚴”來。詩是一個詩人的世界觀,但詩神是一個任性的女子。詩人只能“以更多的勞動來侍奉它”——用一種高貴的語言來喂她。舍此,別無它途。
事實上,商略是一個難于歸類的詩人。相對于六十年代出生的詩人,他出道有些晚,但是,相對于七十年代出生的詩人,他成熟得又有些過早了。商略早年活躍于網(wǎng)絡(luò),榕樹下、早班火車、北回歸線……都有他的身影甚至于他的“另一個我”出現(xiàn)。他是七十年代出生的詩人中很耀眼的一位。我曾親耳聽到一些很優(yōu)秀的同代詩人在談及商略時對他由衷的敬意。商略出現(xiàn)在紙質(zhì)刊物上是后來的事,其間以“青春詩會”的亮相最為引人注目。此后,在詩的版圖上,我很少見到他,連同他堅持出刊了多期并在詩界有良好口碑的民刊《南方》,這些年也消失不見了。商略遁入了一個更加安靜的世界——一個由地方志、唐宋碑刻、青銅銘文、漢晉古磚……組成的更加清寂的古典世界。他在那里找到了電子時代一名詩人的隱秘生活。在這一個有著中國文化情懷的深邃的小世界里,商略接受了他的故鄉(xiāng)浙東文化先輩的教誨,獨自在姚江邊上細數(shù)著“黃金的灰燼”。很顯然,這需要一顆更加寂靜的心靈,但是,正如詩人以一行詩所揭示的——“寂靜在自我繁殖”。這或許就是商略詩歌的微言大義。在一個如此喧囂的物質(zhì)世界,唯有詩人,給予我們無比充盈的寂靜。
空山寂寂,明月皎皎,一個詩人踽踽獨行在化安山、龍泉山或姚江兩岸,他省略了多少繁華的燈火?他的這一份鎮(zhèn)定,看似源于性格,其實浸淫在一種古文化中之深之久。這份寂靜,可以感知,亦可以觸摸;可以體驗,更可以書寫。其珍貴,堪比俗世的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