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庚生與杜甫"/>
○紅 柯
對《史記》的閱讀完全出于偶然,包括李白、陶淵明。前者是初中時幫村里老婆婆家干活時偶而得之,后者是經(jīng)由中學語文老師的介紹。對杜甫的關注完全是自愿,是有意識地進入杜甫的世界。這要歸功于傅庚生先生。
1979年我還是一個高中生,中學階段我這個農(nóng)村窮學生買一本書相當困難,積攢大半年才能買一本書,一塊錢以上的很少,高二時咬緊牙關買了一本一塊兩毛錢的《梅里美小說選》。1979年10月31日,我在岐山書店花六毛六分錢買到了傅庚生的《杜詩散譯》。在傅庚生先生的學術著作中,《杜詩散譯》不是代表作,僅僅是供初學者學習古典文學的入門書,但對一個中學生來講絕對是一本了不起的大書。
《梅里美小說選》序言中,鄭永慧先生把梅里美與雨果、巴爾扎克、司湯達并列,老師在課堂上把巴爾扎克捧得很高,《人間喜劇》的一百多本書組成的龐大帝國,梅里美一本中短集子就跟巴爾扎克拉齊了,我就借錢買下?!逗籼m河傳》讀了開頭和結尾,那憂傷的鄉(xiāng)土情調(diào)跟當時我這個農(nóng)村少年很接近,加上茅盾先生的序言,稱此書為小提琴曲,就成為我購買的理由?!秶恰?、《月亮寶石》、《金薔薇》則是內(nèi)容提要打動了我。一個人早年的閱讀,很容易成為生命的一部分,更關鍵的是對美的欣賞的底色。
早年遇到一本好書就像青春歲月遇到一位美麗的少女,那完全跟人到中年甚至老年不同,中老年的這種機遇只能讓你嘆息青春已逝、徒增煩惱。對作家藝術家來說,早年的閱讀等于吸取母語的滋養(yǎng)。我很幸運在中學時接觸到司馬遷、陶淵明、李白、杜甫。其他幾本經(jīng)典都是原著,而杜甫則是鑒賞性讀物。有翻譯有分析、有背景介紹,通俗易懂,涉及的作品有一百五十多首,差不多也是杜甫代表作的全部了。
我還記得我當時購買這本書的理由。全書十二個章節(jié),第一節(jié)是杜甫的自傳,第二節(jié)是杜甫的家庭。第二節(jié)里杜甫說:“詩是吾家事”,爺爺杜審言是唐初文章四友。老師給我們講過“三蘇”,加上蘇小妹,老師就說蘇東坡他們家就是作家協(xié)會,杜甫家也是。第一節(jié)杜甫自傳《壯游》更是讓我為之一振,壯游意味著冒險,對一個少年太有吸引力了,其中有一句:“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备淖兞宋覍Χ鸥Φ膫鹘y(tǒng)印象。中學課本已學過《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兵車行》,老師講的杜甫大苦大難、奇瘦無比,騎一頭小毛驢顛沛流離,與瀟灑豪放的李白形成極大的反差,好像李白專為盛唐而生,杜甫專為安史之亂而活。我是語文課代表,老師給我一本《唐詩三百首》,每天課余按吩咐在黑板上抄幾首唐詩,大多都是李白、李賀、王維的詩,我自己私下摘抄李白所有的詩。李白瀟灑豪邁,任俠,一身綠林氣,簡直就是荊軻再世,連杜甫這樣的苦難詩人都有“壯游”的經(jīng)歷,我當時就有一種對遠方對異域的向往和渴望。
后來我西上天山漫游中亞腹地,李白、杜甫,古波斯詩人薩迪,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這幾個作家起了很大的作用。后兩位是我在大學時接觸的,薩迪在《薔薇園》中說:一個詩人應該三十年漫游天下,后三十年寫作。大三時讀到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從中學時萌發(fā)的壯游天下的念頭就變成一種行動,讀萬卷書,走萬里路,西行八千里,寄身西域大漠10年。只有在西域大漠才知道岑參的“輪臺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斗,隨風滿地石亂走”,不是浪漫夸張,是客觀寫實。我的數(shù)百萬字天山系列作品被評為浪漫主義,但都有西域大漠真實而瑣碎的日常生活作支撐。相當一部分原因就是早年對杜甫的欣賞和理解。
