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鴻恩
(首都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北京100048)
司馬遷是偉大史家,《史記》是偉大史著,這是我們的共識。梁玉繩《史記志疑》匡謬正疵,三大卷百萬字,無傷司馬遷的偉大。為什么?這就是朱熹所說:“司馬遷才高,識亦高,但粗率?!保?]卷134頁3202以一人之力,寫三千年通史,豈能無一點瑕疵。假如無《史記》一書,很難想象我國先秦史是個什么模樣。清代研究夏、商、周的專家,人稱“馬三代”的馬骕說:“《史》之失,在輕信而多疏?!保?]卷7頁81《史》之粗、疏多在細處。這里所說,也只是司馬遷的一例“輕信”,他相信前人說,把后出的《尚書·洪范》當作殷周之際箕子對武王的談話,全文收入了《史記·宋世家》。
我們認為傳本《洪范》,應(yīng)當有戰(zhàn)國以前的資料,主體部分在戰(zhàn)國前期即墨子著書時、《左》《國》成書之際①《左》《國》成書于“西元前三百四五十年前后”,見新城新藏著、沈璿譯《東洋天文學(xué)史研究》頁423,中華學(xué)藝社民國二十二年。又拙作《天文學(xué)史的發(fā)展表明〈左傳〉成書于戰(zhàn)國中期》,載《春秋左傳研究》頁57~64,中華書局2009年。,已經(jīng)流傳,但《洪范》中君主專制內(nèi)容,與戰(zhàn)國中期秦法家、齊法家是同一調(diào)門,特別是君主作威作福之言,很有可能出于戰(zhàn)國晚期。1928年初梁啟超弟子劉節(jié)氏發(fā)表《洪范疏證》,認為“其著作時代當在秦統(tǒng)一中國以前,戰(zhàn)國之末”[3]402。
1930年,顧頡剛表示“十分贊成”劉節(jié)的見解。[3]404這是懷疑經(jīng)書《洪范》的開始。近年,劉起釪先生不以此為然,提出:“《洪范》原稿由商代傳至周,經(jīng)過了加工,至春秋前期,已基本寫定成為今日所見的本子。”[4]1218這不能代表顧先生的意見。其實《洪范》出于戰(zhàn)國的例證很多,這里略舉數(shù)證。
《洪范》開頭說,周武王問箕子治國理民常道,箕子講上帝曾賜禹“洪范九疇”,即九類大法。其第一疇就是“五行”水火木金土。這等于說,“五行”起始于大禹時?!豆茏印の逍小酚终f:“昔黃帝以其緩急作五聲,以政(正)五鐘……五聲既調(diào),然后作立五行以正天時?!眲?chuàng)立五行的又成了黃帝?!稘h書·藝文志》有“《孔子三朝》七篇”,沈欽韓《漢書疏證》:“劉向《別錄》曰:‘孔子三見哀公,作《三朝記》七篇?!裨凇洞蟠饔洝肥且病!保?]79《三朝記》之一、今在《大戴禮記》中的《四代》,卻有如此記載:
子曰:“夫規(guī)、矩、準、繩、鈞、衡,此昔者先王之所以為天下也……水、火、金、木、土、谷,此謂六府,廢一不可,進一不可,民并用之。今日行之,可以知古,可以察今,其此邪!”[6]924
這一番話不能不引起我們注意,果如上述,周武王和孔子先祖輩箕子時代已經(jīng)有了“五行”,到孔子說這話時,足有五百年,孔子對“六府”怎么還說“廢一不可,進一不可”?《詩》《書》是儒家經(jīng)典,孔子自稱“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是他不知道五百年前就有了“五行”,還是他反對“五行”?五百年以前就有的,他這時才出來反對?要解開這個謎,我們應(yīng)當看看相關(guān)的記載。研究者認為,“五行”是從“六府”“五材”發(fā)展而來,孔子之世有“六府”“五材”,也有了“五行”?,F(xiàn)在我們就來看看先秦典籍中六府、五材與五行發(fā)展演變的過程:
表1 先秦典籍中六府、五材與五行發(fā)展演變過程
① 《鄭語》言金、木、水、火、土,沒說是“五材”“五行”,但學(xué)者認為是指“五材”,如蔣善國《尚書綜述》頁102《五行思想的發(fā)生和發(fā)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蕭萐父《中國哲學(xué)史》卷上頁50,人民出版社1982年。龐樸《中國文化十一講》頁50:“在春秋晚期,五行思想已剝離掉包括穀的六府觀念,演變、升華成五材的觀念。此后五材逐漸轉(zhuǎn)變?yōu)槲逍?。”當然也是以《鄭語》之說為“五材”,并表述了五行出現(xiàn)的時間。
