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劍挺
“靠,黃金光說不去,就不去了,也忒隨意了?!蓖鯁栔畔码娫挘洁洁爨斓卣f。老婆葛花提著一包吃食,往門外走去。她想:這是春游,不是打狼,少一個比多一個好。
黃金光本打算和他們一起春游的,可他看到老婆夏悅的手機有條短信:你看到我的短信了,我……這時,黃金光有點暈了,他一遍遍地想:夏悅干了壞事了?這條短信怎么這么曖昧?于是,出游的興致一下沒有了。
王問之和黃金光都從事行政工作,因有共同語言,處到了一塊。這個雙休日,兩家原本說好到城外春游一趟??牲S金光說他單位的王經理想到省城轉轉,讓他陪著去,就不去春游了。葛花聽后,讓王問之學著點,甭瞎清高,整天像個孔夫子,比領導還牛,恁大年紀了,還是個科員,抽空也往上爬爬。王問之習慣了她的嘮叨。他右耳聽,左耳又跑出去了,不留下一點痕跡。
還沒走出幾步,夏悅就“噌”地從前面竄了出來,把他們嚇了一跳。夏悅是黃金光的老婆,中學老師,有空春游,很是難得。葛花問她:“黃金光咋說變就變了?!毕膼偲财沧?,不愿說。葛花一再追問,夏悅不屑地說:“就是為了進步?!备鸹牶螅醚郯琢送鯁栔?,恨他那不爭氣的樣兒。王問之不瞅她,加快了步伐。
這是個生態(tài)公園,有水、有草、有土丘。夏悅隨即吟道:“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shù)千里,何當還故處?!?/p>
王問之聽后,說:“真是好詩。”然后,他清清嗓子,兩手一掐腰,吟道:“
一直認為,只要隱著身
就沒有美女認得我是帥哥
但是我錯了
像我這樣拉風的男人
就好比那暗夜的螢火蟲
田地里的金龜子
是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出眾
特別是那憂郁的眼神
凌亂的發(fā)型
嘴里叼著四五塊錢的“紅金龍”
還有我兜里露出來的半塊旺旺雪餅
都深深地出賣了我……”
王問之還沒吟完,夏悅就笑得直不起腰了。夏悅說:“這首詩幽默灑脫,有味道,符合王大哥的性格?!?/p>
王問之翹起拇指說:“知我者,夏悅也。”王問之又說起黃金光,說他對自己太嚴,對自己太狠,雙休日本該休息,咋能動不動讓領導占了。
夏悅附和道:“他生來命賤,不被人管著,心里就難受。”
葛花卻這么認為,說:“人家有理想,想進步,哪像王問之,整天吊兒郎當,還有臉評論黃金光?”她一搶白,王問之老實了。
回來已是傍晚,葛花和王問之往椅子上一坐,都懶得再動。葛花想起王問之評論黃金光的話,心里的火氣“騰”地起來了,隨即展開了她的說教課。她讓王問之學著黃金光,進步進步。
王問之沒好氣地說:“自己哪是那塊料呢。”
“黃金光沒有王問之的文憑高,沒有王問之長得好,他能進步,王問之咋不能進步呢。”葛花絲毫不退讓,回敬道。當然,葛花了解丈夫,他清高、自傲,容不得一點奴顏婢膝。實際上,王問之把“進步”當做奴顏婢膝了,因為“進步”的過程,就是求人的過程,但是真正進步了,工資高了,待遇高了,是不會吃虧的。葛花準備把這些再給丈夫講講,她想開口,卻又打住了。她想:王問之比自己明白,目前所要說服的,是他清高的脾氣。葛花知道解決這個問題的難度。她靜靜腦,把王問之的工資本拿了出來。王問之不知她的意思,怔怔地瞅著她。葛花拿著計算器,她把去年的工資加了一遍,得出的數(shù)字是15900元。
王問之看著,說:“本來就是恁些?!?/p>
葛花說:“如果是科級干部,還是這些么?”
王問之悶了一陣,說“科級干部不是誰都能當?shù)?,能當?shù)娜耸怯邢薜摹!?/p>
葛花講得嘴里冒火,還是沒有說動他。葛花雖沒有徹底放棄,但惱得牙都癢癢了。平時,她把所有的家務都干完了,把王問之慣得不知道東西南北。這樣一來,啥事都說不到他心里去了。她仔細考慮一番,決定好好鍛煉鍛煉他。于是,她開始做飯,讓王問之洗菜切菜。
王問之瞅瞅她,一臉驚奇,但還是做了。
黃金光是掛著笑臉進屋的。夏悅討厭這種笑容,她覺得黃金光越來越善于做作了。黃金光毫不介意,他驕傲地講著怎樣陪領導游山玩水,講到動心處,還禁不住笑笑。講完了,見她沒啥反應,便有點氣惱,說自己還沒吃飯。夏悅說鍋里有飯,讓他自己盛去。以往都是夏悅幫他盛飯的,這回黃金光煩了,但他沒有表露,只是把吃飯的聲音弄得山響。
單位準備開會,黃金光忙著撰寫材料,老是很晚才回到家里。他走進樓道,總是輕手輕腳的,像只抓鼠的貓。他弄不清自己咋變成了這樣,老是疑神疑鬼的。他想改變這些,但背后好像有只手,時時刻刻拽著他。走到門口,他下意識地站住了,房里的夏悅在打電話,聲音很低很柔。黃金光貼近門縫,仔細聽著。夏悅的聲音像只小蜂,嚶嚶地叫著。黃金光當然聽不清,他干脆不聽了,“嘩”地打開了門。夏悅也正好把話說完,坦然地放下了手機。沒等黃金光發(fā)問,夏悅就說是關老師的電話。黃金光準備追問,想了想,還是止住了。他知道,夏悅會找一個理由的,如果有問題的話,只要抓不住她,她是不會嘴軟的。
