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小康,中國石油大學勝利學院助教
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海報
似乎是為了擺脫第五代電影人“影響的焦慮”,崛起于上世紀年代的第六代導演放棄了對國家和民族寓言的書寫,而將目光轉向自我與內(nèi)心。這些初出茅廬的新銳導演在創(chuàng)作初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青春與成長的題材,他們紛紛懷著極大的熱情緬懷已逝的青春,袒露成長中隱秘的個人經(jīng)驗。在這類影片中,表現(xiàn)青年亞文化現(xiàn)象的影片數(shù)量頗豐,如《頭發(fā)亂了》(導演管虎,1993)、《周末情人》(導演婁燁,1993)、《陽光燦爛的日子》(導演姜文,1994)和《長大成人》(導演路學長,1995)。在這類影片中,成人世界的價值觀念、道德準則與行為方式構成了社會的主流文化,與成人世界“道不同不相為謀”的青年就不得不置身于文化的邊緣,形成獨特的青年亞文化現(xiàn)象。
關于文化,泰勒在《原始文化》一書中給出了這樣定義:“所謂文化或文明乃是包括知識、信仰、藝術、傳統(tǒng)、習慣、風俗、以及包括作為社會成員的個人所獲得的其他任何能力、習慣在內(nèi)的一種綜合體。”(《原始文化》,[英]泰勒著,連樹聲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由此得知,文化是一個社會所具有的群體性特征。但是,由于社會構成的復雜性,文化不可能保持純粹或單一的特征。正如社會中存在主流團體和邊緣團體,文化中也相應存在主流文化和邊緣文化,也就是亞文化。
青年亞文化是亞文化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所代表的是處于邊緣地位的青少年群體的價值取向,它對社會秩序往往采取一種顛覆、叛逆、批判的態(tài)度。英國伯明翰學派對青少年亞文化現(xiàn)象進行過深入研究,并撰寫了一部題為《儀式抵抗》的著作,指出青少年中流行的亞文化構成了對以中產(chǎn)階級為核心價值觀的英國主流文化的反抗。(Stuat Halz&Tony Jefferson.Resistance through Rituals:Youth Subcultures in post-war Britain,London:Hutchinson.1976)
第六代導演的青春影像正是采取了這樣一種叛逆和反抗的姿態(tài),無論從精神氣質(zhì)上,還是從表現(xiàn)形式上,均呈現(xiàn)出一幅幅震撼人心的青年亞文化景觀。
在第六代導演的早期作品中,暴力與愛情是備受青睞的表現(xiàn)對象。似乎只有對這兩者進行濃重的渲染,才能體現(xiàn)獨屬于青年、而且是邊緣化青年的青春殘酷物語。
在第六代導演早期電影中,暴力場景比比皆是。暴力之于青少年,意味著一種特殊的行為準則和話語方式。他們血氣方剛而“無用武之地”,因而將過剩的精力毫不吝嗇地投放于種種暴力場景之中?!吨苣┣槿恕分械陌⑽髋c拉拉斗毆的一段,讓我們看到暴力青春的殘酷與殘忍。鏡頭在昏暗的燈光下?lián)u搖晃晃地追拍著阿西結實的胸膛和臂膀,當他拿起板磚拍向拉拉的頭顱時,拉拉血流如注。但拉拉絕非弱者,他在另一次尋釁中,失手殺死了阿西。他們?yōu)闋帄Z女人而戰(zhàn),在躁動青春里寫下了難以挽回的殘酷歷史。
但青少年暴力與成人世界的暴力相異的地方在于,施暴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表達心中的不滿,它更多地體現(xiàn)為雄性荷爾蒙催生下的個人英雄主義?!堕L大成人》里的周青在鐵道上的鍋爐房里,他親眼看到欺凌下屬的領班被一個長相英武的男性所制服,從此這個英武的男人成為了他的精神之父,成為他成長歷程中的精神導師。他甚至不曾問過他真實的姓名,而只稱呼他為“朱赫來”(朱赫來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里面一個重要人物)無論是書中的朱赫來,還是影片中的朱赫來,都是英武、健壯的類型,是正義暴力的象征,是英雄的象征。周青向朱赫來學習拳擊,一如保爾向朱赫來學習拳擊一樣,他們都希望自己變得強大,成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
但在很多情況下,暴力也體現(xiàn)了一種隱秘的青少年心理——它是用來掩飾心中的怯懦與自卑的工具。當馬小軍手持板磚拍向一個已然窮途末路的孩子,我們分明看到了他逞強好勝的外表下虛榮而怯懦的靈魂。在馬小軍這群少年中,首領是體格健壯而魁梧的劉憶苦,因為這給暴力的實施提供了優(yōu)勢。在少年時代的群體中往往有一個核心的、強勢的人物,《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劉憶苦、《長大成人》中的紀文都是在充當這樣一種角色。與年齡尚小、身體還沒有發(fā)育完全的主人公們相比,他們通常有著魁梧的身材和英俊的相貌,男子氣概十足,他們在小集體中處于核心地位,擁有絕對的權力?!按蛉杭堋睍r的領軍人物是劉憶苦,代表絕對權力對群體中的“不道德”行為實施處罰的也是劉憶苦。馬小軍在劉憶苦面前難以避免的產(chǎn)生自卑感。