② 《尚書·甘誓》有“威侮五行”,有學(xué)者以證“五行”出現(xiàn)之早。日本學(xué)者新城新藏說,此五行指“天空有五顆運動之星”,即指《史記·天官書》“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之前者金木水火土五星,非指地之五行。新城新藏《東洋天文學(xué)史研究》頁18。劉起釪亦取此說。“威侮”地之五行,文理亦欠通。故此表未列入《甘誓》。
由表1可知,“六府”“五材”的記載凡六次?!傲比我娪凇渡袝び碡暋?、《左傳》文公七年和《孔子三朝記·四代》,時代最早者在孔子生前51年,《四代》的年世在孔子晚年,《禹貢》成書時代眾說紛紜,徐旭生先生贊成古史辨派所定“初寫在春秋,寫定在戰(zhàn)國”[7]26之說,并說墨子沒有引用此篇,“或此書當日還未傳播出來”[7]181。徐中舒先生說:“《論》《孟》講大禹和《禹貢》不同?!蹲髠鳌芬岩恕秷虻洹罚院汀队碡暋凡煌??!保?]218這是說孔子、墨子、孟子與《左傳》作者都不曾閱讀今傳本《禹貢》。有學(xué)者以《禹貢》“言六府不言五行”,作為它“著成于春秋時”的一個理由,則可反證“六府”之說存在于春秋,大致可以知道在春秋后期的130年間,約公元前620年至前476年時段內(nèi)?!拔宀摹比斡涊d,最早的出現(xiàn)于孔子生前約220年①《鄭語》的預(yù)言“晉……若加之以德,可以大啟”,韋昭注:“魯閔元年,晉滅魏、霍,僖五年,滅虞、虢也?!鼻罢咴诠?61年,后者在前655年,已在周幽王八年之后一百一二十年,入于春秋中期。可證《鄭語》寫定時代之晚。,其次是孔子6歲、21歲時?!拔宀摹奔s在公元前774年至前531年的時段內(nèi)。這六次記載,有五次在孔子之世或稍前后,據(jù)此推論,孔子之世是“六府”“五材”流行的時代,他晚年對“六府”的議論則是有力的證據(jù)。依據(jù)《左》《國》,“五行”六次記載,有五次在孔子出生20余年前到他42歲之間(前580—前510),這一時段“五行”的出現(xiàn)頻率很高,突出表現(xiàn)在魯昭公時期?!蹲蟆贰秶烦蓵凇拔逍小绷餍袝r,記載有提前。正如“歲星記事”占星家本以公元前365年為元始年,而《左》《國》作者卻把推步所得之歲星位置寫入公元前七世紀,后人如以“歲星記事”發(fā)明于春秋時,自然是大誤。“五行”記載中尤有一次大例外,即《洪范》記載于孔子前五百年,實在說不通。果真殷、周之際,就有了“五行”,人們早就熟悉了,習(xí)慣了,怎么可能還會說六府“廢一不可”?我們?nèi)绻ジ窀癫蝗氲摹逗榉丁窏l目,體會孔子語意,只能承認,孔子時代是六府、五材的流行期,同時又是五行的初現(xiàn)期。孔子晚年堅持“廢一不可”,應(yīng)當就是對于“五行”的表態(tài)。這應(yīng)當是比較符合實際的結(jié)論。什么“五行”產(chǎn)生于商代、產(chǎn)生于西周,都沒有事實根據(jù)。事實上,學(xué)術(shù)界多數(shù)人都持《洪范》成書于戰(zhàn)國說,郭沫若、馮友蘭、徐中舒、錢穆、顧頡剛、徐旭生、屈萬里、陳夢家、童書業(yè)、龐樸等人都主張《洪范》成書于戰(zhàn)國,說一句明白話,即“孔子時《洪范》尚未成篇”[9]229,當然又有戰(zhàn)國前期、中期、后期之不同。依此,我國“五行”的確立期約在春秋、戰(zhàn)國之際,不應(yīng)晚至戰(zhàn)國中期。《洪范》主體部分的寫作不晚于戰(zhàn)國前期,肯定在引用《洪范》的《左傳》《墨子》成書之前。劉節(jié)說《洪范》作于戰(zhàn)國之末,欠缺具體分析。
劉起釪說:“很可能原篇沒有周武王訪問一節(jié)……后來在早期‘五行說’出現(xiàn)以后,加編了一套宣揚五行的周武王訪箕子的故事,成了今天所見的《洪范》?!保?]1207這一見解是正確的,《洪范》作者請出箕子、武王講述“五行”,有效提高了“五行”身價。此即《莊子·寓言》和《天下》篇所說,使用寓言“藉外論之”,所謂“親父不為其子媒。親父譽之不若非其父者也”[10]948。藉用先王、先哲之口論述五行,通過耆艾圣哲之言加強可信性,即“以重言為真”[10]1098,作者的目的因而圓滿完成,從此“五行”深入人心,“五行說……遂二千年蟠據(jù)全國人之心理,且支配全國人之行事”[11]353。