一天,黃金光得到消息,說經理可能調走。為此,他想趁經理調走前進步一下。對跑官這事,黃金光本不打算給夏悅講的,但想了想,還是跟她說了。夏悅聽后,臉上沒有表情。黃金光瞪瞪她,對她解釋,跑官是花不了很多錢的,況且送禮的錢是可以撈回的。夏悅仍沒有說話。過了一陣,夏悅說:“還是王問之想得開,你看他天天嘻嘻哈哈的,跟神仙一樣,那才叫活著,咱有他一半高興就好了。”黃金光聽后,有點懵了,他認為家里煩事確實多,但夏悅說得太重了。他想和她辯駁,可瞅瞅她那憤憤的樣子,決定不再理她了。
夜里,王問之很晚才回家。葛花見他滿身酒氣,問他弄啥去了。王問之本想糊弄她,但還是把實情講了。葛花愣愣說:“還是黃金光有理想,說不定很快就成了科長、經理了?!彼虺蛲鯁栔鯁栔嶂碜?,冷冷地看著電視。葛花又說了一遍,王問之仍沒有反應。她惱了,狠狠地問王問之聽見沒有。王問之不耐煩地講:“并不是誰想辦,就辦成了?!备鸹ㄒ娝妻q,怒火“霍”地涌到腦門上,但被她狠狠地壓了下去,她決定給他留點思考的余地,讓他想想,是進步好還是退步好。這時,葛花的態(tài)度陡然變了。她倒杯濃茶,悄悄端到王問之跟前。王問之像沒瞅見,仍冷冷地瞅著電視。葛花偎他身旁,親昵地依著他。
王問之的工作清閑,在家玩了幾日,電視看夠了,就歪在沙發(fā)上打盹。葛花趁機繼續(xù)勸他也像黃金光那樣跑官。王問之推說沒地方弄錢。葛花借機說自己能借到錢,只要王問之想干。王問之聽她一講,連說自己對跑官沒啥興趣,每月多不了幾個錢,還得整天圍著領導轉,仔細想想不劃算。葛花不干了,撇撇嘴說:“不管咋做,進步了再說。”王問之像沒聽見,把電視打開了。葛花見他沒有興趣,胸中的火氣又“騰”地上來了??赏鯁栔耆雎粤怂?/p>
眼看該做午飯了,葛花故意不動,不住地用眼瞪王問之。他裝作沒瞅見,仍癡癡地望著電視。葛花坐不住了,她從廚房拿出一個干饃,干饃已裂出網狀紋絡,她往王問之面前一坐,咔嚓咔嚓地啃起來。王問之問她是不是不想做飯了。葛花說:“都是平等的,不能光一個人做飯?!蓖鯁栔宦牐壑槭箘疟犞?,然后抬起頭,再將眼睛閉上,這時他的身體像被雨淋透的墻,撲騰一下倒掉了。葛花每咽一口干饃,脖子就哽咽一下,脖子都變成蛇身了。王問之也許看夠了,他往沙發(fā)上一依,拿張紙蓋了臉,做熟睡狀。葛花把報紙扯了,吼著說:“你現(xiàn)在敢跟我做對了?”
于是,兩個人又無休無止地鬧起來。
一般來說,黃金光中午十二點到家,下午六點到家,推開門,夏悅快把飯做好了。有幾次進了門,黃金光發(fā)現(xiàn)夏悅接著電話,見了他,就陡地掛斷了電話。他有點懷疑,就把他回家的時間變了。有時早點,有時晚點,多半是半晌回家的。夏悅大多不在,也許她有所戒備了。黃金光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逮不住人,就想法搜集各種信息。他找到夏悅的QQ記錄,里面有個叫“窟窿”的人,覺得最像關老師。在QQ里,關老師問夏悅,那東西收到沒有。夏悅說收到了。黃金光又從頭細讀一遍,猜不透那東西到底是啥,是關老師送她的禮物,還是工作上交流的東西,黃金光有點摸不著頭腦了。他在房里轉了幾圈,瞅瞅桌上的花瓶、玻璃飾物,瞅瞅條柜上的一塊青色丑石,沒有發(fā)現(xiàn)新添的東西。等夏悅回來了,他的眼像個掃描器,瞪著夏悅的戒指和項鏈。戒指是舊的,項鏈是舊的,“那東西”怎么也找不到。黃金光惡狠狠地想,他一定要找到它。
黃金光心里郁悶,就找王問之喝酒,葛花炒了好多菜。葛花還想再炒,被黃金光拉住了。黃金光的頭一勾,直直地瞅著葛花說:“夏悅像你就好了?!备鸹ū凰豢?,臉上凈是光彩。她嬌嗔地說:“自己咋能比得了夏悅,夏悅要知識有知識,要長相有長相,是百里挑一之人?!备鸹ㄟ呎f邊瞅著黃金光,黃金光卻直著眼,瞅著桌上的酒杯。王問之覺得不對,就找話開導他。王問之講得人五人六的,儼然是位兄長。葛花卑鄙地瞥瞥他,然后笑著,說:“黃金光有理想,有能力,說不定很快就能升遷的。哪像王問之,就會傻高興,自己對自己都不負責。”王問之不理她,端起酒杯,和黃金光讓酒。黃金光“咕咚”喝一口,然后“哧哧哈哈”地咧著嘴。他陰陰陽陽地說:“還是葛花會說話,見了你,你就是不吭,我也是高興哩。”
黃金光一走,葛花的兇相就露了出來。她開始數(shù)落王問之,說他怎樣不爭氣。王問之惱了,急說:“自己也想當官,可鈔票到哪找去?”
