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雨微，河南大學(xué)外語學(xué)院碩士生

動畫電影《父與女》劇照

荷蘭畫家兼導(dǎo)演邁克爾·杜多克·德維特的動畫短片《父與女》講述的是女兒一生思念離去的父親的摯愛故事。短片榮獲英國電影學(xué)院獎，安錫獎和第73界奧斯卡最佳動畫短片獎。它的成功不僅在于詩意細膩的線條，簡潔平實的鏡頭語言和美妙的視聽語言。而在于其在八分鐘長的時間內(nèi)，探討了時間長度為一生的問題，生與死，生命的永恒輪回。

一、父與女的輪子

在動畫短片里，所有人的生命歷程都是在輪子上度過的:有的騎在輪子上，有的坐在輪子上。車輪，象征著時間，時間又象征著生命。車輪在轉(zhuǎn)動，意味著時間在流動，生命在進行。而輪子不再轉(zhuǎn)動時，生命停止運轉(zhuǎn)即死亡。

時間的形象就是輪子的形象。我國當(dāng)代著名作家曹文軒在其學(xué)術(shù)性著作《小說門》里說道:“東方哲學(xué)里，時間常被看成是圓形的——像輪子的運轉(zhuǎn)一樣。在這里，時間獲得了兩個形象——一輛金澤閃閃的馬車，在一直向前，而它的輪子，卻只在作相對的圓周運動——一個時間向前，一個時間在循環(huán)。這大概是東方人的智慧——東方人發(fā)現(xiàn)了時間的隱喻。”(《小說門》，曹文軒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0年版，129頁)西方哲學(xué)的時間并不是像曹文軒所說的絕對是悲劇的，而且西方也早已發(fā)現(xiàn)了這一隱喻。“時間的循環(huán)模式是希臘各宇宙學(xué)派的一個共同點。”(《時間之箭》，彼得·柯文妮、羅杰·海菲爾德著，湖南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95年版，4頁)在亞里士多德看來，時間本身就是個循環(huán)。西方古希臘對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歌i唱與追求無不體現(xiàn)了對酒神無限循環(huán)的精神的向往。酒神狄俄尼索斯騎著纏滿葡萄藤的馬車輪子的造型更加形象地將時間與輪子結(jié)合在一起。可見東西方對時間的概念在這一點是相同的，都是將時間賦予輪子的形象。

一個大輪，一個小輪，兩個輪子在同速運轉(zhuǎn)。父親的輪子突然轉(zhuǎn)向，停下了，放在了樹邊。自此，父親的生命之輪也就靜止在樹邊的那一刻。父親離開了輪子也就是離開了時間，而離開了時間也就是不再存在了。正如盧克來修在《物性論》說的“時間——不是自己獨立存在，應(yīng)該承認，離開了事物的活動，人們就不能感到時間本身?！?《西方思想寶庫》，莫蒂默·艾德勒、查爾斯·范多倫著，吉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1463頁)因此，離開了時間本身也就離開了事物的活動，沒有活動的人也就意味著不存在，即死亡。

父與女在樹邊就此離別。這不是一次簡單的離別，父親下了坡，望著河邊的小船，不禁轉(zhuǎn)身再次與女兒緊緊相擁。從父親對女兒的不舍與親切程度可以看出這是他與女兒死亡前最后的相擁。水在這里便成為“一種死亡的邀請”，(《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加斯東·巴什拉著，顧嘉琛譯，岳麓書社2005年版，62頁)“水是死亡的真正的物質(zhì)載體”，(《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前揭，72頁)父親接受了水的邀請?！皩τ陟`魂而言，死就是變成水?！?《水與夢:論物質(zhì)的想象》，前揭，63頁)父親乘著小船融入水里則意味著他已成為死者。父親離女兒越來越遠，這時只剩下女兒一個人的輪子在運轉(zhuǎn)，女兒沒有帶著多余的傷悲，因為對于幼時的她還未理解死亡的真正含義。時光似白云的流動，河水似藍天的清凈。女兒依舊每日重復(fù)著騎著自行車來河邊眺望遠方。最初無論是大風(fēng)中還是雨里;無論是清晨，黃昏還是深夜里，女兒都忠于那片水與樹相交的地方，因為她相信父親會回來。而當(dāng)女兒長大為人女友時，她已不再孤獨，她的生命之輪一半是男友轉(zhuǎn)動的，她知道父親已經(jīng)成為死者，她也沒有像少女時駐足于樹邊，而是望了頃刻;當(dāng)女兒為人母有孩子時，她在河邊眺望遠方，表情略顯悲傷，聯(lián)想的不僅僅是她的父親而更多的是關(guān)于生命的輪回，她早已發(fā)現(xiàn)了永恒的輪回這個法則:一切都會回歸。正如查拉圖斯特拉所說:“許多人死得太晚，有些人又死得太早”(《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著，黃明嘉譯，漓江出版社2000年版，74頁)想到父親早年離去，已在無數(shù)次地輪回著，而自己的生命之輪仍然在運轉(zhuǎn)著，不禁無限感慨與惆悵。