至于劉先生說《詩經(jīng)》中西周末年的作品《小旻》全抄了《洪范》的“肅、 、哲、謀、圣入詩”[12]17這是說,“‘九疇’全文”出于西周,所以西周末的《小旻》得以抄錄它。詩歌不是來自“志之所之”,而是“全用”一篇文章的語句,這真是奇說,大約用不著辨析它的是非,而且郭沫若早就說:“是假托《洪范》者利用了《小旻》,并非《小旻》詩人引用《洪范》。”[13]161
《洪范》中有早期用詞,如“百穀”,所以我認為《洪范》并非全篇皆晚。但“五行”出現(xiàn)之后,“五味”“五音”“五色”“五霸”“五帝”“五兵”等“五×”之詞便風(fēng)起云涌,凡百事物,都想納入“五×”之中?!对娊?jīng)》時代只說“百穀”,到“下《論》”后五篇②《論語》前十篇即“上《論》”,成書早,后十篇即“下《論》”,成書晚;而“下《論》”后五篇時間最晚,參顧頡剛編訂《崔東壁遺書》頁321《論語后五篇之可疑》、頁616《論〈論語〉前后十篇文體之異》、頁617《〈論語〉篇章辨疑》,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和《孟子》、《墨子》成書時代,就只說“五穀”了。“五×”之詞之有無、多少,對于判定作品時代很有參考價值。
“百穀”出現(xiàn)于《洪范》2次,所以我認為不能說《洪范》全篇皆晚?!秷虻洹烦鯇懺诖呵?,主體部分完成于“戰(zhàn)國前期”[7]26,“定型在戰(zhàn)國后期”[7]34,它雖然有很早的資料,但從它“五×”之多來看,已經(jīng)受到“五行”思想濃重的影響。就此而言,《洪范》與《堯典》有相近處。《洪范》有“五?!薄拔寮o”“五事”“五行”四詞,出現(xiàn)凡10次,與《堯典》11個“五×”出現(xiàn)13次,似可以比肩。《洪范》中“五×”的思維模式,已經(jīng)籠罩全篇。咸、苦、酸、辛、甘,五味,一也;繼“五事”之后,恭、從、明、聰、容,“五×”二也;肅、 、哲、謀、圣,“五×”三也;雨、霽、蒙、驛、克,“卜五”四也;謀之對象心、卿士、庶人、卜、筮,“五×”五也;雨、旸、燠、寒、風(fēng)“五者”六也;休征五,七也;咎征五:狂、僭、豫、急、蒙,八也:八加四,就是12個“五×”了。但就《洪范》中很多“五×”尚未明確概括出來,倒可能是戰(zhàn)國前期的烙印。
表2 先秦典籍對“百穀”“五穀”“五×”使用頻率統(tǒng)計
《荀子·非十二子》痛斥子思、孟軻“造說……五行”,一些先輩學(xué)者即以為《洪范》五行當出于子思、孟軻,并由此推定《洪范》的時代。馬王堆漢墓、荊門郭店楚墓先后出土帛書、簡書《五行》篇,都是講仁、義、禮、智、圣“五行”,“絕大多數(shù)中國學(xué)者”認為“即是荀子所批評的子思、孟子一系傳承的五行說”[14]97,這就澄清了思、孟“五行”與金木水火土無關(guān),這也證實了梁啟超所謂陰陽五行說“孔、老、墨、孟、荀、韓諸大哲皆未嘗齒及”[3]353,是可信的。
西周的分封制,至春秋而王綱解紐,形成“春秋無義戰(zhàn)”的分裂混亂局面??鬃訉Α岸Y樂征伐自諸侯出”“陪臣執(zhí)國命”深表不滿。到戰(zhàn)國,有懲于國家分裂,百家爭鳴,提出各種治國主張。其中就有君主集權(quán)、專制,且形成一種思潮。先是墨子提出“尚同”:“上之所是,必皆是之;上之所非,必皆非之?!保?5]68“天下之百姓皆上同于天子?!保?5]69墨子弟子徒屬更變本加厲:“舉天下之人皆恐懼振動惕厲,不敢為淫暴。”[15]80“于先王之書也《大誓》之言然,曰:‘小人見姦巧乃聞,不言也,發(fā),罪均。’”[15]88是說周武王的《大誓》規(guī)定了告奸連坐制度,使全天下人都處在受監(jiān)視的恐懼中。郭沫若稱此為“墨子之政治獨裁”,是“以一人的意志為天下人的意志,以一人的是非為天下人的是非”[16]97。