他這樣一講,葛花猛地說:“鈔票弄來了?!彼酒鹕?,從柜里拿出一個包來。一伸手,從里面抓出一摞錢,三沓,正好三萬。她瞥瞥王問之,說:“這些錢要是不夠,還能再找點?!?/p>
王問之一瞅,臉似乎噤了,他咬咬嘴唇,問錢是從哪兒弄的。
“先甭問從哪兒弄的,等事辦成了,再說也不晚。”葛花急忙說。
“用了別人的幾萬塊,回頭咋還人家?!蓖鯁栔辉僮穯?,他怯怯地說道。
葛花聽后急了,問他的腦子是不是毀了,這么簡單的問題還用想。
王問之有點退縮。葛花問他啥時行動,他支吾著,似乎不愿說出。葛花恨得想咬他,當然她明白,不能表露出來。
王問之正歪在沙發(fā)上,葛花適時地給他倒杯茶,并抑著怒火,溫柔地問他:“吃不吃水果?!?/p>
王問之很瀟灑地擺擺手說:“不吃吧”,之后就看自己的電視去了。
葛花又敗下陣來。
黃金光和夏悅的話越來越少了?;氐郊遥舜酥皇菒烆^吃飯,說話也只是簡單對答。黃金光想:必須進步,自己有了地位,就不會在乎夏悅了。他決定湊夠錢,就給經理送上。錢當然不是太好找,他問了幾個朋友,才借了一萬多元。他本打算向父母要的,但瞅瞅父母老態(tài)的樣子,心陡地軟了,他決定找夏悅商量。
下了班,黃金光挨著夏悅坐下,順勢圈住了夏悅的腰,然后就輕柔地說了取錢的事。夏悅撇撇嘴說:“不取錢,還不會這么溫柔咧。”黃金光擠出笑容,趕忙討好地解釋。剛講了幾句,就被夏悅堵住了。一聽要四萬塊錢,夏悅眉頭皺起了。黃金光說:“如果弄不成,錢會退回的。要是弄成了,獎金會更多的?!毕膼偛焕硭?,任他嘮叨著。
已是中午,本該做飯的,夏悅卻依在沙發(fā)上,遲遲不肯起身。黃金光明白,夏悅又開始慪氣了。他雖說心煩,但一想搞到了錢,晚上就可以給經理送去,一切煩惱就煙消云散了。于是,他知趣地走進廚房,開始做飯。
黃金光故意把灶具碰得山響,這是讓夏悅聽的。不過,夏悅沒有反應,仍孤孤地坐著。黃金光問她吃啥,她悶了半天說:“啥也不吃,就是想吃,你啥也不會做?!彼穆曇絷庩幍?,像從窨井里冒了出來。黃金光憋了氣,只顧叭叭地切菜了。他剛把菜擱到鍋里,聽見夏悅的手機響了,只響一下,好像夏悅就摁掉了。黃金光關掉火,支著耳朵,仔細聽著。只有夏悅按鍵的聲音,并沒有通話,應該是在發(fā)短信。黃金光想走過去,怕夏悅多想,只好勉強忍著。他推測,對方應該是男的,不然夏悅不會這樣謹慎的。
黃金光把飯端到桌上,以前這都是夏悅干的,現(xiàn)在換成黃金光了。他心里不是滋味,但畢竟把錢弄到了手,他想等自己升遷了,讓夏悅乖乖地給自己端飯。黃金光剛吃了一口,就瞅見了夏悅擱在桌上的手機。他想看看,又怕夏悅發(fā)現(xiàn),便忍住了。稀里糊涂地吃完飯,黃金光還想著夏悅的手機。手機一直放在桌子上,夏悅也一直坐在旁邊。黃金光想把她支開,卻想不出恰當?shù)霓k法。兩人勾頭看著電視,誰都不愿吭聲。這樣悶了好長時間,黃金光就上床睡了。他的目的是引夏悅睡覺,他當然是睡不著的,于是就假裝打著呼嚕。過了一陣,夏悅果然躺到床上。黃金光見她沒把手機拿來,頓時涌出一陣竊喜。等到夏悅睡著了,他悄然來到客廳,看到手機正躺在茶幾上。他極快地打開了,找到一條新的短信,是關老師發(fā)來的,上面寫了幾個字——還沒吃飯嗎?手機上沒有顯示夏悅回話,他懷疑夏悅把內容刪了。試想:關老師問了話,夏悅不會不回的,她要是回的一般話,又咋能刪掉呢。他越想越是懷疑,越懷疑就越是惱怒,一夜竟失眠了。
葛花一直都是做飯的,現(xiàn)在葛花不做了,王問之問她為啥,她說不想做。王問之聽后,臉噤了噤,但很快就平靜了。他不愿和她理論,他不想說半句氣話。飯是要吃的,葛花不做,王問之就自己做起來。做好往桌上一端,再把筷子擱到碗沿上。葛花敲敲王問之的碗邊,說:“好好練習,這項工作以后就是你的了。”
一天早上,夏悅的手機收到一條短信,她窺了一眼黃金光,趕緊把手機收起了。黃金光見她膽怯,故意問她。夏悅的眼珠一轉,說是一個熟人發(fā)來的,黃金光說讓我瞅瞅吧。夏悅心虛,嘴上說著瞅就瞅唄,卻沒把手機遞過去。黃金光為表示大度,并沒看她的手機,他滿有信心地想,自己知道是誰發(fā)來的消息。
趁夏悅進了廁所,黃金光打開了她的手機,是關老師發(fā)來的信息,上面沒有一個文字,僅有一個問號。他不懂這是什么意思,覺得是個暗語。他鄙夷地一笑,心想:隨你的便吧,倒想瞧瞧,他們會弄出怎樣的事來。
黃金光的單位組織一次旅游活動,他本不想?yún)⒓?,給夏悅一講,夏悅非去,并且邀請王問之一家一起去。夏悅說家里悶氣,早該到外面活動活動了。
回來后,天剛麻黑,葛花為酬謝黃金光,邀請他們回家吃飯。黃金光說:“平常凈吃魚肉,做點爽口的吧。”葛花問他吃啥,黃金光說啥做得好吃啥。葛花說就做八寶粥吧。她拿出玉米、棗、葡萄干、冰糖,準備洗淘,黃金光卻接過來,給她幫忙。王問之并沒瞅見這些,他正坐在客廳里,跟夏悅說著什么。葛花本想叫他的,見他滔滔不絕的樣子,頓生一股恨意,就干脆不叫了。
葛花和黃金光在廚房忙活著,王問之和夏悅在客廳歡快地吹牛,又形成了兩種陣勢,兩個陣營。飯做好了,王問之和夏悅似乎也談完了。葛花把碟擺好,把飯端上,王問之和夏悅才欠起屁股。
黃金光聽說單位領導要發(fā)生變動,心里整日慌慌的。他要弄準王經理是否調走。第一個能問的是辦公室主任。黃金光伸伸縮縮地向他打聽,主任“哧”地一笑說,他跟黃金光知道的一樣多。黃金光悵然地走開了。他覺得主任應該知道的,人家不愿說,那就沒法了。黃金光感覺自己像懸在山坡上,隨時就可能滾下來。他不想給夏悅講,就悶在心里,慢慢地氣著。
夏悅很少做飯,黃金光進了廚房,總是忙忙活活的。心里一煩,動作就沒有輕重了,碰得瓢盆咣咣響。夏悅以為他在撒氣,臉色也就難看了。夏悅想訓他,又懶得理他。吃飯時,也故意把碗筷弄得咣咣響。黃金光說夏悅嫌碗筷毀得慢,兩人一來一往,纏了幾句。夏悅把碗一推,出去了。天剛麻黑,路燈顯得昏昏黃黃的。夏悅本想在街上走走,但肚里的氣像個浮子,不住地往上撞著,她決定找王問之聊聊。