而最后當(dāng)女兒成為老太太費力地推動輪子時，她已經(jīng)即將接近她的人生終點。對于已年逾古稀的老太太推車子就已經(jīng)很費勁了，騎自行車是更為困難的，或是不可能的。在這里導(dǎo)演是有意而為之的，德維特只給出老太太推車困難的鏡頭而不是騎自行車的鏡頭，并給輪子的圓環(huán)轉(zhuǎn)動予特寫，可見他想借輪子的慢悠悠轉(zhuǎn)動表達老太太生命時間的衰竭。女兒最后把輪子停在樹旁，輪子靜止了，也倒下了，也就意味著女兒生命的終結(jié)。最終在女兒命運永恒的輪回中，時光快速倒退，女兒回歸到時間的門口，忠于命運的初始，變成了年輕時的模樣，見到了離別時的父親。這時小女孩不是輪回到最初離別時刻未懂人事的小毛丫頭，而是她可以理解生命輪回含義的時刻，大概是她少女時的樣子。導(dǎo)演之所以這樣處理這個結(jié)尾是因為女兒的生命遵循循環(huán)運動，她能夠成為她發(fā)現(xiàn)永恒輪回這個法則的那個時刻的她。此時此刻的女兒已頓悟了永恒回歸，她已不是她自己的自己了，她已成為“無數(shù)的他者”。

二、永恒的輪回

正如導(dǎo)演自己所言:“在醞釀故事主題之初，我自問最想表現(xiàn)的是什么，很快就有了答案:渴望，深沉的、綿延不絕的渴望。雖然渴望是一種痛苦的情感，但在我看來，它又是極其美麗的。然后我想到可以用女兒思念離去的父親這樣一個故事，來表現(xiàn)這種渴望。”(《父親和女兒》，[荷]邁克爾·杜多克·德威特著，施輝業(yè)、小轉(zhuǎn)鈴譯，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3頁)在動畫里，無論是騎著小輪子還是大輪子，女兒的輪子一直在轉(zhuǎn)動著，前行著。樹影逐漸加長，河水逐漸干枯，父親卻依舊未回來。而對于女兒而言，父親的生命之輪一直在運轉(zhuǎn)著。女兒渴望著見到父親，這種渴望充斥著女兒的整個生命，以至于她渴望再次生存，渴望生命之輪再次循環(huán)，得到了永恒的輪回。

尼采稱自己為“永恒輪回的教師”。永恒的輪回既是“一種預(yù)言”，又是一種存在方式。永恒的輪回雖然是尼采突發(fā)的一種思想，在Silvaplana湖邊頓時觸發(fā)靈感而生的思想。但該思想表達了存在的本質(zhì)。存在者整體在場的方式是:同一的永恒回歸。即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是‘相同者的永恒輪回’”。(《尼采》(第1卷)，馬丁·海德格爾著，孫周興譯，商務(wù)印書館2002年版，26－33頁)雖然尼采對于永恒輪回的態(tài)度是矛盾的，也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此學(xué)說卻給予這部短片以很大的啟示。永恒輪回在尼采的作品《快樂的科學(xué)》第一次被談到，但只是思想的雛形。查拉圖斯特拉是教導(dǎo)永恒輪回的老師，他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第三卷對永恒輪回的概念闡釋說:“萬物走了，萬物又來，存在之輪永恒運轉(zhuǎn)。萬物死了，萬物復(fù)生，存在之年永不停息。萬物破碎了，萬物又被重新組裝起來;存在之同一屋宇永遠自我建構(gòu)。萬物分離，萬物復(fù)又相聚，存在之環(huán)永遠忠于自己。存在開始于每個瞬間:‘彼此’之球圍繞著每個‘此地’轉(zhuǎn)動。到處都是中心。永恒之路是曲折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前揭，236頁)離而相合，如果說一開始父女是注定要分別的。那父女也是注定要再團聚的。存在的時間永遠地運行，生命的輪子永遠地轉(zhuǎn)動。永恒輪回不是機械式的輪回，不是時間的重復(fù)循環(huán)。女兒的輪子也不是機械式的旋轉(zhuǎn)。她的輪子滑過大風(fēng)，流過大雨;踏過愛情，帶過孩子，背過孤獨。她的輪子是永恒的。從最初的小女孩運轉(zhuǎn)到終點的老太太，她途中的風(fēng)景中的人物恰恰是與她倒置的輪子在運轉(zhuǎn)。當(dāng)她成為老太太費力地推著自行車時，騎在她旁邊的恰恰是一位當(dāng)年和她一樣有活力的小女孩，曾經(jīng)的是主體的小女孩成為了現(xiàn)在的客體，這是一幅生命永恒的全景，人生從始至終都包含在此對照中。