告奸連坐是商鞅在秦國實行的制度:“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17]2230與商鞅同時而在韓國執(zhí)政的申不害說:“獨視者謂明,獨聽者謂聰,能獨斷者故可以為天下王?!鄙瓴缓χ貦?quán)術(shù),是“惡性的專制獨裁主義”[16]291,后期儒家荀子也主張君主集權(quán)、統(tǒng)一。荀子游秦,對秦國政治評價很高,說是“四世有勝,非幸也,數(shù)也”,接近于“治之至也”[18]303?!八氖馈?,即包含商鞅治秦的孝公之世。荀子弟子韓非,更主張嚴刑峻法:“夫嚴家無悍虜,而慈母有敗子?!保?9]447“民固驕于愛,聽于威矣?!保?9]447墨子、荀子和韓非等,不講五行。另一方面,齊法家以《管子》《周禮》為代表,既講五行又主張嚴刑峻法?!豆茏印?“察于治民之本,本莫要于令。故曰:虧令者死,益令者死,不行令者死……惟令是視?!保?0]284“非號令毋以使下,非斧鉞毋以威眾?!保?0]290楊向奎先生說:“《周禮》作者是嚴刑峻法的主張者。”[21]250、267這就是《洪范》君主專制思想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
所以,《洪范》主張君王要有絕對權(quán)威,臣民要絕對服從君王?!逗榉丁返暮诵膬?nèi)容是第五疇所講“皇極”,即君主至上法則:如君主掌握賞罰大權(quán)以操控臣民;天下人一律以君王的法則為法則,即“凡厥庶民,無有淫朋,人無有比德,惟皇作極”;天下人必須以君王的是非為是非,以君王的意志為意志,“遵王之義”“遵王之道”“遵王之路”,即遵守君王指定的法則,奉行君王規(guī)定的道理,走君王指示的道路;天下所有人,必須把君王宣布的最高法則當作教戒,必須按最高法則行事,以親附天子,即“凡厥庶民,極之敷言,是訓(xùn)是行,以近天子之光”。這是作者對君王專制思想的明白表露。第八疇還說:“庶民惟星,星有好風(fēng),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以風(fēng)雨?!笨讉?“政教失常以從民欲,亦所以亂?!笨资?“喻人君政教失常,從民所欲,則致國亂?!坏脧拿裼??!保?2]322注疏所說攸關(guān)大局,對不對呢?劉起釪說:“舊注疏家都把這說成月之行道失常,從星所好,以致風(fēng)雨,用來比喻君臣政教失常順從民欲,就要招致大亂,諄諄告誡統(tǒng)治者要加強其體制而不可聽從人民的愿望?!保?]1194由劉說,可證孔傳、孔疏所說符合文意。周武王所作《大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币娨凇蹲髠鳌废骞荒辍⒄压??!疤煲曌晕颐褚?,天聽自我民聽?!币娨凇睹献印とf章上》?!渡袝ふ僬a》曰:“天亦哀于四方民”,“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薄犊嫡a》曰:“若保赤子,惟民其康(康樂平安)”。《無逸》曰:“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薄毒普a》曰:“人無于水監(jiān),當于民監(jiān)?!蔽髦苷渭覒?zhàn)戰(zhàn)兢兢,高唱“敬德”“保民”,表述的是民本思想。王國維《殷周制度論》說:“《尚書》……《康誥》以下九篇,周之經(jīng)綸天下之道胥在焉。其書皆以民為言,《召誥》一篇,言之尤為反復(fù)詳盡,曰命、曰天、曰民、曰德,四者一以貫之?!胖ト艘嘭M無一姓福祚之念存于其心,然深知夫一姓之福祚與萬姓之福胙是一非二,又知一姓萬姓之福祚與其道德是一非二,故其所以祈天永命者,乃在‘德’與‘民’二字?!保?3]242王國維講周初治國“精義大法”排除了《洪范》,因為很明顯,《洪范》與“《康德》以下九篇”有根本性不同,它所表述的是君本思想,彼此正好頂牛。這是很值得注意的事。以民為本還是以君為本,以此辨《洪范》可以深中肯綮。《尚書·呂刑》也是晚出之物,其文曰:“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蝗擞袘c兆民賴之,其寧惟永?!