敲開了大門,葛花不在家。王問之見了夏悅滿眼都是喜色。夏悅問他在家干啥。王問之說正讀《莊子》呢。夏悅接過書,摩挲著書面,一遍一遍地贊嘆著,說:“有心境讀這書,這樣的人不多了?!蓖鯁栔X勺,只顧傻笑。他讓夏悅坐下,倒了茶,又削了水果。夏悅說:“只是隨便坐坐,咋恁客氣咧?”王問之還是摸著腦勺,仍然傻笑。
夏悅一走,黃金光就有點惱了。他想:夏悅可能找關老師去了,因為多日沒見他們聯(lián)系了。黃金光不知關老師住哪,但知道大致方位,于是決定親自探探。他騎上車,從光明路穿過東風路,來致濱湖路,這里是夏悅上班的學校,關老師可能就住在這個小區(qū)內。黃金光數(shù)了一遍,小區(qū)有三十七棟樓房。他一個個瞧了一遍,并沒發(fā)現(xiàn)夏悅的影子,就回家了。
王經理要走的傳言更多了,黃金光的眉頭皺得也越來越深了。錢已經給他了,肯定不能再要了。如果事沒辦成,錢也許會退的,他只能這樣安慰自己。但心里終究沒底,眉頭還是照舊皺著。夏悅見他的樣子,心里也煩得厲害,她本想安慰兩句,瞧他那倒霉樣子,也懶得理他了。他們默默吃飯,默默睡覺,好像都失語了。
王問之不和葛花計較,她讓他做飯就做飯,讓他洗衣就洗衣。有時,王問之反抗說:“以前這些都是葛花干。”
葛花咬著牙說:“就是以前沒干過,現(xiàn)在才叫他干了?!?/p>
王問之抿嘴笑笑說:“干就干吧?!闭f完,該弄啥就弄啥了。不過他有自己的活法。吃完晚飯,總要打會乒乓球。然后再美美沖個澡。做完后,往按摩椅上一坐,默默地享受著。一般他要坐上一到兩小時。這時天早黑下了,燈光霧樣地升起來。他周身被摁得酥酥軟軟的。他站起身,瞅著慵懶的燈光,心里涌起一種不能名狀的愜意。如果葛花不在,他會哼上幾句:西邊的太陽就要落山了……實際上,太陽早就落山了,對王問之來說,也許不是太陽落了,而是煩惱落了,該他放松了。他準時打開電腦,放出了他喜歡的音樂。都是些老歌——八十年代的歌。王問之聽歌時,好把腦袋靠在椅背上,腿微屈,右手擱在膝蓋上,隨著節(jié)拍,不住地敲打著。這時王問之已不是王問之了,他變成了一個個跳蕩的音符,在房里飄浮著。
葛花就煩他這樣,煩得找個理由,但她找不到理由,因為王問之把飯做了,把碗刷了,把家務活干了,他王問之聽聽音樂,咋能阻止他呢。她抵抗的方法就是離得遠遠的。起初,她躲到臥室,關上門,但聲音是擋不住的。最后,她被迫離開家,來到街上。街上的人影是散亂的,燈影是散亂的,她的思緒也是散亂的。她弄不清,王問之是怎樣一步步變成了這樣的。夜里躺在床上,聽著王問之響亮的鼾聲,她覺得自己就像站在山尖上,周圍凈是風聲,風是帶著哨音的,一陣陣刺來,震得腦子哄哄亂響。她幾次想搬到外面去,但冷靜半天,還是停下了。她期待著王問之的變化,也許哪天他醒悟了,上進心也會跟著出現(xiàn)的。
葛花總是很晚才進家,王問之也不理她。唯一不同的是,王問之把音量擰小了。當然葛花還是不會原諒他。到了白天,葛花就讓他打掃廁所。本來,廁所是半月清理一次的,但葛花故意把它弄臟,來懲罰王問之。王問之并不在乎,別說一天清理一次,就是一天清理兩次,他也能堅持。他把勞動當成了樂趣:MP5往兜里一裝,耳麥往耳朵上一插,就哼著小調干活了。王問之幾乎承包了所有的家務,但并沒露出抱怨之色,葛花對此都有點吃驚了。
吃了晚飯,黃金光和夏悅正在房里坐著。突然,一陣門響,一個少年站在門前,提著一兜水果,是關老師的兒子,替父親送中秋禮物呢。黃金光瞥瞥水果,露出明顯不悅。夏悅自言自語地說:“這是學校的禮節(jié),每逢過節(jié),年級內部相互串串,是很必要的?!秉S金光瞪著電視,一句話不說。他不愿多想這些,他想讓夏悅做去,看她能做成什么樣子?,F(xiàn)在他主要考慮自己,中秋節(jié)想想該怎能給領導送禮。禮好送,送過去就是怕領導調走,若是這樣錢就白白搭掉了。他決定,還得問問。
辦公室主任太油,不想再理他,黃金光就找到了組織科長。這人年輕,臉粉嫩粉嫩的,像個姑娘。黃金光把要問的話一講,組織科長的眉毛就“騰”地提高了,他瞪大眼,滿臉都是驚詫。黃金光明白問不出什么,但還是故作乞求的樣子,問他經理有可能走么。組織科長先搖頭,然后又輕輕地點點頭。他不愿意分析組織科長所表達的意思了,他知道除了經理之外,誰也不知道。他決定和夏悅商量,給經理送或者不送。
他是趁夏悅高興時和她商量的。夏悅一聽,臉刷地“噤”住了,說:“已給經理恁多錢了,過節(jié)還用送禮?”黃金光雖詳細解釋,但夏悅的臉仍然吊著。黃金光也苦惱:給他送吧,怕他走了;不送吧。心里又不踏實,弄得七上八下的。和夏悅商量半天,也沒達成協(xié)議。他咬咬牙,準備給經理送禮。夏悅說可以送,不能送多。他問多少合適。夏悅建議送三、四百塊錢的東西就中了。他說有點少,人家是經理,少了拿不出手。夏悅說經理才不再乎這點東西咧。黃金光堅持送五、六百塊錢的東西,夏悅氣得不吭了。黃金光多講了兩句,兩人大吵起來。
王問之就喜歡過節(jié)。他提前多日,就買了月餅、石榴、蘋果、柿子和一些干果。他家的客廳大,陽臺也大,他就在陽臺上賞月了。他特意買了一張古箏光盤,賞月時,就響響亮亮地放著。王問之瞇著眼,吃著石榴,感到月光像只手,輕輕地在他身上拍打著。這種感覺總是飄飄忽忽的,當然也是很美的。他給葛花說出這種感覺時,葛花就想摑他兩掌。
夏悅一氣之下,回了娘家。黃金光悶得難受,就敲開了王問之家的門。正好葛花一人在家,她見黃金光來了,興奮得不知所措。黃金光還沒坐下,她已把茶水倒好了。
黃金光問:“王問之哪去了?”