更為幸運的是上大學后買到了傅庚生先生的代表作《中國文學欣賞舉隅》,時間是1984年9月22日,不用看內(nèi)容提要序言介紹,沖著作者的大名,直接買下,如獲至寶。這是傅先生上世紀40年代的著作,專門探討文藝鑒賞的普遍規(guī)律,陜西人民出版社1983年再版。上個世紀80年初正是美學熱,歐美文化熱,我在讀大量外國經(jīng)典的同時,讀傅先生的舊著另有一番感慨。
這本書至少讓我有如下的收獲:
文學的整體觀念。傅先生的這本書有分析有綜合,但重點在綜合,以文論文,有一貫到底的文脈與氣韻。由此得到啟發(fā),我用一年時間讀了一批通史,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威爾斯的《世界史綱》,歐美學者所著的化學史、物理史、數(shù)學史,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布克哈特的《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化》、勃蘭兌斯的《十九世紀主潮》、鄭振鐸的《文學史綱》,這些專著觀念內(nèi)容可能不再有前瞻性,但那種綜合性、概括性、整體性使我受益匪淺。
文學的形式感。全書二十六章,一至六章專論感情,七至十三專論想象,十四至十九專論思想,二十至二十六專論形式。當時我正熱衷于符號學理論,就把傅先生的專著與蘇珊?朗格的觀點對著看,至少讓我明白,文學的內(nèi)容與形式是一個整體,感情、想象、思想這些看不見的內(nèi)容必須有美的形式。藝術家所表現(xiàn)的不是他個人的實際情感,而是他所了解的人類的情感,藝術是人類情感的符號形式的創(chuàng)造。不久又買到貝爾的《藝術》,一下子與有意味的形式聯(lián)系起來。文學專業(yè)最重要的文藝理論基礎就是這樣完成的。從書中我還知道了《浮生六記》,馬上買來這本小冊子,在《金瓶梅》、《紅樓夢》之外一個小商人把中國古代家庭生活寫得如此傳神精致。
文學的創(chuàng)作規(guī)律。盡管傅先生重點在欣賞,但還是涉及到創(chuàng)作,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都是從鑒賞到模仿到創(chuàng)造,亞里士多德有摹仿論,后來的歐洲學者有專門的《摹仿論》。我在執(zhí)教之初,學生怕寫作文,本人就找出李白早年學藝階段的作品與謝靈運、謝朓的作品作對比,抄在黑板上,先不說李白大名,學生誤以為是抄襲之作,分析完后再告訴學生這是大詩人李白早年作品。天才如李白者也是如此學藝,我輩何懼之有?不久就有學生作文在全國作文比賽中獲獎。
買到傅先生《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一個月后,在舊書攤上找到了傅先生另一本專著《杜甫詩論》,1956年上海古典文學出版社的舊版本,傅先生在《杜詩散譯》前言結尾處作過說明:《杜甫詩論》出版在前《杜詩散譯》在后,為避免重復省略了許多內(nèi)容。兩本書正好互補。除了杜甫的非戰(zhàn)思想、愛國精神,杜詩的人民性之外,此書重點闡述了杜詩的沉郁風格。這是第一個收獲。此書與傅先生1943年的代表作《中國文學欣賞舉隅》一脈相承,那就是對形式感的重視。風格就是形式的一個標志。
第二個收獲,學術藝術化。我看到了蔣兆和先生畫的杜甫像,消瘦而憂傷,熟讀杜詩后,心中就有一種預先的期待,詩人、學者、畫家心心相印,加上我這個讀者,從杜甫的形象我看到了亂世中為仁愛而奔走的孔子以及自沉汨羅江的屈原。學術研究到這個程度已經(jīng)是美文了,就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文章,《典論論文》、《文心雕龍》本身就是好文章。民國時許多學術大家,朱光潛、宗白華、劉大杰、陳寅恪、胡適、顧頡剛、雷海宗都是如此,突破了概念邏輯理性,充盈著豐富的情感和形象思維。
第三個收獲,挑戰(zhàn)經(jīng)典。上大學第一天老師就讓我們懷疑一切,當年大學校園里比我低一級的一個師弟在詩歌朗誦會上高呼打倒托爾斯泰,打倒莎士比亞,贏得暴雨般的掌聲和喝彩。打倒了幾個女生倒是真的,接近行為藝術。