薄秴涡獭泛汀逗榉丁芬粯?,都和《召誥》“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大唱反調(diào)。不僅如此,《洪范》還鼓吹君主作威作福,享受絕對特權(quán):“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贾凶魍?、作福、玉食,其害于而(爾)家,兇于而國。”一味揚君王抑臣民,完全為一身一姓著想。商鞅相秦富國強兵,表達的是國本思想,韓非的思想則是君本位,《洪范》《墨子·上同》都是君本位。主張君王“專威福,為美食”(孔傳),這是罕見的政治主張,不要說以民為本者反對,以國為本者也不這樣說,所以這幾句僅見引于《韓非子·有度》。這幾句有可能最晚出。春秋時期,民本思想進一步高揚,《左傳》昭公二十三年說:“民棄其上,不亡何待?”哀公元年說,國家興亡,關(guān)鍵在“視民如傷”還是“以民為土芥”。大約劉起釪先生感到《洪范》這一套思想,無論安排到西周還是春秋都格格不入,而他又主張商周之際《洪范》主體已經(jīng)成書,自然不會安排到戰(zhàn)國。于是他說:“尋之于我國歷史上,只有商代才可能是這樣的。因此本文的中心思想,只能是商代奴隸主專政時的統(tǒng)治思想。”[4]1207可是《禮記·表記》記載:“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辈徽摯笮∈录?,田獵祭祀,陰晴風(fēng)雨,無一事不卜,商代是“神權(quán)獨尊、巫祝貞卜至上的神本時代”[24]104,主宰商王行動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上帝和商王的祖先神,即占卜。武王伐紂,宣布他的大罪,就有“昏棄厥肆祀,弗答”,即蔑棄祖先的祭祀,不答報鬼神。[25]72《史記·殷本紀》說,武乙無道,辱神射天,被暴雷震死于河、渭間。丁山說,武乙射天是“射殺蠥神”的風(fēng)俗,實際是西征兵敗而死[26]156,紂王驕奢、淫戲,但《尚書·西伯戡黎》載,他的臣子敢于當面斥責他“淫戲”,他并沒給予處罰??鬃拥茏幼迂曉f:“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保?7]203“洪范九疇”不可能出于箕子,試想,箕子剛剛深受淫戲拒諫的君主之害,因此而亡國,隨后就去傳授臣民絕對服從、君王作威作福的“大法”,豈不大背情理?君主專制獨裁的思想,不在西周、春秋,屬于戰(zhàn)國的思潮,這才是正確的結(jié)論。李亞農(nóng)對專制主義研究的結(jié)論是:“中國上古時代,根本上沒有什么專制主義?!袊膶V浦髁x,萌芽于商鞅。”[28]1090-1091這與郭沫若的論述相近,都是說專制主義存在于戰(zhàn)國。《洪范》的最后一疇“五福六極”,至《逸周書》仍稱“六極”,但明確得多:“六極:命、丑、福、賞、禍、罰?!保?9]5到《管子》,則簡潔明快地稱為“六柄”:“生之、殺之、富之、貧之、貴之、賤之。此六柄者,主之所操也。”[20]909由此可以看出《洪范》與戰(zhàn)國法家的關(guān)聯(lián)。
統(tǒng)計劉起釪先生《尚書學(xué)史》第二章第一節(jié)所列先秦引用今文《尚書》的資料,《論語》《孟子》《禮記》《孝經(jīng)》《大戴禮記》《公羊傳》引《尚書》38次,無一次引用《洪范》。而《管子》《周禮》《逸周書》《韓非子》,引《尚書》13次,其中《洪范》占5次;《墨子》《荀子》引《尚書》25次,《洪范》占6次。真真是涇渭分明,明白表現(xiàn)出正統(tǒng)儒家對于《洪范》的疏離態(tài)度,這也是應(yīng)當注意的吧。
《宋世家》注中,朱熹釋“皇極”為:人君“身為天下做個樣子,使天下視之為標準”[1]卷79頁2044。馬融釋“極之敷言”(君主的法則所陳述的話)為:“王者當盡極行之,使臣下布陳其言。”[17]1615本是對臣民的要求,他們都變成了對人君的要求,因為他們心里牢記著《周書》中周公、召公的諄諄教誨,習(xí)慣性地認為《洪范》應(yīng)是此意,實則《洪范》完全不是此意。