葛花狠狠地說:“又去打球了?!?/p>
黃金光忙勸說道:“他是注重鍛煉身體。”
葛花說:“身體好有啥用,光做些沒用的活?!?/p>
黃金光說:“好身體是本錢呀。”
葛花不再答話。她沉默半晌,問:“怎樣讓王問之有上進心?”
黃金光說:“人各有志,王問之有他的想法,硬讓他怎樣,反而達不到目的,他知道該干啥的?!?/p>
葛花深情地瞅著黃金光,她說他厲害,等不多久,就可升為科長了。
黃金光笑笑說:“就把葛花的話當作祝福了?!?/p>
……
兩人談了很久,該說的說完了,黃金光還沒走的意思,葛花也沒讓他走的意向。黃金光怕坐久了不好,就只好離開了。
黃金光往辦公室一坐,腦袋總是暈暈的,他覺得太累了。假如自己不跑官,不花錢,整天和王問之一樣,嘻嘻哈哈的,又是怎樣的境況呢?這樣的話,也許是夏悅喜歡的,但夏悅喜歡,自己喜歡么?他反復思考著、琢磨著。正當他困惑不解時,組織科長過來了。他摸摸寬闊的天庭,恭喜黃金光的副科級批下來了。黃金光不相信這是真的,他又問了一遍,組織科長又一板一眼重復了一次。黃金光聽后,一股熱流騰地涌到腦門上,他的嘴有點哆嗦了。但他還是一遍一遍地對組織科長表示感謝。組織科長讓他感謝領導,黃金光說都感謝都感謝。講完這些,不知所措了。
黃金光磕磕絆絆地走進了家門。夏悅不在,按說他該做飯了,但是今個不做了,他激動得沒法做了。他泡了茶,平時他基本不喝茶水,但今個他決定喝上一杯,因為不喝茶,就烘不出這種氣氛。他喝了一口,茶水順著喉嚨一抖一抖地流到肚里,心里稍微安定點。他考慮,怎樣向夏悅傳達這個動人的消息。
夏悅悄悄進了門,黃金光發(fā)現(xiàn)時,她已站在面前了。黃金光原先準備的話,一句沒用上。不過,他的情緒已經穩(wěn)定了。夏悅問他咋不做飯,他說到街上吃。夏悅聽他一講,伸長脖子,仔細打量他。黃金光故意慢慢說:“我提副科了?!毕膼偮牶?,沒有反應。她和往常一樣,把外套脫了,然后站在鏡子前,理了理鬢發(fā)。黃金光仍站在原地,他癡癡地瞅著夏悅,希望她說些什么。停了一陣,夏悅卻問:“去哪吃飯?”黃金光本想去個好點的飯館好好慶賀一下,見夏悅這樣冷淡,就去了一間低檔的小店。他關心地問夏悅吃啥,可夏悅不領情。黃金光便懶得理她,就要了兩碗面條,“撲撲啦啦”一吃,離開了。
黃金光提了副科,爽氣了不少,上班早了,下班晚了,像變個人似的。回到家,卻像霜打的茄子,猛地蔫了。為逃避做飯,他故意晚點回家,試了幾次,基本湊效。夏悅雖說做了飯,但嘴噘著,臉吊著,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樣。她連做了幾次,最后,就對黃金光說:“必須按時下班。”
黃金光說:“現(xiàn)在是副科了,和以前不同了。”
夏悅撇撇嘴,說:“副科多得一抓一把,你想怎樣呢?!?/p>
他沒想到夏悅說出這樣的話,滿腔的信心陡地沒了。不過他穩(wěn)穩(wěn)情緒,還是堅定地說:“人跟人不同,是副科也就是科長了,應該嚴格要求自己?!?/p>
夏悅有點惱了,她直直地:“不管官大官小,在家一律平等,以后該怎樣怎樣?!?/p>
黃金光偏不那樣做,他按自己的習慣,想何時回就何時回。他回來時,夏悅已把飯做好了,他端著碗,只管美美地吃。吃完后,把碗一推,蹺著腿坐在沙發(fā)上。
夏悅瞅瞅他,問:“不涮碗了?”
黃金光沒有吭氣,仍坐著不動。
夏悅大聲說:“涮碗去!”