與劉憶苦相比,馬小軍身材瘦小、相貌平平,在集體中也只是一個小人物,他的英雄氣概只存在于自己的幻想中,一觸到冰冷的現(xiàn)實就底氣不足?!按蛉杭堋边@段情節(jié)充分地說明了這一點。當馬小軍的同伴們以十分敏捷的身手與敵方進行搏斗之時,他卻是東張西望、束手無策,茫然的表情顯示出內(nèi)心深處的怯懦。與他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劉憶苦騎單車靈活地穿梭于人群之中,適時而又精準地給予對方猛烈的攻擊。最終,對方的人群四處逃散,最后一個男孩被他們圍在墻角,馬小軍進行了一場毫無必要的“暴力表演”。這人與他并無冤仇,甚至可能并不在同伴們要尋仇的范圍之內(nèi),但是,似乎這樣做了就可以使自己的英雄氣概陡然直升,從而掩飾心中的怯懦,滿足了自己的虛榮。
愛情是青少年成長歷程中的一道必定要跨過的門檻。但青春期的愛情卻往往以失敗而告終。由于性意識的覺醒,少年開始期待愛情的來臨。這時,他們往往將愛慕的眼光投射在年齡稍長的女性身上,來延續(xù)自己戀母的情結。無論是《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的米蘭,還是《長大成人》里的付紹英,她們都身材豐腴、容貌俏麗,正是這些頗具母性氣質(zhì)的女性,成為少年的愛情啟蒙教師。事實上,她們不可能給予這些少年真正的愛情。在她們眼中,這些尚在青春期的少年只能充當一個“弟弟”的角色,或者把他們當作感情受傷時的傾訴對象。米蘭和馬小軍之間就以姐弟相稱,她可以在馬小軍面前毫無顧忌地睡覺,也可以送一條紅色褲衩作為馬小軍的生日禮物。她只是把馬小軍當作一個可以逗弄和解悶的男孩,而不是把他當作成熟的男性。付紹英對于周青的態(tài)度也是如此。她會向周青講述自己對紀文的不滿,也會在與紀文爭吵之后的夜晚到周青處尋求慰藉,可是當紀文與其徹底決裂時,她竟然哀求著痛哭流涕,前去安慰她的周青反被其怒斥:“你懂個屁!你滾!”在她心目中,周青只是不諳世事的小孩子而已,根本無力承擔感情的重負。在這樣的身份之下,少年總是處于被動的地位,他們尚未達到駕馭愛情的能力,在與這些比他們年齡更大的女性的交往中,他們明顯處于下風。青春時代的情感悸動由此刻下一個感傷的印記。
青春期的愛情意味著挫折,也意味著“長大成人”的儀式。當馬小軍第一次看到米蘭的彩色照片時,夢幻般的音樂響起,陽光映在照片中米蘭的臉上,她那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圣潔、明媚、光彩照人。可是她到馬小軍所在的大院與大伙見面時,形象開始發(fā)生改變:她不再拒人與千里之外,與劉憶苦交談時看不到任何淑女的矜持,她的笑聲也顯得放蕩不堪。后來,米蘭公然地與劉憶苦走在了一起,她在馬小軍心目中的形象再次遭到破壞。游泳池一段場景,米蘭拖著略顯肥胖的身軀十分笨重地從泳池中爬上來,她淪落為馬小軍調(diào)笑的對象。在那次沒有成功的“強奸”里,米蘭徹底走下了神壇。周青第一次見到付紹英時,她成熟、美麗、遇事沉著。在她與紀文的愛情中,周青始終是她的同情者,并在她受到傷害時給予慰藉。但時過境遷,當看到開著名車衣著光鮮的付紹英在街頭遇到周青時,一切都發(fā)生了變化。她寒暄了幾句,并邀請周青去她的珠寶店里坐坐。她遞給周青的名片上,赫然印著“付紹英子·珠寶店總經(jīng)理”的字樣。從名片的字樣和付紹英的行為舉止,我們可以覺察,當初令周青怦然心動的那個圣潔美麗的女孩已然不復存在,這里的付紹英只是空有一具美麗軀殼了。這些曾經(jīng)的“女神”無一幸免地走下了神壇,她們不過也是俗人。其實,并不是時間使這些女性發(fā)生了變化,變化的是少年的視角。這種變化,恰恰意味著少年“長大成人”。
如果說《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長大成人》意味著男性的成長,那么《頭發(fā)亂了》則展示了女性的成長。葉彤是個甜美文靜的女孩,可是內(nèi)心卻不似外表那般波瀾不驚。她的叛逆是根植于心底的。她厭倦了青梅竹馬的警察,愛上一個放蕩不羈的搖滾樂手;她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愛的搖滾樂手糜爛的生活后,果斷選擇離開。當葉彤背著吉它再一次出現(xiàn)在街頭,她如同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滄桑一般?!半x去——歸來——再離去”,她成長為更加堅強而果敢的女孩,愛情的創(chuàng)傷成為與過去時代的告別儀式。
基于對暴力和愛情的偏愛,使這些導演勾勒出了不同以往的中國電影圖景。他們把宏大的歷史推為后景,把鏡頭聚焦于個體生命的歡樂與痛苦。從來沒有哪個時代的電影人像新生代導演這樣執(zhí)著地講述自己成長的故事。他們從各自生活的年代出發(fā),用影像記錄自己的青春,形成了一部從“文革”時期到當代的青年亞文化的歷史。在這些影像中,我們看到了真誠與坦蕩的他們毫無遮攔地講述青春故事里隱秘的心理,沒有任何的夸大和矯飾;同時也可以看到他們的自戀與自憐,他們的青春故事總是充滿了對自我的過度審視,而缺乏一種豁達的態(tài)度。當然,經(jīng)過了創(chuàng)作初期,許多第六代導演開始將目光離開了青春與成長,但他們曾經(jīng)的青春的影像將依然在電影史冊中熠熠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