第八疇“曰王省惟歲,卿士惟月,師尹惟日……則以風(fēng)雨”一節(jié),劉節(jié)據(jù)前人說以為應(yīng)屬第四疇,劉曰:“此章‘成、明、章、康、寧’為韻,上章‘明、恭、從、聰、容’協(xié)韻,下章‘同、強、逢’協(xié),皆與《詩經(jīng)》不合。戰(zhàn)國時東、陽、耕、真多相協(xié),例在《荀子》最多,《老子》亦然?!对娊?jīng)》則分別甚嚴?!辈⑴e《荀子·樂論》“行、清、成、明、平、寧”與《老子》二十二章“明、彰、功、長、爭”,“此兩證皆‘成’與‘明’協(xié),乃戰(zhàn)國時協(xié)韻之通例,亦可為《洪范》作于戰(zhàn)國時之一證”[3]394。我們分析這段話,分為兩層意思,劉節(jié)氏說三處為耕、陽合韻(“此章”)和東、陽合韻(“上章”“下章”),“皆與《詩經(jīng)》不合”,這是一層意思。下面所舉《荀子》《老子》例都是耕、陽合韻,即“此兩證皆‘成’‘明’協(xié),乃戰(zhàn)國……通例”,這是第二層意思。說了東陽、耕陽,但重點是說耕陽,戰(zhàn)國“通例”僅指耕、陽,不關(guān)東、陽。語意甚明。其不妥處在“皆”字和“多相協(xié)”。《洪范》耕、陽合韻的一節(jié),即:
歲月日時無易,百穀用成(耕), 用明(陽),俊民用章(陽),家用平康(陽)。日月歲時既易,百穀用不成(耕), 用昏不明(陽),俊民用微,家用不寧(耕)。
這是道地的耕、陽合韻?!对娊?jīng)》中此種韻一例都沒有,《楚辭》中只在《招魂》篇出現(xiàn)一次。[30]75徐復(fù)觀先生、劉起釪先生痛斥劉節(jié)《洪范》“東、陽、耕、真”協(xié)韻為戰(zhàn)國通例說,以為“全是無稽之談”①徐復(fù)觀《中囯人性論史(先秦篇)》頁481。徐復(fù)觀以為《洪范》“明”字如果讀為“芒”,則不協(xié)韻,不知何所據(jù)。鳴、明與盲、芒,都屬陽部韻,正如“行”字,無論讀 háng或xíng,都不變其為陽部韻。耕,讀 gēng 或 jīng,其上古韻部并無改變。;劉起釪說東陽合韻、耕陽合韻“都合于西周及《詩》用韻通例”?!拔髦芙鹞摹蹲谥茜姟贰洞罂硕Α贰墩俨Ⅲ?,春秋金文《晉公 》皆東、陽合韻……《 尹鉦》則耕、陽合韻;《沇兒鐘》亦陽部緊合耕部?!庇终f:“不知段氏已在其《古合韻》中指明:《詩·烈文》東、陽合韻,《豫·象傳》、《訟·彖傳》東、耕合韻,《萃·彖傳》耕、陽合韻?!保?]1210劉起釪把“此兩證…乃戰(zhàn)國…通例”擴大成“東、陽、耕、真”,并且把耕陽、東陽打包說,用《大克鼎》等東、陽合韻涵蓋耕、陽。他可能認為這樣就駁倒了劉節(jié)。從行文邏輯推測,劉先生是以《易·萃·彖傳》屬春秋,仍認為《易大傳》出于孔子。有學(xué)者指出《彖傳》思想受孟子影響,用韻接近《楚辭》《老》《莊》[31]172-176,我們與劉先生不同,還是相信“《易大傳》確非孔子所作”?!啊断缔o》《彖傳》是戰(zhàn)國中期的作品”[32]22-23。把《彖》《象》當作春秋作品,沒有說服力,這里無需多說?!洞罂硕Α贰稌x公 》《詩·烈文》確為東、陽合韻,但所舉耕、陽合韻僅有《 尹鉦》《沇兒鐘》,都是春秋晚期徐國銅器[33]386-387,徐國,周公東征之前,居山東境內(nèi),又稱舒、鄒、邾,周公東征以后,徐多次遷徙,周宣王時已遷至淮河北岸,今安徽東北角泗縣和江蘇泗洪一帶,被稱為“南國”“淮浦”,魯昭公三十年(前 512)滅于吳。[34]800在當時其地偏處東南。除這兩篇銘文之外,春秋時期含《詩經(jīng)》中春秋作品在內(nèi),未見耕、陽合韻。這有兩種可能,一是這種韻例最先見于這兩篇銘文,一是徐國地方的方言現(xiàn)象。而《彖傳》《楚辭》等有耕、陽合韻,恰好證實了劉節(jié)之說。我們倒覺得,劉先生所說耕、陽合韻也“合于西周及《詩》用韻通例”,沒有提出任何根據(jù),完全無法成立。承蒙以金文為博士后研究課題的梅軍博士特為進一步檢索,西周金文確實不見耕、陽合韻,與《詩經(jīng)》一致。而戰(zhàn)國時代,耕、陽合韻確實是常見韻例。