黃金光說:“只涮這一次,下回堅決不涮了?!?/p>
黃金光在單位加班,不回家吃飯了。夏悅非常高興,她就胡亂吃些東西,串到葛花家。王問之正在涮鍋,見了夏悅,只顧嘿嘿地笑。夏悅說:“還是王哥勤快,這種男人真是難找哇?!?/p>
葛花說:“黃金光那樣的人,才是難找咧。像王問之這樣的,在街上一堆一堆的,到處都是?!?/p>
王問之不講話,仍然嘿嘿笑著。葛花對夏悅說:“你瞅見了,他快傻了,見人就笑?!?/p>
王問之止了笑,說:“自己是累的,照這樣下去,即使現(xiàn)在不傻,以后也會傻的?!?/p>
葛花說:“作為男人,應該有上進心,你啥都沒有,還不想干活?”王問之正要辯解,葛花又打斷他,讓他向黃金光學習。葛花越說越激動,說啥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一輩子長著咧,咋能破罐子破摔呢。
夏悅見她講得重了,連忙解圍,并開玩笑說:“人不是物件,要是物件,她想和葛花換換?!?/p>
葛花說:“要是物件,我早把王問之扔了?!?/p>
王問之心想扔了也好,免得跟著她受罪了。
黃金光升了副科,應酬開始多了,有時一天不回,有時兩天不回,即便回家了,也是醉得東倒西歪的。夏悅總是斜眼瞅他,黃金光雖然醉了,但心里還是清楚的。他進屋,往椅子上一坐,軟中帶硬地讓夏悅倒水。夏悅揚著臉,愣了愣,像似在思考什么,但她還是把水倒上了。杯里的水冒著熱氣,狠狠地往外冒著。杯子離黃金光很遠,夏悅沒有遞給他。黃金光也不計較,噔噔地跑過去,端起杯子,咕咚喝了一口。他好像不渴,之所以喝上一口,是為了表明一種威勢。一口水下肚,他的上身往后趄著,肚子挺著,兩腿往外撇著,顯得氣魄了、威嚴了。他現(xiàn)在的話和以前不一樣,也不多,但以前是不想說,現(xiàn)在是不屑說。夏悅不愿瞅他的架勢,她總是離他遠遠的。不過,她不會退縮的,她雖說把飯做了,但要求黃金光必須把碗涮了。黃金光窩著火,惱得牙都癢了。
黃金光想找岔兒,但沒啥可找,他就像一只警惕的貓,時時瞪著眼。他總是晚點回家,并且開門的聲音很輕,好像每個地方都襯著棉團的。進門前,他先貼門聽聽,看看夏悅是否打著電話。進了屋,再看她的手機在哪里,然后趁機檢查她。他偷偷打開了她所有的信息庫,沒有發(fā)現(xiàn)關老師的東西,也沒有別的的男人的東西。他放下手機,自言自語說怎么可能呢。黃金光沒有放棄,依然和從前一樣,小心地監(jiān)視著。現(xiàn)在他不在乎夏悅了,他想回家就回,不想回就不回了。每次下班,他都在辦公室多坐一會,讓夏悅先回,約摸飯做好了,再準備離開。這次準備回家時,夏悅突然問他是否回來,他想了想說不一定回去。黃金光覺得她有些反常,停了停,就迅速往家里走去。他的耳朵貼住門,靜心聽聽,夏悅正打電話。從對話的內容看,對方好像是關老師。黃金光“刷”地把門打開了,這時夏悅正好掛了電話。
黃金光問:“和誰通話呢?”
她見黃金光的臉噤著,夏悅就氣鼓鼓地說:“想和誰就和誰!”
黃金光說:“肯定是關老師!”
夏悅也不退縮,說:“是他又怎樣?”
兩人一問一答,話語里滿是仇恨。最后,黃金光說:“你想咋混就咋混,咱走著瞧吧。”
黃金光慢慢喜歡喝酒了。酒喝得不多,他要的是那種氣氛。他往椅子上一坐,腰頂著椅背。酒杯有四指高,并不倒?jié)M,一次就倒小半杯。他端起酒杯,“嘰咕”喝了一口,聲音細長細長的,像條絲線在房內纏繞著。每喝一口,都弄出這種聲響,次數(shù)一多,就成了噪音了。夏悅瞪他,他不作聲,等再次瞪他時,他“叭”地把酒杯摔了。
夏悅問他:“摔誰呢?”
“就是摔你咧!”黃金光火道。
說著,兩人就動起手來。夏悅被他推到地上,她抓起凳子想砸他,但舉到空中,又放下了。夏悅沒有砸他,但哭聲卻朝他一撥一撥地投去,弄得他手足無措了。哭聲越來越大,房子似乎都有震感了。黃金光惱了,他扯著嗓子說:“你咋不死呢!”