最終，老太太走下草蒿來到了父親曾乘過的小船。這里將成為她人生的終點，不過同時也是起點。小船被高高的草蒿環(huán)繞著，而草蒿恰巧繞成一個圓環(huán)，而圓環(huán)和輪子一樣都是生命的象征。這一畫面無不在訴說著此刻女兒已到達她生命輪回的地點。小船恰恰躺在草地圓環(huán)的中央就仿佛父親躺在這里，女兒安靜地躺在小船里就仿佛她躺在父親的懷抱一樣。同時她躺在生命之輪的中央仿佛她就是生命之輪的鑰匙，輪子在此刻復(fù)活，再一次運轉(zhuǎn)。這一瞬間是永恒的。女兒的命運之輪再一次運轉(zhuǎn)，輪回到年輕時的模樣。這時她聽到不遠處父親的聲音，女兒起身，跑向父親，從老太太到中年婦女到少女，這不是簡單的時間倒轉(zhuǎn)，而是再一次輪回，一次新生的運轉(zhuǎn)。

汪民安在《尼采與身體》一書闡述說:“在這個輪回過程中，具有強烈的排斥性和選擇性:排斥衰敗、排斥反動、排斥否定。因此只有超人輪回，小人無法輪回;只有孩童輪回，衰敗的人無法輪回;只有強健的人輪回，病弱的人不能輪回;只有肯定的人能輪回，否定的人不能輪回?！?《尼采與身體》，汪民安著，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8年版，244頁)這種說法很明顯和尼采的觀點無論是偉大的人還是小人都是永恒輪回的相悖。汪民安無疑是進化了可輪回的標準，并給予輪回以肯定的，積極的力的定義，使尼采的永恒輪回更加豐滿，并擺脫了機械論的束縛。德勒茲在其著作《尼采與哲學(xué)》中對提出了反動力向能動力單行轉(zhuǎn)換的正確關(guān)系，即只有趨向能動才能夠存在，而存在就是永恒輪回。并提出尼采的永恒輪回是選擇性的，“反動力永遠不會回歸，渺小，卑鄙，反動的人不會回歸?！?《尼采與哲學(xué)》，[法]吉爾·德勒茲著，周穎、劉玉宇譯，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1年版，105頁)可見，德勒茲同樣贊成永恒輪回是一個自我肯定的過程。

按照以上觀點可以說，女兒可以輪回，也就可以見到輪回中的父親。第一，女兒是肯定的人，白云，河水，鳥兒可以見證這一點，一個一生都能堅持去同一個地方，眺望遠方的人一定是肯定的人。二，女兒也是強健的人，即使她老態(tài)龍鐘，仍然推著自行車慢悠悠的走在這條小路上，自行車放不穩(wěn)，就再放一次。可見，她是心靈和身體都強健的人。最后，女兒也是超人，她肯定自己的人生，付出行動并成為靈魂獨立的人。渴望與父親相見，并渴望再次生存。她超越了過去與未來，也超越了自我。因此，女兒是必定會見到父親的。

然而，在父與女團聚之后，兩個人又即將分離。動畫短片只結(jié)束到父與女輪回時團聚的時刻，但是在后面存在著更真實的景色。因為兩個人的生命遵循永恒輪回的法則——無數(shù)次的循環(huán)。在團聚之后又會離開，離開后再團聚，無限重復(fù)下去，如同查拉圖斯特拉的格言一樣，永恒之路是彎曲的，螺旋的。

結(jié)語

動畫短片《父與女》是女兒的一生無言地在向我們訴說，對父親的渴望與對再次生存的渴望驅(qū)動著女兒的輪子的轉(zhuǎn)動，這種渴望是真實而美麗的。女兒的輪子是堅強的也是永恒的。在生命的輪回中女兒再一次存在著。在輪回的瞬間，過去和未來聚焦于此，女兒與父親在輪回的國度里相聚在一起，從一個永恒走向另一個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