馬王堆漢墓出土《黃老帛書·稱》以“當、亡、刑、殃”為韻,《經(jīng)法·六分》“亡、成、寧”為韻;《四度》“方、正、平、長、爽”為韻;《十大經(jīng)·姓爭》以“陽、行、成”“當、名、刑”為韻;銀雀山漢墓出土《孫臏兵法》,其《八陣》以“兵、廣、兵、幸、王、命、情、經(jīng)、諍、將”為韻;《兵情》以“輕、聽、將、正”為韻,都是耕、陽合韻。這應(yīng)當可以說是“通例”了。張雙棣《淮南子用韻考》統(tǒng)計,西漢初的《淮南子》一書中耕、陽合韻達54例之多。[35]28西周沒有,春秋晚期僅見,戰(zhàn)國屢見不鮮,至西漢初年而大行其道。耕、陽合韻出現(xiàn)、演變過程,豈不事實顯然。說“全是無稽之談”,“無一能成立”,“《洪范》……都合于西周及《詩》用韻通例”,“與西周是完全相合的”,顯見與事實相背。上述《洪范》“家用不寧”下面尚有一節(jié):
庶民惟星,星有好風(fēng),星有好雨。日月之行,則有冬有夏。月之從星,則有風(fēng)雨。
這里是句句用韻,又是隔句押韻,句末用魚部韻“雨、夏、雨”,其余各句“星、風(fēng)、行、星”為韻,屬于“耕、侵、陽、耕”合韻,這表明《洪范》在這里也用了耕、陽合韻,并不是只用了劉節(jié)氏指出的一次。不在句末而在他處用韻,《詩經(jīng)》早有此例,《周頌·烈文》全詩三個句號,八個小句,其中五個小句用韻,但只有一個句號所在句用韻,兩個句號句無韻[36]390。如果我們理解不錯,一篇之中兩次使用耕、陽合韻,使用頻率就比較高了。
劉起釪花了很大力量說東、陽合韻,其所說《大克鼎》《宗周鐘》《詩·烈文》時代在西周,《晉公 》為春秋末年。這說明靠東、陽合韻定時代,確實有問題。但是,研究古代文獻用韻的學(xué)者有這樣的論述:
《詩經(jīng)》有一例陽東合韻的情況(《周頌·烈文》“公疆邦功皇”),《楚辭》有一例(《卜居》“明通”)。而《管子》有3例,《莊子》有1例?!独献印酚?例……《韓非子》5例,《呂氏春秋》有15次……這說明,陽東合韻自戰(zhàn)國后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到漢代逐漸多起來,《淮南子》中已有 63 例。[35]34
此論距劉節(jié)氏《洪范疏證》發(fā)表80余年,結(jié)論卻一致,所說例證更充實。但劉起釪先生對東、陽合韻的駁正,自然給予此論很大沖擊。這證明學(xué)術(shù)研究確不是易事。西周就有了東、陽合韻,歷經(jīng)春秋,何以西周與春秋、戰(zhàn)國的傳世文獻始終使研究者認為,東、陽合韻是戰(zhàn)國通例,起于戰(zhàn)國,這固然可以怪學(xué)者沒有全面占有資料,但是東、陽合韻在漫長的歷史時期韻例寥寥,可能也需要古音學(xué)家研究說明。但就《洪范》寫定時代而言,耕、陽合韻是戰(zhàn)國韻例,這是無法移易的。以此證明《洪范》作于商和西周,完全沒有根據(jù);說它寫定于“春秋前期”,還是沒有根據(jù)。
[1][宋]黎靖德.朱子語類[M].北京:中華書局,1994.
[2][清]馬骕.繹史:卷7[M].王利器,整理.北京:中華書局,2002.
[3]顧頡剛.古史辨·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4]顧頡剛,劉起釪.尚書校釋譯論[M].北京:中華書局,2005.
[5]陳國慶.漢書藝文志注釋匯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6]方向東.大戴禮記匯校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08.
[7]徐旭生.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3.
[8]徐中舒.徐中舒先秦史講義[M].徐亮工,整理.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
[9]蔣善國.尚書綜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10]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