夏悅想不到,他能講出這樣惡毒的話,于是就哭哭啼啼地跑走了。她跑到街上,街上都是人流,她怕別人瞅她,就把哭聲憋到肚里。她走過大勝街、小勝街,仍然無目的地往前走著。天慢慢黑了,黑得流墨一樣,她不想回家,永遠不想回家了,但她不能睡在大街上。她狠狠心,來到王問之家。王問之開了門,夏悅里外瞅瞅,發(fā)現(xiàn)葛花不在。這時夏悅的眼淚滴溜溜地拱出了,眼淚落在地上,砸出“叭叭”的響聲。王問之忙遞給她紙巾,扶她坐下。夏悅講出了自己的委屈,自已的憋促,一遍遍咬著牙,重復著黃金光的罪狀。王問之不厭其煩地安慰她,他的聲音是軟的,軟得像熟透的柿子,每一處都是暄暄的。王問之還沒說過這么軟的話。他瞅著夏悅的淚眼,瞅著她淚水淹沒的臉龐,話語流水一般,擋也擋不住了。
燈光是昏黃的,像種顏色,一層層抹在他們身上。夏悅抱著雙臂,歪在沙發(fā)里,濃重的光影,把她裹得厚厚的。王問之瞧瞧她,心里陡地疼了。他想把她抱到床上,讓她好好躺下。但這個念頭僅冒了冒,就被他狠狠摁下了。時間一點點逃走了,黑暗水似地流過窗欞,落在地板上。要講的話都講完了,兩人都沉默著。但沉默也是柔軟的,它拉近了兩人的距離,好像彼此依偎著。不知過了多久,王問之覺得自己像站在山崖上,有種說不清的暈眩,他有點害怕了。他勸夏悅干脆住下吧。夏悅溫潤地瞅瞅她,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王問之把門一關,躺到了床上。他擠上眼,但腦里都是夏悅的影子——她的眼神、她的頭發(fā)、她的淚水,她渾身散著一種溫軟,這種溫軟似乎和溫柔不同,讓人看了,禁不住想觸摸她。王問之當然不能觸摸,但他可以感覺。他的感覺像只手,透過門窗,透過墻壁,悄悄來到她的床邊。夏悅睡了,身上搭著薄被,但身體的曲線仍清晰地露出來。她的頭發(fā)是堆在一起的,臉埋在頭發(fā)里,顯得越發(fā)嬌嫩了。這樣想著,他翻翻身子,似乎猛地碰到了葛花,王問之醒了。和夏悅相比,葛花是塊石頭,一塊堅硬無比的石頭。
葛花現(xiàn)在啥都不干了。下班后,往椅上一坐,等著王問之做飯。這次她打開門,家里沒人,她仍像過去一樣,坐在椅子上干等。王問之到家時,葛花已經睡著了。兩人纏了幾句,就嘰哩哇啦地吵起來了。葛花決定到飯館解饞去。她來到小花餐館,要了一盤小雞燉磨茹,剛吃了一口,黃金光就過來了。她問黃金光咋不回家,黃金光苦笑著說不想回家。她不便再問,又加了幾個菜,要了一瓶酒,兩人慢慢吃起來。喝了一陣,話就漸漸多了。葛花沒提吵架的事,她只說以前從不喝酒的,現(xiàn)在喝了恁多酒,自己都無法相信。黃金光說酒是精,女人是洞,再多的精,也填不滿洞。葛花做作地笑笑,黃金光也做作地笑笑。黃金光問她嫌不嫌他說話難聽。葛花說他不管說啥,都喜歡聽,都不難聽。黃金光聽后,嘆口氣,“嘰咕”又喝了一盅。他的臉全紅了,話也講不清了,但他還是盡力地說著。他問葛花,夏悅為啥不愿聽他說話呢。葛花說別提這些了,你喝多了。黃金光不聽勸,繼續(xù)問葛花自己有沒有本事。葛花說,還用問?起碼比王問之有本事。黃金光說,孬好自己是副科長,可夏悅就是煩他。葛花不知怎么勸他,就奪下他的酒杯說,不喝酒了。黃金光不依,他非要敬葛花酒,他說葛花了解他,葛花才是知已。葛花聽后,情緒一下上來了。他還沒聽誰這樣講過呢,可黃金光第一次講了。黃金光的臉紅得跟豬肝一樣,葛花想用毛巾給他擦擦,用水給他濕濕。她認為黃金光是優(yōu)秀的男人,是合格的男人,不疼這樣的人,疼誰呢。
王經理沒有調走的跡象,黃金光不用怕了,其實現(xiàn)在他走不走都不用怕了。黃金光要走的第一步,已經達到了??墒?,煩惱又跟著過來了。當了科長,和領導走得近了,王經理喜歡玩麻將,可黃金光不喜歡,但是王經理一叫,就不得不陪著玩了。他不能大嬴,只能大輸,時間一長,純粹是累贅了,黃金光又開始吊臉了?;氐郊?,臉吊得更厲害,話不但少了,也比以前硬多了。夏悅肯定不依的,他們就時不時地摩擦著。
夏悅說:“花了錢,落了個難受,世界上數(shù)黃金光最失敗?!?/p>
黃金光聽她一講,說:“他失敗也比某些人的成功強。”
夏悅說:“你咋不挑明呢,你說的成功是不是指王問之或是關老師呀?”
黃金光說:“我沒有說到他們。”
夏悅說:“關老師比你強,王問之也比你強。”
黃金光聽后火了,不過他沒讓火氣竄出,他壓住怒火說:“誰成功,你就跟誰過去?!?/p>
夏悅淺淺一笑,說:“咱們走著瞧吧?!?/p>
他們吵得正酣時,王問之打來電話,他的驢友新組了個輕騎隊,想讓黃金光參加。黃金光一聽煩了,就婉言拒絕了。夏悅聽后,高興地接了電話,說她參加。
游玩回來,夏悅總是心神不定的,覺得有事將要發(fā)生。她腦里整日亂亂的,思緒像只小鼠,“哧”地溜走了,又“哧”地溜了過來。她感到和王問之相處非常愉快,沒一點別扭。以后又出游幾次,她有點上癮了。一去一往,她把家不當成家了,也不把黃金光放在眼里了。
黃金光陪領導玩了一夜,天明回到家,發(fā)現(xiàn)夏悅寫了紙條:出去一趟,并沒寫明到什么地方。黃金光推測,可能去找關老師了。他早就想好了,一旦夏悅和關老師有染,就立馬開掉她。黃金光坐下,很響地喝著水,但轉念一想,就給王問之撥了電話。葛花說,王問之不在家,他和夏悅又出游了。黃金光問是否兩人單獨走了。葛花說還有別的驢友。黃金光聽后,稍微安心了一點。葛花聽到黃金光的吁氣聲,知道他擔心什么,于是就邀請他過來吃飯,黃金光爽快地答應了。葛花弄了一桌菜,準備了白酒和啤酒。兩人越說越多,幾瓶酒被喝得空空的,兩人的眼都迷離了。