傅先生在《杜甫詩論》中對杜甫的經(jīng)典之作《兵車行》提出建設性的質(zhì)疑。至少讓我明白,《兵車行》是杜甫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杜甫的非戰(zhàn)思想、人民性盡在其中,但傅先生指出這首杰作的不足:形象的表現(xiàn)不足,有概念化之嫌;感染力不夠;化用不夠。“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直接從建安七子陳琳《飲馬長城窟行》蛻化而來,有待深化。
化用一直是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的頑癥,要么食洋不化,要么食古不化。米蘭?昆德拉說:用自己的語言表達別人思想叫媚俗。今天可能更多地是用別人的語言表達別人的思想,該叫什么?原創(chuàng)的重要性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緊迫。傅先生追根溯源總結道:寫《兵車行》的杜甫還有待于更深的生活體驗。個人體驗才是作家與社會與時代的交結點。傅先生的代表作寫于1943年,那正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歲月。學術跟創(chuàng)作一樣也有一個生命體驗的問題,傅先生跟他所研究的對象偉大的詩圣杜甫合二為一,經(jīng)歷了那個時代所有的災難。他對杜甫才有那么深的理解。
杜甫那些不朽的詩篇“三吏”、“三別”、“羌村三首”、“詠懷五百字”等等,麻衣見天子,自己的孩子餓死還惦記著皇帝吃飯沒有?在曲江的草叢里看見叛軍挑著血淋淋的人頭縱馬馳過,便追憶開元天寶盛世的太平景象,杜陵野老吞聲哭。個人經(jīng)歷與民族的災難血肉一體。還有哪位作家比杜甫更深入地進入時代與生活的深處?杜甫的偉大不但在于融入時代與社會生活,更重要的是超越時代與當時的社會生活。安史之亂中杜甫有不少寫妻子兒女的作品,但更感人的是對他者的描寫,杜甫大概是寫他者最多的中國詩人,與其說是詩史不如說是對詩歌抒情傳統(tǒng)的突破,這種敘事功能已經(jīng)是小說元素了,由此及彼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國破了但山河還在,山河就是天下意識。明末清初,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發(fā)揚光大,到曹雪芹《紅樓夢》,就是王國維所說的宇宙意識,從具體的家國王朝更替這種有限的時間,進入永恒的宇宙時間。
時代與時間,一字之差,卻有高下之別。海德格爾把存在與時間連在一起,就是對人的生命的存在意識的強調(diào)。大觀園里美麗的少女為什么對婚姻對家庭充滿恐懼?女子出嫁等于毀滅,因為出嫁后的女子喪失了“時間”,青春生命與時間是一體的。曹雪芹發(fā)展了整個中國古典文學最健康的部分,與歐洲文藝復興的頂峰莎士比亞遙相呼應,當時東西方雖然隔絕但對人性的呼喚是一樣的。
莎士比亞的兒子十二歲夭折,名字叫哈姆涅特,莎士比亞把喪子之痛擴大成人類之痛。杜甫早年喪母寄養(yǎng)在姑姑家,瘟病流傳,姑姑保護了杜甫,喪失了親生兒子,后來杜甫給姑姑的墓志銘中稱這個偉大的女性為“有唐義姑”,這種幼年的大愛遠遠超過三墳五典,遠遠超過“七歲詠鳳凰”。
傅先生一雙慧眼直言《兵車行》只是技術操練,更大的生命體驗冥冥中把杜甫推上歷史的前臺。給學生講杜甫的經(jīng)歷時,我總是聯(lián)想到耶穌基督,總是聯(lián)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梅什金公爵和阿遼莎,俄羅斯文學有愚圣一說,杜甫也算是中華民族的一個愚圣,這在講究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中國顯得有些特立獨行。這種大慈大悲近于宗教圣徒的人類情懷所包含的人格力量,宗白華先生視為藝術的最高境界。
宗白華生先把藝術境界分為三個層次,始境以情勝,又境以氣勝,終境以格勝,氣即風格個性,格即人格。傅庚生則是系統(tǒng)地從情感到想象到思想到藝術的有意味的形式,即心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