[11]梁啟超.陰陽五行說之來歷[M]//古史辨·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12]劉起釪.尚書學(xué)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9.
[13]郭沫若.中國古代社會研究·補注七[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14]陳來.竹帛《五行》與竹帛研究[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
[15]孫詒讓.墨子間詁[M].北京:中華書局,1986.
[16]郭沫若.十批判書[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17][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18]王先謙.荀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
[19]王先慎.韓非子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8.
[20]黎翔鳳.管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4.
[21]楊向奎.繹史齋學(xué)術(shù)文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22][漢]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M]//李學(xué)勤.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23]王國維.觀堂集林[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
[24]王暉.商周文化比較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25]屈萬里.尚書今注今譯[M].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69.
[26]丁山.商周史料考證[M].上海:龍門聯(lián)合書局,1960.
[27]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28]李亞農(nóng)史論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
[29][清]朱右曾.周書集訓(xùn)校釋:卷一[M]//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別史類,光緒三年湖北崇文書局.
[30]王力.楚辭韻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31]楊慶中.周易經(jīng)傳研究[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5.
[32]張岱年.中國哲學(xué)史史料學(xué)[M].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2.
[33]馬承源.商周青銅器銘文選:四[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34]顧頡剛.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卷十(下)[M].北京:中華書局,2011.
[35]張雙棣.淮南子用韻考[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0.
[36]王力.詩經(jīng)韻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