過了一年,黃金光決定該活動活動了,因為正科的位置尚有空缺,再不動別人就占了。他考慮了三天,決定去總公司找人。要找的是位劉副經理,他和王經理關系很好,關鍵時打個招呼就行了。第一次去找,劉副總不在,第二次還不在,第三次去找時,他正要出門。黃金光講明來意,劉副總掃他一眼,冷冷地說等等再說吧。黃金光渾身像澆了涼水,瑟瑟地有點發(fā)抖了?;氐郊遥渲樛紊弦蛔?,似要擠出淚來。夏悅瞅瞅他,厭惡地離開了。
一個雨夜,黃金光和夏悅打了架。夏悅冒雨離開了家,她站在街上,想向王問之求助,考慮是夜里,最終還是放棄了。她歪歪斜斜地來到單位,決定再也不回去了。
黃金光認為夏悅走不遠,早晚會回家的,但兩周過去了,還不見蹤影。他偷偷一問,夏悅在單位住著。黃金光像悟出了什么,認為夏悅是有目的,在外住,便于和關老師幽會。黃金光心一橫,決定再看看她。但觀察了多日,并沒發(fā)現(xiàn)她的可疑之處。
這年秋天,雨水很大,溝溝坎坎都是水。夏悅在一個雨天,遭遇了車禍,兩腿骨折了。本應住在家里的,大家無論怎樣勸她,她仍住在單位里。黃金光來看了幾次,就再沒管過。按說葛花應該出面的,可由于吃喝拉撒都得照應,葛花胃淺,只有王問之來干了。剛開始,王問之兩面跑,但早出晚歸不方便,最后只好和夏悅住在一起了。當,然兩人不會睡在一張床上。夏悅住的是套間,她住里面,王問之住外面,這樣就更加方便了。
喝水吃飯都好對付,最難的是大小便了。她的腿不能下蹲,王問之買了一個專用凳子。他把她抱到凳子上,架住她的胳膊,叫她把褲子脫掉。剛開始,兩人都不好意思,久而久之,就都不計較了。見王問之累了,夏悅問他煩嗎?王問之總是不說話,傻笑。夏悅看了,臉上透著舒心的笑容,笑容一圈圈往外溢著,水似地浸濕了屋子。
黃金光仍然苦惱著,他找了幾次劉副總,還是沒有得到明確答復。他想送錢,但手頭又沒有現(xiàn)成的,就不得不停下了。他無心工作,又沒人做飯,就整日混在飯館里。他本不喜歡喝酒的,但心里一煩,就三盅五盅地喝起來。到了半醉就管不住了,幾杯下肚,情緒也就壞了起來。飯館離他家不遠,但需要歪倒幾次才能到家。到后站起就更加興奮,他總是一遍遍地說:“我為啥不能呢?我為啥不能呢?”有人從身邊經過,他把人攔住,對人家也這樣說。周圍沒人,他站起,找到一棵樹,也對樹這樣說。沒人知道他的意思,只有他自己知道,酒醒后,也許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黃金光好喝白酒,總是一杯連著一杯。到了最后,再喝啤酒。喝啤酒不用杯子,就著瓶子,一口一口地吹。兩種酒一兌,酒勁就大大增強了。黃金光總是搖晃著離開飯店的。天老是下雨,雨雖不大,飯館老板還是給他一把雨傘。一開始,他不要,他說雨怕他,不敢掉他身上,但最后還是拿住了。他拿著傘,并沒撐開,走了幾步就滑倒了,襯衣上沾滿了泥印。勉強回到家,想喝水,壺里沒有,拉開冰箱,里面也空空的。黃金光扒在椅背上,有種說不出的傷感。他想起葛花,想起王問之,想想夏悅,他決定打葛花的電話。葛花還沒有睡覺,剛一接通,黃金光就說:“我想喝稀飯?!?/p>
黃金光進了葛家,差點撲倒地上。葛花扶他起來,他卻嗚嗚地哭了。他半蹲著,臉頂著膝蓋,哭聲便從膝蓋上一聲聲騰起了。葛花問他咋作了,他不說。問他出了啥事,他還是不說。葛花把稀飯端過來,送他手上。他捧著碗,“哧溜哧溜”地喝著。一碗飯下肚,眼有些光澤,臉也活泛了。葛花問他在哪喝的酒,他一一講了。葛花說,以后甭到外面喝了,她家有的是酒。他們說了很多話,說著說著,雨又下緊了。葛花說:“甭走了?!秉S金光也有不走的意思,兩人就住下了。
一連多日,黃金光都住在葛花家,葛花很高興。黃金光愛吃魚,葛花買來了鯉魚、草魚,變著花樣做。吃膩了炒菜,他們就拌些涼菜,或是黃瓜,或是苦瓜,或是番茄。酒當然不能少的,葛花準備了白酒和啤酒。他們把杯子倒?jié)M,相互看看說:“喝吧!”兩人都端起杯子。他喝得很舒暢,很自在。彼此說話并不多,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啥都知了。這段時間,黃金光很少喝醉,可也沒少喝,總是恰到好處。他們痛快地吃喝,又痛快地睡覺,像外面“嘩嘩”的雨點,歡歡暢暢的。
由于王問之的精心護理,夏悅的傷好得很快,他攙著她,可以慢慢走動了?;顒右粫鯁栔徒o她按摩,以促進骨頭愈合。他讓她扒在床上,先從腰部摁起,一點點摁到臀部。剛開始,王問之不敢,夏悅說他們已不是一般關系了。她這么一講,王問之倒安然了。他像個醫(yī)生,想看哪里就看哪里,夏悅快成了他的老婆了。
冬天眨眼就到,王問之買了煤,買了棉被,還買了一張塑料紙,準備把窗戶糊糊。這是間廢棄的房子,四處透風,不整不行了。他趁葛花不在時,回到家,把自己的棉衣拿走了。其實,他已不想回家了,他更愿陪著夏悅睡,住在這間破屋里,他覺得這里的陽光好,它們總是亮敞的、透明的,往窗前一站,能感到它們斜著身子,“哧溜哧溜”地竄過來。王問之伸出胳膊,想留住它們,但一握手,它們又魚似地滑走了。夏悅不明所以。王問之說:“我想把陽光拽住,把它們一一攏住,擱到屋子里,讓它們溫暖你?!毕膼偮牶笳?,接著淚水嗒嗒地掉在地上。靜靜的午后,聲音變得脆脆的,霧似地充滿了房間。兩人都不說話,只聽到彼此的呼吸。窗外有些細風,葉子跟著起舞,不斷地劃著窗欞。它們好像把時光拉長了,把陽光拉長了,落下一片片疲憊。夏悅有點倦意了,她慢慢靠在王問之肩上。她看到一片落葉,一晃一晃地飛上天空,然后又慢慢落下,沾到了窗欞上。夏悅發(fā)現(xiàn)葉子上的脈絡很細很細的,像一道道螺線。她想:來年的樹上會有同樣的葉子,它們將被綠色灌滿,又支支楞楞地生長了……這樣想著,夏悅就躺在王問之的懷里,孩子似地入睡了。